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扫雷

徐东在后方医院住了三个月，返回前线的时候，最前方部队已经越过界碑，打到敌军腹地了，双方也已经不必互设雷区了，因为在双方必经之地，地雷已经无处可埋了，踩中地雷的人数，死伤不断增加，有敌军的，也有我军的，到后来战事稍有平息，边境老百姓开始上山砍柴烧饭，触雷者日益增多，且多为无辜老百姓。

每次听说谁触雷了，徐东的心都会被揪紧，他都会打听是单雷，还是多雷，连环雷，别人说：“单雷就已经残了，再搞个连环雷，那这片山地都不用要了。”

徐东听到话的前半截，心就安静下来了，暗自安慰自己：“幸好不是自己埋的连环雷。”他知道那个小型炸药库的威力，到如今也没有引爆，更要命的是，当地政府竟然将悬崖两侧填土堆高，建起了一座通向对岸的桥梁。

虽然大规模的排雷活动同时展开，这是在徐东参军的第十个年头，经过战火历练的徐东，现在已经是徐连长，此时其实还未满30岁，可是常年的野外作战生活，将他的脸色炙烤成了古铜色，身材越发伟岸，在没有作战任务的时候，他依然带领全连官兵时刻演练，不放松警惕，随时做好再次出战的准备。

徐东没有等来再次出征的号角，却接到了全军大裁员的通知，他就名列其中，部队对战斗英雄，特等英模实行特殊待遇，指导员说：“徐连长你想转业回区里哪个单位？随便你挑，部队一定全力安排就业。”

徐东说：“我现在已经30岁了，去哪个单位好，我什么也不会，除了会打仗。”

“公安，法院都需要象你这样身体素质的人，你可以去那里，开始自己崭新的生活，你的人生还很长，过去的就让历史去评判吧。”指导员安慰道。

“我想参加扫雷组可以吗？”

“那是镇上派出所跟民兵连负责的，难道你就想进这个小镇的派出所？你是一等功臣，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啊。”

“不扫干净雷，我心不安，开始不了新的生活。”

过了一个月，徐东的档案就下到了东新镇派出所，任副所长，徐东把穿了十年的军服，换成了警服，依然身姿矫健，他想：“到了地方应该注意个人形象才对，这样才能更好融入新群体里。”

徐东在打底的白衬衫领口，扎上了领带，外面套上警服，兴致勃勃的来到派出所报道，派出所是一懂陈旧的2层小楼，外墙已斑驳不堪，隐约还能看到弹痕擦过，徐东双手扯了一下警服，迈着方步走上二楼，在二楼所长办公室门前，他挺直身板向门里大喊一声：”副所长徐东前来报告。“

屋里出现短时间的沉寂，大家被他洪亮的叫声吓得面面相觑，接着交头接耳的议论道：”这就是战斗英雄啊，果然不同凡响，喊的声音都比别人大。"有两个小警察挤眉弄眼的暗自痴笑。

徐东看见一个满脸胡渣，头发杂乱，感觉有一个月没洗头了，上面沾满了灰尘，嘴里叼着一支烟的矮个子男人，满脸堆笑的朝徐东走过来说道：“欢迎，欢迎战斗英雄不嫌弃我们这座小庙，我是这里的正所长，胡进才。”说完伸出那双短而粗的手紧紧握住徐东，徐东被他随之而来的烟雾呛得咳嗽了几声，自己高大的身材能轻易看到胡所长鸡窝似的头顶，不免一阵厌恶。

徐东说：“我想知道扫雷组的情况，我觉得现在应该尽可能早的扫清雷区，等两国口岸开通后会有更多人经过雷区，才能避免触雷事故的发生。”

胡所长答道：“我们现在也正在开展紧张的排雷工作，只是缺少这方面的专家，进度很慢，要不你专门负责这一块吧，我们这里就缺象你这样在部队打过仗，有经验的排雷专家。”

徐东就领着胡所长分配给的两个小警察，还有几个民兵去扫雷了，排雷探测器是上级发下来的，生了锈，也探测不到深雷，几人忙活了几天也没扫除几个，两个小警察就开始闹情绪了，“干嘛都是我们来扫雷啊，所里不是还有其他人吗？应该轮流呀。”

所长说：“其他人都有老婆孩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向人家家属交代。”

“我是独子，我要死了，我爹妈也没人送终啊。”其中一个高兴的找到了不去排雷的理由，兴奋的跳起来。

“我不是独子，也没有结婚，可是我能有今天，也是我家几个姐姐用彩礼钱供我读书的呀，我要死了，我就没能力还姐姐的彩礼钱了，姐姐们可要上吊了。”另一个小警察一字一顿，如泣如诉的感动着胡所长。

“好吧，那你们都给我撤回来吧，我派多几个民兵去协助徐副所长。”

可是没过几天，那几个民兵也纷纷找上胡所长，死活不肯跟徐东去排雷了。

“怎么，你们各个都是孬种吗？‘民兵敢死队’是不是你们的称号，才几天你们就爬回来了，我看还是人家当过兵的徐副所长，从来没有来我这里喊过一次累，叫过一次苦，人家本来可以功成明就回省城享福的，就是担心我们这片雷区不干净，自愿留下来扫雷的，军人的觉悟就是比你们这些民兵高。”胡所长搓着眼睛上的眼屎，教训前来诉苦的几个民兵。

“我们不是怕死，不敢去排雷，我们是怕跟着徐副所长，真有压力，早晚会被折腾死。”一个民兵欲言又止，支支吾吾看着其他几个，其他几人吃定他，就逼他继续讲下去。

“你给我讲，讲清楚啥意思？”胡所长扯着官腔命令道。

“他每天早上6点就让我们起床进行早训练，跑步，射击，擒拿格斗，样样按军事标准操练我们，哎呀妈呀，所长，我们是民兵啊，不是他手下的战士，我们家里还有地等着我们去种呢，他却要我们做完这些训练才给我们回家，我们回到家都累趴了，还怎么下地啊，反正我是不干了，我要回家割稻谷了。”说着他拿起门背后的镰刀走了，其他几个看看胡所长的脸，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也纷纷跑掉了。

这天徐东等到6点30分都不见一个人来参加早操练，心里有些窝火，可是所里也没上班，自己就按着那么多年的习惯，操练起来。

9点钟徐东回家换了一身干净的警服，扎上领带，便去上班了，今天他没有去排雷，因为没有帮手，自己很难操作，他要来问问所里，这些人都跑哪里去了。

当他走上二楼所长办公室推开门的时候，发现胡所长正跟手下几个人在玩斗地主，他下巴被夹了两个夹子，看见徐东进来，笑道：“徐副啊，过来一起完吧，今天是中秋，大家聚聚，高兴高兴。”

“可上级文件规定只能休半天，上午是要办公的呀，怎么就在这里打起牌了？”

几个普通警察听他这么说，眼睛都转向了胡所长，胡所长叹了一口气，把下巴的夹子取下来，转身搭着徐东的肩膀，走到走廊外面了。

“徐副啊，你是不是当兵养成习惯了，这里是地方啊。”

“地方就不要纪律了吗？地方就可以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这些排雷的人怎么一个都没见了？”徐东质问胡所长。

“他们都回去收稻子了。”胡所长脸上突然没了表情，负手而立，淡淡说道。

“那请你再派几个人跟我一起去吧，雷区表层基本上已经扫干净了，需要更多帮手探测深度雷。”

“我这里没有多余的人手。”

“里面打牌的不是吗？”

“这些都是跟了我很多年的兄弟，我们一个月就领几张‘大团结’，万一出什么意外，家里老婆孩子怎么办。”

徐东没有要到一个人，他默默的走在路上，今天是边界圩日，熙熙攘攘的，有中国人也有越南人，在边界上互换生活日用品，土特产，讲着双方各听不懂的语言，只是说到价钱，用手一比和都明白了。

徐东第一次感到了人生的挫败感，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人会感谢他，尽管他只是想把当年自己埋的连环雷给扫除掉，把雷区变成一个真正安全的自由贸易区，可是现在看来，这是多么艰巨的任务啊。

这时不知哪里窜出来，一头发了情的公牛朝人群里冲过来，人群一轰而散，惊慌失措，徐东眼疾手快拉住缰绳，死死把公牛按倒在地，公牛的主人赶上来了，感谢了徐东把牛牵走了，镇圩瞬间又恢复了热闹。

徐东看到那头肥硕的公牛，心里顿时有了主意，他跑上去跟公牛的主人做了沟通之后，把公牛牵走了，并在五金店里买了好多排的鞭炮，徐东把公牛迁到雷区密集的地方，在牛尾巴上挂上了鞭炮，然后点燃鞭炮，公牛听到鞭炮声，受惊一路猛跑。

突然在公牛身后竟然想起了地雷声，公牛越跑越快，身后的雷声越来越多，徐东意识到这些都是单响雷，他想听到的是连环雷的声音，远处大公牛或许受惊过度，摇摇晃晃不知怎么的爬上一个小土坡。

那里种了一棵树，并不高，徐东怕公牛被摔着，等会不好跟牛主人交代，立起身跑去追赶，公牛发现有人追过来，却更受惊的往上面爬，当它连爬带滚到了第二个土坡的时候，一阵巨响划破山谷，徐东反应迅速的卧倒身旁的凹地上，连着又是一阵闷雷声，仿佛时代久远的恶魔被放逐出牢门。

响声过后，徐东意识到刚才那个土坡就是他当年埋雷的地方，刚才那一阵连着一阵的响声，就是他埋的小型炸药库，他似久咳的老人，把肺气疏通，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徐东的心才彻底放下，他转头寻找公牛的身影，哪里还有，残肢断肠碎了一地。

接下来，徐东就被记了一个处分，利用职权私自征用老百姓物品，徐东被扣了一年的工资，赔偿给牛的主人。

徐东就开始落魄了，心的落魄，在派出所他看不惯别人，别人更排挤他，徐东想，要不我干脆离开这里吧，反正雷区已经扫清了，我应该回省城老家，开始新的生活。

于是徐东打了调离报告申请，可是三个月后他的报告就被退回来了，徐东不知道为什么，跑去问胡所长，整个所因为上次徐东犯错的事情受牵连，此时正在跟所里的其他警察喝酒，酒劲正在兴头上，看到徐东气馁的样子，却嫌不解气说道：“你怎么不装清高了，该回去的时候你不走，现在你想走了，你以为你就能走了么？你现在只是一个犯了错误的臭警察，你凭什么能调离。”

徐东看到这些人，心里一阵悲凉，不想再计较，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他知道通过正常途径是走不通的，他想起当年跟他一起在连队的王指导员，现在已经在区里的军转干做到办公室主任了，徐东第二天就把档案带上，班也不上了，请了给假，就到区里去找这个王主任了。

徐东在上班时间找主任还是非常顺利的，王主任看到徐东还是非常习惯的叫道：“徐连长，好久不见了，终于想起我这个指导员了。”

徐东心想终究还是老战友讲情义，还记得我这个连长，徐东就把自己的想法跟主任说了。

“你是对祖国有过特殊贡献的战斗英雄，你的要求就是我们军转干的任务，请放心我一定把你的想法跟上面反映，一有消息立刻通知你，你现在先忍耐一下，回去上班，随时等候通知吧。”

主任安慰了徐东一通话，就将他送走了，徐东本来想请他吃给饭，可是一摸口袋竟然只有回去的路费钱，徐东话到嘴边就改口了：“等我调回来，我请你吃饭，一定吃一顿好的。”

徐东回到派出所里，无聊的打发剩下的时间，他不再打领带上班了，也不再关心口岸是否通关了，更不再理会所里那些无所作为的同事，无论什么时候，在他心里，这些人都是不能跟他相比的，别人也看出他一心想走，更没人理会他，徐东在所里的角色便是孤家寡人。

每天做任何事都是一个人，吃饭睡觉上班，甚至工作上的事本来还要征求一下副所长的意见，可是不再有人走这个象征性的程序，徐东想，好吧，现在就只需等调离通知下来，我就跟这些垃圾永远说再见，看来我当初要求留下来扫雷，是多么愚蠢的事情，我难道真的是先吃萝卜淡操心吗？（敬请看下集吧，虽然结局不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