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婆今天还是象往天样依然起了个大早。
其实,彭婆今天是可以不起大早的。队里今天放假了。放假的消息昨天夜晚就已晓谕各家各户了。彭婆家还是彭婆本人接到的呢。当时,彭婆已洗完澡了。正站在大门口扣扣子。腋下还夹了把扇子,准备出门去隔壁乘凉去哩。这时,队长的儿子来了。队长的儿子走到彭婆家门口,见彭婆家漆黑,队长的儿子瞪大双眼朝门里瞅了瞅,陡见门口站着个人,队长的儿子先是一愣,等借着昏黄的月光辨别出大概,队长的儿子才笑着喊道,彭婆啊,我小爷说明日全队休息。他郎这么暂正在吃饭,要我来告诉你郎一声。
彭婆笑着走出屋来,回答声,晓得了。又说,我还正准备去你屋里去的哩。
队长的儿子又笑着说,你郎去嘚。我姆妈已洗了澡了,正在厨房跟我小爷扇蚊子哩。你郎去嘚。我还要倒别个屋里去哩。说完,队长的儿子就离开彭婆家到别家去了。
彭婆说,你去嘚。接着,又叮嘱道,看一下脚下,这黑灯瞎火的。你姆妈也是的也不给盏电灯你。就浪费了这点电?见没了回音,一抬头,早已没了队长的儿子的身影了。彭婆这才收住了口,牵了牵上衣,啪嗒啪嗒去了队长家。
其实,彭婆家与队长家隔的并不远。就隔壁。彭婆从彭婆家走到队长家,走的在慢,也要不了两分钟。步子走的在小也超过不了三十步。
彭婆直到在队长家与队长的老婆哈哈打尽,笑话说足,彼此都哈欠不断了,彭婆才又啪嗒啪嗒往家走。走回家,彭婆并不能急于去睡觉。彭婆还不放心地要去圈里查看一下猪。笼里看下鸡。见猪在圈里惬意地哼哼,鸡在笼里安睡,彭婆这才放下心来,舒口气,又逐个房里查看了下,见儿女们也都安睡了。大儿子是早已分出去单独另过了的。彭婆虽也有心牵挂,却也只是在白天偷空去问候了。彭婆这才安心地打了个哈欠,摸索着进了房,扇子在床上掸了几下,又侧耳听了听,这才安然地躺下了,不一会儿就进入梦乡了。不一会儿又发出沉沉的鼾声了。这响声传出室外,不断没激起任何的回响,相反,倒更增添了夜的静寂。
别看彭婆平常与人说话粗声大嗓,一个哈哈打过河呃,看样子显得无忧无虑的。其实,真要论起来,彭婆也有一肚子的苦水。这苦水三天三夜还都倒不完。只是彭婆的苦水喝的太多了,也觉不出苦来了。彭婆从此干脆揣起苦,恢复了以往的乐呵呵来。日子反而在这乐呵呵中艰难地过过去了。儿女们也在这艰难中一天天长大成人了。连那最小的小儿子都已有七八岁了。彭婆有时候一觉醒来,静夜回忆这一过程,心里倒显出了疑惑:这一大家子小伢儿是么度到今天的哟?想想都觉得象做了场噩梦!
也是,一个妇道人家,本就力弱气短。加之个寡妇,还拖家带女,伢儿老小一大皮条子。且个个还都是奓口燕嗷嗷待哺。却又都是只能吃不能做的主。家里家外,都要自己一手一脚走到看到做到。一点不到,一处不到,就会出麻烦。就会有漏洞。就会叫人说三道四。家里又没得半粒隔夜粮。要想有隔夜粮,就要自己出去赚工分。一天不出去一天就没得工分。没得工分,就分不回口粮。分不回口粮,这一大家子就只有饿死的份了。为了工分,为了这一大家子不被饿死,彭婆天热要去;天冷要去;头疼要去;肚疼也要去。歇息的想法是不敢有的。即便有,也会即刻打消了。不是不顾惜自己,实在是耽误不起呀!只有大病倒床了,彭婆才咬牙请假才得以歇息。这样在家折腾个三五日,说是在家躺在床上养病,心里脑里却一刻都闲不下来。都放心不下田里的事。队里的工分啦!狠心不想队里的了,家里的伢儿,笼里的鸡,圈里的猪,自留地里的蔬菜又哪一样不在彭婆的脑里过?眼里见?耳里听呢?只有当自己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人事不省了,才彻底解除了。才家里家外都不想了!等到病体稍微轻松一点儿,腿却还在打弹,彭婆再也不敢在家呆了。彭婆向队长说了好话。队长看着憔悴的彭婆,长叹一声,还是答应了。彭婆感激地向队长直道谢,彭婆才得以拖着乏软的身子又去做事去了。劳作之中,尽管虚汗淋淋,气喘吁吁,腿软手乏,拧不起根灯草,但彭婆却还是坚持着啊!劳作之余,回想起这四五日的浪费,心里痛惜的要死。至于自己的身体饱受的熬煎倒也不去牵挂了。这就是中国的农民啦!
每当实在撑持不下去了,彭婆又扑沓扑沓到了队长家,与队长的老婆坐在一起,诉说着心中的伤心委屈与艰辛。末了,彭婆咬咬牙恨恨地幽幽地说,真想真想真想真想再走一步。
队长的老婆一边听着彭婆的诉说,一边吐出自己的安慰。听到最后,彭婆想改嫁一节,队长的老婆一改刚一刻的愁容,嘻嘻笑,说,我去张罗?
彭婆的脸上绽出一丝苦笑,低下头,又幽幽一笑,说,哪个愿往这个乱草窝里钻啰!垂下头,又幽幽一笑,不再说话了。静静地又坐一会儿,侧耳听听,又幽幽地站起来,扑沓扑沓回家了。
后来,还真有人去了彭婆家。是个才死了女人的男人。男人初见彭婆,瞄一眼彭婆耸立的胸脯,浑圆的屁股,粗壮的腰肢,男人倒眉开眼笑了。后一见那四五个小伢,男人“嗷”的一声,车转身兔子样地飞跑了。后来才知道,男人家里也有四五个伢儿呀!彭婆瞅着跑远的男人,彭婆却也不恼,只是扯开喉咙哈哈笑。那眼雨自然也在眼里打转转!
后来,又有一个男人进了彭婆家。是个老光棍。也愿意倒插门。进彭婆家。和彭婆携手共同挑起这副烂摊子。相濡以沫往前走。彭婆也动了心。临到光棍进家门,迎接光棍的竟是站成一排的伢儿。连分开另过的大儿子也加入其中了。光棍一见,倒受了感动。还以为是象前不久北京欢迎柬埔寨国王西哈努克亲王样隆重呢。光棍的脸上立刻现了花。光棍即刻伸手去包里掏,笑着往前递。也算继父对继儿继女的见面礼吧。可当光棍看到伢儿们的眼睛时,光棍脸上的笑即刻凝结了。脸上的肌肉止不住地抽抽抽。抽到最后,光棍开始一步一步往门外退。退到门口,光棍扭身跑了。光棍没留神脚下,光棍被门坎绊倒了。身子一下子往前飞,“吧嗒”,亲吻大地了。光棍也没在地上多呆,光棍忽地爬将起来,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往前蹿,头也不回一下。
彭婆这时正站在堂屋当中,心里正在咂摸着酸甜。看着光棍进了家门,正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彭婆脸上也止不住地漾出了笑。又见光棍送红包给伢儿们,彭婆的脸上更是开了花。彭婆刚想上前,刚想张嘴鼓动伢儿们说些感激的话,却见光棍又一步一步往后退哩。彭婆先是一愣,接着,彭婆侧头看到了伢儿们的眼睛,彭婆“哇”的一声,就往房里跑,“哐当”,关上房门,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哇哇的哭声。这哭声如闷雷在屋里炸响!
原来,伢儿们个个都板着面孔,瞪圆双眼,箭一样地射向光棍!
伢儿们经历了这件事之后,似乎个个一下子都长大了。再也不象以前样要彭婆呼来喝去了。都自觉地去做这做那了。鸡不要彭婆喂了。猪不要彭婆把食了。菜地也不要彭婆去侍弄了。就连那烧火煮饭的烦琐事也不要彭婆染手了。彭婆似乎可以从此干吃闲饭了。只是伢儿们还都嫩。正是长身体的时节。同时,也是贪睡的季节。只是早晨起不来,彭婆才又得以执掌这早晨煮饭一事了。
自从经历了这件事,彭婆从此也灰了这颗心。也不再与人诉说心中的苦楚了。每天只是做做做。牛一样不停地做。偶尔也有倾诉,却也只在梦里!至于站在自己面前来聆听的又是何人?彭婆也不去予以细究了。
俗语说,女为悦己者容。既然老的悦己者已逝了,新的悦己者又已走了,彭婆那颗为悦己者而收拾的心也就逝了死了。从此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却是一个蓬首垢面的活死人了!
别听塆前塆后的伢儿老小都彭婆彭婆地叫得亲热流了,可细究起来彭婆还未到当婆婆的实际年龄。满打满算,彭婆现在还不足五十岁。彭婆今年还连四十五岁都还不到。都还差了那么一年。彭婆今年的实际年龄才四十有四!且到了今年年底才足岁。
彭婆夫家姓郭。还不是本地人。而这个塆子又都以汪姓居多。一个外姓人家的妇人,能叫一个居多姓氏的子女彭婆彭婆地叫个不停,还心悦诚服,这其中定有一些秘密。而要想揭开这个秘密,这话也就长了。
彭婆的夫家姓郭,不假。郭姓男人的家在哪里就有些存疑了。据彭婆闲聊时爆料,说在襄北。就是原沔阳现仙桃对河(就是襄河。其实是汉江。只是到了原沔阳现仙桃一段才改叫襄河。)天门境内的那个襄北。而彭婆的娘家却在原沔阳现仙桃彭场的芦林湖。而芦林湖又是个么位置呢?在现在彭场镇的西北方向。垸子当中。既不便车,也不便船。出来进去都靠步行。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这个地方我曾去过。时间是1978年。是去娃娃亲家。那天是晴天。所走的路是乡间泥巴路。从下午两点钟直走到太阳偏西,脚杆子都走打弹了才走到娃娃亲家。就因为这,我才决定回去退这门亲事的。而这,却是在解放了快三十年所发生的事。据说,现阶段又已修了水泥路了。情形大为改观了。出来进去却还是没得公交车。倘自己没得车子,却还是要靠步行啦!那么,解放以前的路呢?就可想而知了。如此难行的路,郭姓男人又为何要进去就不得而知了。还有,即便要进去,郭姓男人又为何偏偏就走到了彭婆家的那个地方呢?而不是张婆李婆王婆家的那个地方呢?这也同样不得而知了。还有,郭姓男人即便撞到了彭婆家那个地方,又为何偏偏见到的又是彭婆呢?难道那个地方就没有张婆李婆王婆了吗?据说,彭婆娘家当时的事体还很好。彭婆也可算是个地主家的千金小姐了。过的应该说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了。而郭姓男人呢?无从查起。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然,富有人家的子弟谁又会去受那份洋罪跑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呢?如此推断,郭姓男人是个穷小子无疑了。而一个穷人家的小子又哪有这份闲心出门去旅游呢?为何不在家里种田放牛贴补家用呢?这里面又发生了么家变故呢?不得而知。那么,一个富有人家的千金小姐又为何能看上一个穷小子呢?也是不得而知。知道的只是说,郭姓男人与彭婆属勾搭成奸;又说,郭姓男人当兵了。先当的国民党的兵,后当的共[chan*]党的兵(而这当兵又有个疑问:是为何去当的兵?是在认识彭婆之先?还是之后?);又与彭婆私奔(私奔之前,据说,彭婆娘家父母已将彭婆嫁与一个财主家的公子了。彭婆与郭姓男人私奔,大概是在财主家私的奔吧?)了;后来,才在彭场汪赵我的老家定居下来(而这里又出现了一个疑问:是一私奔就跑去的?还是几经流浪才跑去的?)了。去后,租住在我的一个贻字辈的老人家里(这里又出现了一个疑问:是一去就租住的?还是几经转折最后才租住的?)。后来,就拜结了这个贻字辈的老人为干爷。久而久之,汪姓老少就认可了这个干姑娘。叫喊也就按辈分来了。贻字辈底下是方、在、汝。我们这辈属汝。叫喊彭婆自然要叫婆婆了。加之彭婆又姓彭,自然就叫彭婆了。1965年也就是四清那年,彭婆一家又与队长一家搬迁到吸血虫窝子的沙湖来了。来时,郭姓男人自然也还健在。住了几年之后,郭姓男人染上了吸血虫病。又没有彻底根除。调养又没跟上。最终才导致病情恶化。转化为恶性胃癌。才一病呜呼了。据说,死时,还欠了武汉协和医院一大笔医药费用哩。至于这笔费用还否也就不得而知了。
郭姓男人死时,我已长大,那场景自然也还记得。我当时还和彭婆的三儿子一起去采摘过荷叶哩。
郭姓男人死时,已骨瘦如柴了。就象一具骷髅架子了。
谁想,时隔三十多年,郭姓男人的大儿子和郭姓男人得的是同样一个病:吸血虫引起的晚期胃癌。死时,同样也是骨瘦如柴。同样也象具骷髅架子。我不知道这是老天的捉弄?还是历史的重演?
郭姓男人死时,才只拉扯团圆了大儿子。遗下四男一女几个尚未成年的伢儿给彭婆。最小的一个儿子尚在襁褓中。才八个月大。
郭姓男人死时,是在三大队的一队居住。现在,彭婆一家早已搬离了一队。又在游湖台子的后头落户了。而彭婆原先的那个家早已变成排灌渠的河床中心了。而三大队早已更名为游湖大队了。
郭姓男人死时,彭婆才三十六岁。一个三十六的女人,风韵犹存,色依炽。也是正需要男人温存的年龄。这样的年龄竟死了男人,说不悲伤那是假的。彭婆睁着泪眼朦胧的双目,瞅着装裹一新、静卧榻上的男人,心如刀绞。彭婆就是不明白,刚一刻还在向自己要东要西。还在哼哼着不停地数落着自己的男人,么一转身就阴阳两相隔了呢?刚一刻,就是刚一刻,尿水憋得彭婆心都发慌了,彭婆才在男人的数落告一段落下,彭婆才摇醒躬身睡在男人脚头的男人的妹妹,说要男人的妹妹起来看护一下男人。说自己要出去上趟茅厕。男人的妹妹一个激灵弹跳起来了。先是惊慌地看了眼仍在睁眼的哥哥,缓了口气,这才车转头来,看着彭婆。听完彭婆的话语,男人的妹妹一屁股瘫在床上,压迫得床“嘎吱嘎吱”直响。男人的妹妹又缓口气,说,你去嘚。男人的妹妹这才得空抬手抠去眼角的眼屎。男人的妹妹这才得空抹去一脸的倦容。彭婆这才放心地却又提着一口气(要是不提气,尿水就要遗撒在裤裆里),快步向外走。走到房门口,彭婆又本能地扭回头看了看榻上的男人(男人的脸面、身形固然是看不见的,只看到那个空档);以及坐在男人脚头,正睁眼瞅着男人似乎还在小声说话的男人的妹妹。彭婆这才慢慢转回头(谁知,这一回头竟成了与男人的永诀了呢?),又快步走向大门。走向离大门尚有二十米之遥的茅厕。走进茅厕,又快速解开裤带,褪下裤子,蹲下,排泄。尽情。随着体内蓄积的尿液的减少,彭婆体内的舒服感也逐渐占满了。彭婆竟闭上双眼享受了。享受还未尽兴,竟从屋内陡地传来“姊妹呀人啦”的悲戚声。彭婆猛地睁开眼睛,一丝不祥的预兆袭上心头,彭婆猛地站起来,提上裤子就朝外走。几滴尿液滴落裤子里了,裤裆都湿了。彭婆也不计较。似乎已没了感觉。可由于彭婆起来得太猛烈了,又加之彭婆这多日睡眠的不足,一阵眩晕折磨得彭婆身子直摇晃。彭婆慌忙撒开双手,抓牢墙壁,这才制止了又一场祸事的发生。可那裤子却又趁势溜下去了。彭婆的下身顿时暴露无遗了。彭婆也无暇顾及了。彭婆只知道抓牢了。好在还在茅厕里面,外面的人根本看不见,这就免去一场有关羞耻外传了。尽管屋内的悲戚声一声紧似一声,尽管彭婆此时心内焦急如焚,但彭婆脑内的眩晕却阻止了彭婆的行动。彭婆只有老实地扒伏在那里,等待眩晕的逝去。
过了好大一会儿,晕眩终于逝去了,彭婆这才睁开双眼,羞涩地穿上裤子,系牢,低头出了茅厕。这才步高脚低地快步往家赶。悲戚自然涌上心头。可那眼雨却早已干涸了,虽然双眼已感觉微微的疼了,却还是沁不出半滴眼雨来。
············
男人走了。埋进土里了。也解脱了。每日不愁吃不愁喝,静静地躺在那儿享清福去了。彭婆试着挑了下男人遗下的担子,感觉有千斤的沉。彭婆都有些想退却了。可彭婆一瞅见那张张含泪的眼睛,那张张稚嫩的小脸蛋,彭婆刚刚攒起的硬心又软了化了。一腔母性的柔情又占据彭婆的胸腔了。彭婆抬起手,用力擦去脸上的眼雨,刹一刹已松懈的腰带,又搓一搓手心的唾液,嗨的一声,彭婆用那柔嫩的肩膀硬是挑起了这副担子。一步一晃地往前挪。终于挪到了今天儿大女大了。都能做事做饭饿不着肚子了。彭婆似乎可以从此舒口气了。歇息一下了。但彭婆似乎还没得这个想法。彭婆还要为儿女们娶媳好为郭家传后啊。
彭婆醒了,却并没有即刻睁开眼睛。而是习惯性地翻过身,这才睁开双眼,却又觉出了眼上的不自在来。彭婆伸出手,抠去眼上的不自在。彭婆闭上眼睛,揉了揉,睁开,这才感觉舒服多了。彭婆瞅见窗户上已现光亮了。彭婆得意地笑了。笑自己的准时。彭婆即刻爬起来,不想再赖床了。彭婆正准备下床,却又想起昨夜的通知,彭婆又犹豫了。再睡会的念头浮现了,彭婆咬咬牙却还是放弃了。还是决定下床了。又熟练地从枕头下摸出盒火柴,“嚓”,一股硫磺味直钻入鼻孔,浓。呛得彭婆直咳嗽。那呼出的闲气竟吹得火苗直摇晃。活象个受了惊吓的小伢。过不一会儿,又稳定了。咬定了火柴棒撒娇哩。那咝咝声竟还不断哩。彭婆这才靠近柴油灯。“啪”,房里顿起昏黄的亮光了。这光亮竟逼退了溜进房来的还带着满身夜露的暗光。昏黄的光亮顷刻统治了整个房间。彭婆侧身拧起布鞋,磕了磕,又乜起眼睛看了看,暗,看不明晰。彭婆不放心地移过灯,见没得异物了,彭婆这才放下双脚,穿。站起身,边朝房门走边用双手拢着散乱的头发。又将捋下的发卡衔在嘴上。待头发捋顺了,卡上发卡,彭婆也走到房门边了。彭婆却不急于打开房门,而是站下,掸去两肩上的头发,又抻了抻衣襟,彭婆这才打开房门,旺旺的鸡啼声顷刻之间涌进房来,充斥了各个角落。彭婆的两耳也早就灌饱了。彭婆先是一愣,接着,又有了麻麻的“嗡嗡”震,彭婆一下子木头样痴痴地戳在房门口了,任由鸡啼的欺侮。过了一会儿,彭婆才适应了。才恢复常态了。才迈开步子又去打开大门了。夜露迫不及待地扑进来了。夜凉又使彭婆连连咳嗽了。咳嗽竟又驱除走了彭婆身上的不自在了。彭婆的身子不由得一震,精神也恢复了。彭婆粗略地瞟了眼门外,天空又转灰了。彭婆不敢大意了,彭婆即刻返身“蹬蹬蹬”几步走进房里正准备躬身去端尿罐,却又瞥见床上的凌乱,彭婆又走近床边,伸手牵直垫单,又将枕头摆放周正,叠齐被单,放在枕头边。芭蕉扇自然也放在被单上。彭婆这才站起身,退后一步,欣赏。见确实没得再需要纠正的了,这才走近尿罐。躬身。端起。走出房门。走出大门。借着灰白的光亮大步朝茅厕走去。走近茅厕门却又不急于走进去,而是站在茅厕门口,双脚跺的“嗵嗵嗵”直响。又屏息聆听。见没了异响,这才躬身走进去。倒。跟着,“哗”,一阵钝响,扎入耳内。紧跟着,一股尿*直扎鼻孔。熏得彭婆屏住了呼吸。彭婆拧起空尿罐,躬身退出茅厕,直起身子,停住脚步,喘了口气,操起靠在墙边的一根细棍子,敲打着走下沟边,站定,蹲下,洗。荡。站起,拄了棍子,退后几步,来到平地,这才转回身子走到茅厕的侧边,熟练地将尿罐挂在了木桩上。又将手里的棍子靠在墙上,呼出口气,这才满意地一步一步往家走。而就在这一会儿的功夫,灰白早已变成白了。彭婆已能辨认清对面的物什了。彭婆却还是不敢大意。彭婆快步走进房,端起柴油灯向房外走去。走到堂屋,看了眼鸡笼,彭婆还是走近鸡笼,打开鸡笼门。鸡们有如遇了大赦,咯咯咯往外涌。生怕迟了又被关了进去。茫然地转了一圈,却又没得么收获。猛抬头,瞅见了彭婆,即刻围了拢来,扬起头,不住地直叫唤。彭婆喜悦地一边哄着鸡,一边端着灯快步朝厨房走去。走到一包麻袋边,将手伸进袋口,不停地动作。抽出来时,手里早握了把葫芦锯开做成的瓢。瓢里装了杂七杂八的粮食。端着,走。嘴里不停地咕咕咕咕。走到堂屋,将灯放在桌上,又走出堂屋,站在大门口,嘴里仍咕咕咕,手里也在不停地抛撒。鸡们咕咕地争食着。彭婆扬起胳膊,撒尽瓢里最后几粒粮食,彭婆面带微笑地欣赏了几眼,满足地返身进了屋,端起灯又朝厨房走去了。将灯放在个显眼的位置,又将瓢放回麻袋,拢了拢袋口,转身走到个木桶跟前,弓腰看了看,放下手,“哗哗”地洗。口、脸这时是不会洗的。只有等到吃早饭了才去洗。这,并非彭婆一人的习惯,而是整个旧式农民的整体陋习!更有甚者,连手都不洗就去做饭了!而彭婆的做法倒是个例外!
彭婆甩去手里的水,走近碗柜,打开,端出个脸盆,上面还盖了块灰不溜秋的抹布,放在饭桌上,掀开,看。原来脸盆里早盛了发省的灰面。彭婆伸手按了按,见已现了深窝,彭婆笑了。知道已经发好了。彭婆这才去洗锅,预备着去做灰面粑粑。
等到伢儿们都起床了。洗完口、脸,嚷着要吃早饭了。屋里早弥漫了浓浓的灰面粑粑的香味了。彭婆的灰面粑粑也早已做完了。
彭婆看着伢儿们吃,彭婆觉出了满足!也觉出了幸福!彭婆觉得自己的守寡,值!即便现在死去了,见了久别的男人,彭婆觉得自己也能坦然面对了!男人也会伸出大拇指夸奖自己的贤能了!彭婆却不能即刻就吃。彭婆还要去喂猪哩。
彭婆的三儿子见了,鼓着两腮,咕咕地说,我喂。说着就要站起来。
彭婆即刻制止了。彭婆笑着说,快吃莫又迟到了。说完,提起木桶,就朝前走。
喂完猪,彭婆拎着木桶往家走。临进大门,彭婆抬头看一眼天,天边正热闹哩。彭婆知道今天是个红火老日头哩。彭婆赶紧进屋,走到二儿子的房门口,彭婆站住了。彭婆放下木桶,推开房门,彭婆走了进去。彭婆要利用今天的休息日替儿子们清洗床单哩。其实床单早就要洗了。都成膏药壳子了。伢儿们自己也早就嚷着要洗了。只是一直都没得时间,才拖下来了。彭婆哪忍心要伢儿们自己去洗呢?伢儿们正好趁今日恢复一下体力哩!彭婆小心地拉扯着,还不时扫视着帐子的四周。突然,床单上的一块污迹引起了彭婆的注意。彭婆拉近了一看,彭婆不觉脸热心跳了。虽然是自己养的儿子遗下的,彭婆却还是觉得脸热心跳了。彭婆不觉又愁上心头了:儿子要娶媳妇了啊!
彭婆默默地卷起床单,默默地走出房,提起木桶,默默地走进厨房。放下木桶,默默地拖过木盆,放平,放进床单,提起木桶,走近水缸,拿起水瓢,舀。又提起木桶,走近木盆,倒。捡条小板凳,拿了洗衣粉,坐下,默默地搓洗。
伢儿们偶尔觉出了彭婆的异样。伢儿们纷纷端了碗围拢过来,问。
彭婆却就是不发声。仍默默地洗。
伢儿们也不再问了。又坐回桌子了。眼睛却不时地瞟着彭婆。
衣物洗完了,彭婆也不站起来去清洗了。仍默默地坐着。一脸的木然。
二儿子端了碗,默默地走出去了;姑娘乖觉地放下碗,放下筷子,走过来,提起木桶,走出去了;其他三个儿子早已背了书包上学去了。
厨房里这时就只彭婆一人了。
突然,传来了喊声。
彭婆扭头一看,原来是队长的儿子。正站在自家的后门口。冲着自己直发笑。身上还背着书包哩。
队长的儿子见彭婆扭回头,队长的儿子又说道,我小爷我姆妈要我来喊你郎,说要你郎快些去我家。说找你郎有事哩。说完,队长的儿子也不等彭婆有么反应,队长的儿子转身蹦跳着走出去了。
彭婆赶紧站起身。擤去鼻涕。擦去眼雨。端起木盆。泼。喘口气。放下。关上厨房后门。擦去手上的水。走近桌子,拿起块粑粑,啃。拿起木罩子,盖严。免得鸡扒。免得猫抓。留着伢儿们放学回来好吃。走出厨房,又返身关上后门。走过堂屋。走出大门。仰头瞅一眼晃目的天,俯首擦去流出的眼雨,一折身,向队长家走去了。
其实,又哪是队长找呢?实在是彭婆的二儿子去队长家说了彭婆正在家里发愁的话了,队长才要队长的儿子来喊彭婆的。说队长,队长的老婆找彭婆有事哩。其实是叫彭婆过去了好宽彭婆的心哩。
彭婆一走进队长家,老远就瞅见厨房里就只队长和队长的老婆正坐在桌边吃饭哩。彭婆“扑沓扑沓”径直朝队长家的厨房走去。
听到“扑沓”声,队长队长的老婆都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来,见是彭婆,队长的老婆赶紧站起身,笑着大声招呼,快来尝一下我屋里的粑粑。
彭婆笑着边走边说,我这有嘚。
队长的老婆笑着又说,换的吃下,看哪个屋里做的好吃些。说着,又递过条板凳,示意彭婆坐。自己随即又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了。
彭婆坐下后,也笑着说,都是一个灰面味。
队长瞟了眼彭婆,问,听说你郎又再伤心啦?
队长的老婆也关心地问,又为么家嘚?
彭婆先是一愣,接着,扫了一眼队长两夫妇,叹了口气,说,老二又到了接媳妇的年龄了啊。瞟了二人一眼,又说,你们说,我到哪些去给他捞啊!个穷窟窿。歇了口气,又说了刚一刻拉床单的发现。
队长的老婆听完,跟着也愁上了眉梢。
队长却一笑,欢快地说,去企业嘚!
队长的老婆恼恨地看了队长一眼,却没领会队长话里的意思,恼恨地埋怨道,也不说跟她郎拿个主意?还好意思烧阴阳火哩。
彭婆虽没言声,从脸上却也能看出内心的不悦意来。
队长扫视了一圈,见都有了怒容,却也并不恼,仍笑嘻嘻地说,去企业嘚!见二人仍没得反应,队长进一步解释,这在家里盘泥巴坨当然说不倒媳妇啦,可这到了企业却就不一样了。虽然也是在盘泥巴坨,可那是在企业呀!那名声······
队长的老婆恍然大悟道,哦······
彭婆一下子也缓过神来了,脸上即刻现了花。巴望地看着队长,说,还不要你郎哥哥跟你郎兄弟去引荐啦!我屋里这家人就靠着你郎哥哥了的。他死鬼老子在世时对你郎哥哥又不是不好呃。死时还把我这一家人托付给你郎哥哥了的。说着说着,声音里现了悲声。
队长的老婆即刻打圆场,快点跟她郎去说嘚。早说她郎好早安心嘚。
彭婆急忙擦去泪水,瞪大双眼,迫切地看着队长。
队长笑笑,轻松地说,老早就跟她郎说了的哟!别个周书记都已同意了哦!说是作为老干部的子女特别照顾的哟!说要她郎屋里的儿子明天就去上班啰!说这一段时间砖瓦厂的活路蛮紧嘞!
队长的老婆听完,拍着巴掌大声说,这好这好这好彭婆啊你郎就等着抱孙子啦!一扭头,看着队长,瞪着眼睛,埋怨道,你也沉得住气吔么不跟她郎早说呢也免得她郎在屋里操心嘚!
彭婆猛地双膝跪下了,哽咽着说,你郎哥哥姐姐是我屋里的活菩萨啊!
队长队长的老婆一下子愣住了。还是队长的老婆反应快,跟着也跪下了,颤声说,彭婆啊你郎这是折我们下辈人的寿啊你郎快起来。
队长慌忙也站起来,走过来,帮着也拉。见彭婆站起来了,队长说,隔壁两下的只要帮忙帮的倒呃你郎莫再这样了我们下辈担当不起嘚。
彭婆坐在板凳上,忍不住直抽泣。
队长的老婆爬了起来,坐下,劝道,你郎也莫再哭了快些回去收拾了明天兄弟好去上班嘞你郎要嘱咐他要他好好地搞莫跟别个这个那个犟倒来熬出头了就好了我们脸上也有光呃。
彭婆收起悲戚,站起身,说,那我先走啦?
队长的老婆说,走嘚。
彭婆又说,去企业?
队长说,企业。
彭婆一步一回头地走了。预备着明天二儿子去企业的物件!说是去企业,其实,那企业还关乎着二儿子的终身大事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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