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树，已经很高，参天大树。笔直地站在操场边，似乎在陪着我渐渐老去。

记得还是刚来这个学校的时候，我和一帮学生在办公室院门外栽下了这棵树。我说，二十年后，它会在这里和我一起等着你们的孩子，那时，我会告诉徒孙们，他们的爸爸或者妈妈曾经和我一起度过的三年时光。

我愿意，曾经教过的学生比我过得好，愿意他们长大以后展翅高飞，去远方寻找我给他们种下的梦。当他们追逐梦想，迈步向前的日子，我却发现那些成功给我的除了惊喜，还有些微的伤感。学生们走向远方，渐渐音讯不知，孰不知，我这个乡村教师，不，许多的乡村教师，站在原地的那份眺望。即使是没有离开故土的曾经学生，看着他们匆匆进城务工的艰辛，这些乡村教师的心痛着。就像，当初，把他们安放在教室，手把手教着他们写字的那种如父如母的呵护感只在昨天，刚刚过去。

我承认，有几分自私。总是想着那些长大的孩子能回到我身边。甚至无数次幻想他们能够携着妻儿或夫婿，来到我面前，像是离家的孩子，常回家看看。只是，这道路平坦了，交通方便了。农村离城市近了，越来越多的农村家长把孩子送进城市学校，让孩子去享受城市优质的教育资源。近郊农村学校，不断生源萎缩。即使农村学校修建一新，一样配备了现代化教学设施，似乎吸引不了农村家长的目光。

害怕被抛弃的伤感时常弥漫我心里，独徘校园的时候，无数次抚摸着那棵参天的杉树粗糙的皮肤，只在盼望，二十年前曾经的约定，能够在某个金秋的日子得以实现。只是，我不知道，那批和我一起种下杉树的学生，他们的孩子是不是还能回到这个乡村学校来听我讲课。

我在原地，等着。等待着。像校园那棵亲手种下的杉树，春来叶绿，秋来叶黄，一阵秋风，满地金黄。风景轮回的日子，我从青春荡漾走进秋叶染霜。然，我依然计算得出，哪一届学生该是结婚生子，哪一届学生的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

这几年开学的时候，总有那么几个摸样依稀的家长，牵着孩子的手站在我面前，让孩子叫我“阿爷”。

一声“阿爷”让我知道，我确实老了，徒儿们业已长大成人，为人母，为人父。我倍感欣慰，他们回来了，把自己的孩子交到他们曾经的老师手里。

一声“阿爷”，让我多了几分隔代香的感觉，心中柔软的那个角落，轻轻地流动着暖流。亲一亲徒孙们稚嫩的脸，我知道多少次设想的团聚已经变成现实。任时光荏苒，教过的学生还是来赴我们的约定。这几年，课余的机会，现在的某个学生偷偷告诉我：老师，你曾经教过我的爸爸，或我妈妈。偷偷告诉我：我家谁谁是你的学生。

每当这时，我心生羞愧，为自己小心眼地以为学生忘记自己而羞愧。我懂了，其实，最怕被人忘记的不是这个人，而是你曾经做过的事情。最能让你记住的也不是一个人，而是你曾经给予他人的。

这让我想起几天前，我和我的老师相聚的那一刻。我从来没有忘记中师的时候，我们曾经在一起的一幕幕情景，一件件往事。我们几个同学和老师，一起回忆着那些恍如昨天的岁月，温馨浸透骨髓。老师对我们说，每当她想起我们这些学生，她感到很幸福。

是的，幸福。农村教师的幸福不是物资满足的随心所欲，而是为蒙昧心灵打开天窗的成就感。农村教师的幸福是回想和学生共同成长的日子。

农村教师的幸福是走在山路上，突然有一个已经叫不出名字的人向你说，我是你的学生。农村教师的幸福是在某个平淡的时刻，有人敲响你的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你看见一个曾经让你爱过，怒过、气过，哭过的学生笑吟吟地站在你面前。

农村教师的幸福，是听到曾经教过的学生过得幸福，或者有所成就的讯息。农村教师的幸福实在是这个物资世界最微不足道的那些瞬间的体验，然而，瞬间之感却包含着感情，细腻细微，喜怒哀乐铺就春华秋实。

做一个农村教师的，不论忘没忘记，还是在耕耘着心灵。不论奖不奖励，还是站在讲台上沉醉；不论谁肯不肯定，还是拥有自己的学生。无所谓这世界如何功利，有了学生，就可以找到自己的人生舞台。有了学生，就可以芳草萋萋，树木成林。有了学生，就拥有了自己的天地。感谢我那些质朴的学生，是他们让我体验了幸福！

那么，还有什么遗憾？如那棵杉树，根已经扎下，就站在原地，享受心天湛蓝无云，抓住无华岁月里属于自己的些微幸福。

我在原地，独成自己风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