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夜了。我正仰躺在凉床上歇息。凉床下早点了土蚊烟。所谓土蚊烟,就是街上人用木头锯下的末子(也叫废物利用吧。),再拌上“六六六”粉,装在一条绵纸袋里,约锅铲把粗。约二尺来长。一根也才卖两分钱。这种土蚊烟直到八十年代中期都还买得到。至于说到环保与安全那就免谈了。土蚊烟一点,不要说蚊子没得了,就是那人也被熏得眼泪汪汪。电,自然是没得的。也从没听说过这种对农村人来说叫奢侈品的东西。直到八十年代的中期,这种奢侈品才逐步进入平常百姓家。而这一年恰好是二十世纪的1974年。
这时,父亲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家来了。父亲走进厨房,还来不及掸去身上的尘土,还来不及坐下来吃饭,就见一个身影捱进门来了。那身影似乎还夹带着一身的夜露。夜露似乎已有了凉意。我禁不住抱紧双肩,抵御寒气。但这一举动似乎并不能奏效,我还是禁不住直打喷嚏。我不禁有些怨恨起这个夜闯者来了。却又由于夜暗,辨不明。双眼只得随了这个夜闯人的移动而移动。及至听见一声“荣升哥啊”和随之在柴油灯下现形,我才忍不住惊呼:哦,三婆!
三婆是我本家婆婆。因三婆的丈夫在他弟兄辈里排行第三,我们才得以叫三婆。三婆的丈夫自然也该叫三爹了。三爹家有么事了,出来外交的自然是三婆。三爹自然是不会露面的。这也不是说三爹有么家的了不得。或是有多么的事忙。而是三爹出面不但事办不圆满,反而还会把事办砸。更会落下一肚子的闲气。三婆出面,自然是赶着鸭子上架了。谁想,三婆竟不负众望,大获全胜了。久而久之,三爹家的外交也就归三婆独揽了。三爹落得甘享清闲了。
瞅着站在昏暗的灯光下正对着我的父亲母亲嘻嘻笑的三婆,我不禁有些发懵了:昨天才分的早谷,今夜又来做么家呢?
也莫怪我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我们家的这个三婆有些特别。三婆平常一般是没得闲工夫到我家来串门的。即便有,也只在左近几家游走。我家是不会轻易来的。其实,也不怨三婆不来,实在是我家离三婆家还隔了一二十家哩。一来二往的蛮不方便。那么,三婆就不来我家了吗?不,也来。只是三婆来的时节又有些令人玩味罢了:春荒,冬困。也就是要来救济粮救济款了。三婆来了也不空手。不是伢儿的靴子就是大人的鞋子。让你退?又觉得一指甲壳子都掐得断的芝麻粒大的小事,值不得;不退?又觉得欠了三婆的情。既然欠了人家的情,就要还给人家。自然,三婆求的么事就只有照办了。
那么,三婆今天来又所谓何事呢?这阶段,家家应该都囤里已有了已能盖底的粮了,篼里又都有了已能垫底的钱了。难道三婆家没有?我不禁好奇地爬将起来,静观。
父亲伸手正准备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饭碗,听见叫声,扭头瞅见三婆,笑着说,坐,有偏你郎!说完,又车转头接过饭碗,拿起筷子,吃。
母亲听见叫声,看见三婆,脸上的笑即刻堆烂了。见父亲已接过碗了,母亲笑着走过来。走了几步,又象想起了么家样,转身走向碗柜,拿出个碗,看了看,又拿起水瓢,从缸里舀了点水,倒进碗里,洗了洗,又看,这才从水壶里倒了碗水,笑吟吟地端着走近三婆,和气地说,你郎喝茶。
三婆笑着接过去,说,老来莫这客气。喝了口,又掉头看了看屁股头的板凳,坐下了。也不说话,笑吟吟地看着父母。
母亲扭头见父亲正在专心地吃饭,母亲随手扯过一条板凳,挨三婆坐下,有一答没一答地陪三婆说话。
三婆虽亲热地与母亲答话,眼睛却时不时地瞟着父亲。
母亲虽也发现了三婆的心不在焉。母亲心里虽也现了不快。但出于礼貌,母亲还是藏起了心中的不快。还是殷勤地应酬着。跟着也时不时地瞟父亲。
三婆见父亲快要吃完了,三婆不露声色地反手从灶堂柴草堆上拿起个不包袱,提了,笑着走到父亲跟前,先放下碗,又将包袱放在桌子上,边解边笑着说,荣升哥范姐做了几双粗布鞋子,看合不合脚。
父亲不经意地瞟了眼,扒完碗里最后几粒饭,放下碗。也不去看鞋子;母亲却即刻笑吟吟地走过来,看着鞋子,感激地说,老叫你郎费心。
三婆喜悦地说,个布鞋,值得好厚?
母亲即刻制止道,这婆婆呃,象这说,你郎个上辈,又是个几十岁的人了。拿针拿线的也不容易。
三婆却仍喜悦地说,你弟弟妹妹们都起来了,家务活也不要我么做了,我的空闲也比你们多些。手脚是比以前慢了些。可我闲工夫多啊,早晚一做,黑了少睡些瞌睡,这活也就赶出来了。来,快试试,看合不合脚。
母亲喜悦地拿起鞋准备试,见父亲坐着不动,母亲提了鞋走到父亲身边,拐了下父亲。父亲莫名的看着母亲。母亲朝三婆撇了下嘴,又摇了摇鞋,母亲见父亲会意了,母亲才弯腰去穿。那笑却总也不离母亲的口。嘴里还一个劲地说,好好好就象比倒脚做的。父亲也拿起鞋子,弯下腰,穿。大小合脚,父亲的脸上不觉绽出了一丝笑容。
当然,这些都是背后的小动作,三婆自然是发现不了的。
三婆一见,即刻笑着说,荣升哥啊你兄弟呀初中都毕业好几年了搞这呀也不成搞那呀也不成这都二十一二了至今啦却还连个媳妇都还没说上昨天啦我听人说说大队学校里啊正招老师呃说连指标都下来了嘿嘿嘿嘿我想啊想要你呀叫你兄弟去教书呃教了书啊这媳妇啊是不是也好找些昨天啦我还听人说啊你隔壁彭婆的二儿子都对上象了说还是祥哥去说的吔彭婆家的二儿子不是你荣升哥做好事啊又哪能对上这个象呢我一得到这个消息啊我就过来了我想啊你荣升哥既然连别个的忙都能帮未必连自己的兄弟的忙都不能帮啊嘿嘿嘿嘿。
父亲听完,眉头不禁拧成条疙瘩。心中还直犯嘀咕,这老太婆的信息倒还蛮灵通的。这昨晚才形成的事,么今天就知道了呢?还说了帮隔壁彭婆的事,叫你更加不能拒绝了。越想心里越觉堵。刚想开口言说,低头瞅见脚上的鞋子,父亲闭嘴不说了。
母亲在一边莫名地问,有不有这个事啊,啊?见父亲低了头,母亲更加急躁地问,说嘚有不有啊?啊?
三婆初见父亲低下了头,三婆正准备开口,见母亲一再追问,三婆不好再开口了。脸上却露出了笑。
父亲被逼无奈,没好气地说,有有有。
母亲性直地说,快给她郎嘚。见父亲还坐着不动,母亲站起来,跳着脚说,紧冷倒搞么家嘚?总不要给她郎的呀?
父亲这才不情愿地从荷包里拿出张纸,递过去,说,明天去找杨校长。
三婆一接过纸,眼都喜眯了。嘴里不住地说,多谢多谢太多谢你了荣升哥啊。边说边朝屋外走。走出多远还听得到三婆的哈哈声。
父亲看着远去的三婆,忍不住厌恶地吐了口痰;母亲却莫名地看着恼怒的父亲。嘴动了动几动,却还是没张开口。
我也索味全无地仰躺下继续歇息了。
天更夜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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