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老了,而且老得是那么彻底,好像只几天功夫没有注意,她的银丝白发就爬满了双鬓,原本挺直的腰杆儿也有些佝偻了。当夕阳西下的时刻,我站在她的背后,在斜阳的余晖中看着母亲苍老的身影,心中就会泛起一阵阵刺痛,感觉自己今生欠母亲的太多太多,恐怕这辈子也无法回报了。
记得小时候,母亲哄我睡眠时常常爱哼唱着那首“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两三岁上没了娘啊!跟着爹爹好好过啊,恐怕爹爹娶后娘啊……”,那时的我根本不懂这首歌的歌词含义,只是在那平缓的旋律中渐渐感到有了些倦意,然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浑然睡去。
不幸的是在我六岁的时候,一场大病竟然真的夺走了亲娘的生命,从此我就成了有爹没娘的苦孩子,幸亏那时奶奶还建在,是她拉巴我走过了最艰苦的四年,后来奶奶也终于撇下了我和父亲去了天堂。父亲又当爹又当娘的,还要去村里的学校教课,实在太辛苦了才在别人的撮合下,娶回了我现在的母亲。听别人讲,她其实也是苦命人,丈夫在一场车祸中不幸丧生,丢下她苦苦伶仃的难以度日,所以到我们家来还是真心实意的。
也许是听别人说后娘的坏话儿太多了,也许从小就听那《小白菜儿》民谣的原因,我天生就对她怀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敌意。想想老人们常挂在嘴边儿上的《鞭打芦花》的故事,心中想后娘没有一个是好的,因此对她的敌意就更加深了一层。
记得继母进门那天,父亲把我强拉到她的面前,让我叫声“妈妈”。我却固执地一扭脖子说“我妈早死了,我没有妈!”然后就一溜烟儿地跑到母亲的坟上嚎啕大哭起来,还是父亲和继母好说歹说地把我劝回了家。继母说“孩子不叫就不叫,我就当他姨好了”,就这样我们三个人就共住在了一个屋檐下。
父亲对教育事业兢兢业业,每天起早贪晚地泡在学校里,白天只是吃饭时才回家看看,所以只有我和继母每天生活在一起。论说他对我也可以,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还要到地里去干农活儿也很累。我却认为她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要博得别人的同情,让人家说这个后妈做得如何如何好……,其实最让我想不通的是家里那把高凳子的事情。
继母进门那年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家家都是吃了上顿儿没有下顿儿的,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像个大烟鬼。地里的野菜几乎吃光了,人们就剥树皮、吃草根儿,每顿饭几乎都是稀了光汤的野菜粥。那时家里穷,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了。我家的家俱只有一张小饭桌、一把高凳子、两把矮凳子。每次吃饭的时候,继母都先给我和父亲端来薄薄的一碗野菜粥,然后她自己再盛上一碗坐在那把高高的凳子上,而且把自己的碗端得很高,在那有滋有味儿地吃起来。我只好坐在那把小矮凳子上,委屈地用筷子拨拉着没有几个米粒儿的野菜粥,一别吃、一边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那高高在上又吃又喝的后娘,心中暗想要是我的亲娘在世,一定不会让我坐在这矮凳子上。再说了她把碗弄那么高,无非是怕我们看见她在吃……
终于有一天我真的按捺不住了了,决心探个究竟以解心头之谜,也让憨厚的父亲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免得她一天到晚地装相做好人。那天吃过早饭,趁她下地干活儿家里没人,我用一把锯子,把那把高凳子的一条腿儿锯得只剩下很少的一部分相连着,然后若无其事地等着看她出洋相。当时心中那个美啊!得意忘形的我差点儿失了态让父亲看出破绽。
好容易等到了吃饭的时候,我规规矩矩地早早坐在矮板凳上,等着她为我和父亲端来野菜粥。然后她又一如既往地端坐在高凳子上,把碗举得高高的在那高兴地又吃又喝。奇怪的是那凳子竟然没有倒。我心里那个急啊!眼珠一转鬼点子来了,于是假作不小心把筷子掉到了地上,然后在弯腰取筷子时用脚一踹那凳子腿,毫无提防的继母轰然向后仰去,手中的饭碗也随之落地。
霎时之间我就傻了眼,只见黄黄绿绿的野菜叶子稀稀落落地挂在继母的前胸和脖子上,原来她的碗里竟然连一点儿米粒儿也没有,都盛给了我和父亲。她是怕我们发现其中的秘密,才每天高高地端坐在高凳子上。并且把手中的碗端得高高的,还故意吧嗒着嘴装作吃得有滋有味儿的样子。
看着她羸弱的身体和凝固的表情,我内心一阵愧疚。就在父亲愤怒地举起巴掌劈头向我打来的时刻,我一下子扑到继母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泪如雨下,那一声久违的“妈妈”终于脱口而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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