郑钧应该搧自己耳光了吧。他曾经认真地表示：“如果我的歌满大街流行，我会抽自己嘴巴。”一如优秀的作者不希望自己的作品雄据畅销书前十名一样，太过流行意味着品味的降低以及对受众的刻意迎合，郑钧就此表明他严肃的创作态度，好的文艺不妨小众，虽不至于象俞伯牙与钟子期那么孤芳自赏，但也不必象满大街飞过的口水歌《老鼠爱大米》、《香水有毒》、《爱情买卖》那样妇孺尽知。当完全按商业模式运作、以吸引眼球为手段的中国好声音中，一名歌者演唱他的《私奔》时，郑钧到底应该高兴还是愤怒？

大概是94年吧，我们还没有从唐朝与黑豹的重金属中转过身来，迎面来了校园民谣的第二部专辑，不知是原创民谣不够还是其它原因，盒带里居然有两首非常另类的歌：《赤luo裸》和《回到拉萨》，那时是周华健大战四大天王的年代，大街小巷充满着忘情水、一千个伤心的理由与孤枕难眠。初听郑钧的歌，觉得太过另类，歌词不雅，旋律也欠优美，对习惯了罗大佑与孟庭苇的耳朵来说，实在想不到世上竟有这么难听的歌。

我听歌首重歌词，怕诗经楚辞汉魏乐府宋词元曲这一脉香火在我们手上断了。听得多了反思也多，慢慢悟出三地原创的流行歌曲，大抵也与三地的文风如出一辙：大陆文章枯干无生机乐趣，歌曲也有大白话居多，很难传达缠绵深婉的情思，因为割裂了传统，表情达意方面时不时露出文化贫血之症，就连新古典主义代表作《涛声依旧》也颇多斧凿之痕；台湾歌曲一如其文章，徘徊在唐诗宋词元曲的后花园，传统意象信手拈来，化古为今，抵死缠绵，不知东方之既白，因而也最能扣人心弦；　香港文章如洋场恶少之拈花惹草，黑发金发左拥右抱，自命风流，歌曲也是中西文化交汇，粤语与英文并蒂而开，单就曲词而言，语法规则尚不能全衡之以现代汉语。

以这种眼光来看，大陆歌曲的弊端郑钧全沾上了，他的歌词直抒胸臆、完全背弃了含蓄蕴藉的古典美学，多出以郭沫若天狗式的呼叫与呐喊，当初我们是把《赤luo裸》当作一个笑柄来看待的。直到后来，看到梁实秋的一段话，我才开始从新审视郑钧：“有些人一辈子都在装，总是背着重重的壳，写了一辈子文字，到头来还是不知所云，从来都没有掏过心窝子，来点真性情。”不是精心打扮的花间美人，不会一眼看上去便会驻足流连，他的歌也许是山间小涧的浣纱村妇，避开所有的繁华与喧闹，与风华绝代无缘，细看之下，却有阳光在肌肤上留下的健康之美。

《赤luo裸》。假若美学只是带着面具漫无边际的风月，那赤luo裸算不得好作品，因为它抛下了面具，刻画了青春期的躁动与不安，展现人性真实的欲望。这个来自古城西安的少年，书写着青春痘疯长的岁月、年轻的疯狂与无边的情欲。异性的诱惑，青春的骚动，生理的发育，很难让他拥有从容淡定的心怀，也许更矛盾的是，情感与现实的冲突，使人不敢对人对物有任何浪漫幻想。歌曲《路漫漫》中，深爱的女孩对他讲，“你最好变得富裕些，如果你爱我”，曾对事业和爱情都有着美好的憧憬，但《商品社会》的无情现实使梦想化为泡影，徘徊于希望与失望，成就与失落中的感受，正是身处其中之人典型的心态，于是质疑七彩的诗化爱情与美好传说，他们很难拥有柔软的青春记忆，直书情欲成为反叛一个时代的借口，就象巴黎的青年所　宣称的那样，越是革命就越想上床，越是上床，就越想革命，性在文艺里往往是一种救赎的力量，性的释放在他的歌中变成了一种象征，借以反抗令人压抑的苦闷与不合理。

《门》有一天会成为经典，虽然现在喜欢的人不多。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着至爱人儿的坟墓，郑钧至爱的坟墓便是《门》。在这部作品里，郑钧否定了先前的自己，纯情与欲望的搏斗贯穿于整首歌中，他希望自己的爱情纯洁无睱，希望女孩有道德的设防，拒绝他身体的冲动，“也许本来就不该让我进来，你应该把我拒绝在大门外”，可是善良的女孩还是开了门，深情与道德的两难开始彰显出来，因为深情，想贴近青春的身体与记忆，因为道德，似乎自己是偷香窃玉的情场浪子而女孩也是招蜂引蝶的随便之人。歌曲最后反复吟唱：“那道门已经被破坏，欢乐再也回不来；那道门已经不存在，欢乐再也回不来……”爱情也许就是爱情消失的过程。爱一个人，就像在心里登一座山，过了山顶，便是日渐一日的平缓。对于郑钧这样的行吟诗人，美好的爱情便要想方设法延缓攀过那道山顶的时机，呵呵，有时爱情真的只是甜蜜的自我折磨，似落花独立若断若续的声声呜咽，似雨来悲情辗转反侧的无眠徘徊，似秋夜梧桐的雁过伤心与衣带渐宽，一旦过过了山顶，欢乐就再也回不来……

最初听到《私奔》，是几年前在公交的车载电视上，喧嚣而嘈杂的车厢里mv传出歌声时，　我一下子惊呆了，三言两语就将时代与情感的张力描绘得淋漓尽致：“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为了这个美梦，我们付出着代价，把爱情留给我身边，最真心的姑娘，你陪我歌唱，你陪我流浪，陪我两败俱伤”,　还是《商品时代》的批判锋芒，还是《回到拉萨》的反现代反城市倾向，还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的感伤格调，听到“陪我两败俱伤”时，莫名心悸，眼睛酸涩，两败俱伤呵，只有悲剧才是爱情，能圆满的只是幸福，不是爱情。霎时，心灵受到真实情感的冲击，至于他的嗓音是质朴、是雄浑、还是圆润已经不重要了，只有声线的滋润和沐浴。重要的是，郑钧通过这首歌，重建了一个关于爱情的神话。原来爱情可以是一种宗教般的理想与信仰，与财富无关，与社会地位无关，与经济身份无关，只为童话般的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学着去披荆斩棘，揣着心事的行李流浪远方，为的是呵护一段迷梦与长相厮守的誓言，就算再婉约凄美的结局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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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