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念前尘意万重,最堪回味揭尘封。
跨山越岭年还少,练就临危不改容。
1970年清明节。爱玉到定馆来玩,时正中午,我在家中吃饭。
“这是m 16”?一走进我家,便指着放在墙角的步枪问。可能爱玉以为这一问便显出女孩子的天真。
这一年,我们(义军)也配备m16。曾听人说:当兵有许多禁忌,尤其女人,只须对你的枪械指指点点,那便大事不好了。
当天晚上,我们一小队领命在村子里巡察,总共七个人七挺m16,其中一人背着传讯机。
入夜之后,小队只须绕一匝环村黄泥路,便可回堡寨安睡。
黑夜中,走在黄泥路上我倒习惯了,并不感到害怕。七个人鱼贯地走,相隔总有三四米距离,这是最基本的行军法。
走到村尾的进出口,小队长示意停下休息,于是各人原地坐下,只待一有命令便回堡寨。
脚下正好有一块石头可以当凳儿坐着想心事,我一忽儿想到静梅;一忽儿想起爱玉。然而愈想愈烦,终于撇开感情而追忆儿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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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那年,父亲把我送进一间学塾。在康海(即下龙湾的鸿基)本来有一所中华小学,该校却不设幼儿园,只招收七岁以上的学生,学校拱门对正学塾的大街,只须站在学塾门口,很容易见到学校的情景。
由于启蒙老师没有时钟,叫我看看学校够钟放学没有,我伸颈一张,转
头说:“老师,快要放学了”。
“胡说,你怎知学校快要放学”?
我答不上来,六岁的我还不懂得用排队一词。我见到的情景是学生在排队,那不是快要放学了?
七岁进中华小学,成绩一直很好,可是读到二年下便留班。
原来我住在外婆家,外婆疼坏了我,常常逃学,独个儿跟大人们走到菲瑶沙滩去弄潮。
晚上,康海的两家戏院,时常上映石燕子和任燕的电影,我免费进场,因为守门的是我两位舅公。
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菲瑶海滩不准游泳,人人转到菲瑶角去玩。
原来菲瑶角是淡水海湾,到处是石滩,深水度不规则,我哪里知道?还以为像菲瑶沙滩似的可以逐步走出去,走到水浸下颏才一步步走回岸上,这是我一贯的拿手好戏。
跳落水中,我本具戒心,谨慎的探步向前,但觉站立的地方才只水浸足踝,太没意思,这便放心向前走去,岂知竟然一脚踏个虚空。
当我“咚”的一声没入水中时,幸而有个大人站着洗头,头上满是肥皂,双眼正好向下,一把抓着我的头发,抽我上岸。
我被吓得连多谢也说不出口,讪讪地抓起裤子跑回外婆家,从此不敢再到海滩玩了。
我的父母住在丐石,每逢星期六下午,独自赶客车返回几十公里之外的丐石。我乘车不必买票,父亲早跟车主说好,客车驶经我家便放我下车。
九岁那年,父亲带我到务农的伯父家,那地方叫局秋,就在锦谱与公门之间。伯父住的茅屋很宽敞;另外有一间厨房,单就灶上的铁镬便有如过年舞狮的醒狮头一般大小。我最喜欢拿杓子舀镬里黄澄澄的玉米粥。
在这里,我见到的堂兄弟颇多,最大的堂兄是廿多岁的大人,砍下番桃树的树干,给我削成一柄木剑,真叫我喜欢,整天握着木剑,跟年纪相若的阿六到后山摘拈子,吃得嘴巴染满紫色。
父亲带我回家时,我背上木剑,离开这乡下,倒是恋恋不舍。
回到康海,父亲另有要事,吩咐我在车站等丐石的客车,独自回家。等了许久,碰见几个华人,他们说:等车不如徒步走回去。
我问他们是否也回丐石?其中一个说是,我便跟他们走。
哪知道这人是开我的玩笑了,走约三分一路程,便转入菜园区。
“这路是去菜园的啊”。我说。
“不!这里也有小路通到丐石”。
“是真的吗”?我犹豫地又问。
“真的”。
“不是的,他骗你玩儿,别信他”。他们之中有个女人一本正经地说。
到此地步,我唯有独自继续上路。就在这时,唯一川走丐石的客车一阵风似的驶过,大家竭力帮我叫停,可车子已超员,司机再不肯停下接我。
独个儿走到夏林,转上前往丐石的黄泥路,走了许久,眼前是一座山,过了这山岭便该是丐石了。
沿着黄泥路向山上走,一个男子骑脚踏车迎面而来,抛下这样一句话:“喂!小子,你敢过这山,不怕老虎吗”?
我立即记起父亲说过武松打虎的故事,心中不禁发毛。
这人走了,我急得想哭,却又四顾无人,竟能向谁求助?只好硬着头皮,持着木剑,步步为营的向山上走去。这时太阳西斜,我再也不敢回头向后望,愈走愈快,终于越过山岭,下得山来,在小市集又见到那辆客车。
我再不愿坐上这客车,继续走自己的路。回到家中,乘脚踏车的父亲早就等在家里。
“客车不肯载我,我是徒步走回来的”。我对父亲说,话声刚落,那沿途抛下乘客松动的客车,正好经过我家。
“你这孩子,竟敢当面撒谎”?父亲抚摸我的头,又拧一把我的脸颊说。
隔个屏风狭路逢 曳光照影影相从
孤身奋战枪横扫 突破重围脱猛龙
定馆山头的美军军营,每晚都发射炮弹,炮弹的呼啸声划破长空,然后在山林中爆炸,民众听惯,早己习以为常。
蓦地,一连数枚曳光弹悬空飘荡,看看快要熄灭,又有数枚连接着曳起。
曳光弹虽在很远的山头向空中发射,强烈的光芒,却使我看到周边环境。我发觉自己坐在石块上的身影被拖得老长。
突然省悟自己孤零零的坐着,没有掩蔽物体,不正是人家瞄准的目标?
借着曳光弹的亮光,见到不远处有座平胸大石,向泥路的一边,倒也光滑;另一边却长满绿丛。这是一座天然屏风,我走过去面对大石而坐,很感安全,可以放心地继续想心事。
我还是回想九岁那年发生的事。那年,29岁的母亲黄氏,因难产而与世长辞,抛下我们四兄妹。父亲于同年迎娶继母张氏进门,张氏没有生育,因此把我们兄妹视如己出。
是年河内解放,父亲把生意结束,举家南移到西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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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岚风,有火吗”?距我大约三米的同袍,是摆夷族人,名唤赵二,突然压低声音问我借火抽烟。
我不答,伸手去摸口袋。赵二肯定我有打火机,这便放慢脚步朝我走来。
我摸上衣口袋,找不到打火机;再摸裤袋,有了。然而要想把打火机掏出,必须站直身子。
“瞧呀!那边绿丛似有响动”。另一边的传讯员阿山对小队长阿贵说:“是了是了,是他了”。
阿山一边低喊一边用电筒向石后的绿丛照射。
这边厢我己站起,正要把打火机递给赵二。
蓦然,眼前闪动青蓝色的火光,紧接着是一连串清脆的ak枪声。
被枪声吓得魂不附体的我,立即匍匐于地,本能的反应就是盲目还击。
放完一梭子弹,火药味扑鼻而来,我的胆量顿壮。但听m16的枪声在身后连续地响个不休,生怕被自己人射杀,那便冤哉枉也。立即连爬带滚的退回黄泥路另一端凹陷的地方,跟大家在一起。
我们七挺m16趁势放一个痛快。其实,这时刻,只有自己密集的枪声才是生命安全的保障。
我见到不远处带醉的小三子射出来的是火弹,一颗连着一颗都呈红色,串成一条长绳,斜飞夜空。
“岚风,阿二受伤了,我和你冲上去救他”。小队长阿贵滚到我身边说。
“你们上去吧,我来做掩护”。传讯员阿山说。
这时候,曳光弹就在我们头顶飘荡,四下里呈现一片金黄色的强光。我见到赵二果然蜷缩着身子,躺在黄泥路上,不知是死是活。
阿山所谓替我们作掩护,只不过是连续放枪。
我和阿贵抢上去救人,颇奈赵二这厮是个大胖子,体重总有七八十公斤,两人只好左右夹持着他,连拖带拽的往后退走。
“哎呀,痛死我了”!赵二肥重的身躯,被我两人拖上凹凸不平的石笪,难怪他不住呼痛。
由开始遭受突袭,立即还击,直到救回赵二,都未曾再次听到对方的枪声。大家空自放了许多子弹,到这时实在不好意思再放。
小队长找来两条杠杆,把薄纱吊床绑上去,安排两个人一前一后,把赵二抬着走。恐防遭受埋伏,哪敢立即退回堡寨?径自走到村中心去。
曳光弹仍然连续发光,富华村家家关门闭户,静谧中,但听得抬着赵二的杠杆不断发出“吱吱”声响,使人有毛骨耸然的恐怖感。
“哎呀!痛呀,好痛呀”。回到村中,刚把赵二放下便听到他连连呼痛。
“喂!你瞧”。小三子低嚷。
我低头一看,赵二的军服近肚腌处穿了一个小孔,一团物事把衣服撑起。
我掀开他的衣角,但见一团肚肠被迫了出来,倒没见到鲜血。
大家就这样坐待天明,赵二由开始的呼痛变成*吟,跟着似是睡去。
快天亮时,军医的十字车把赵二舁去急救。接着,郡方派员到来调查,大家重新走到现场,只见大石后面的矮绿丛有十多颗ak子弹壳剩下;又见松软平滑的坡地,有一列长长的足印,说明对方只有一人而我们七个,却弄得如此阵仗,可算无能之至。
一个星期之后,有消息说:赵二再也回不来了。
(本文衔接情海扬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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