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孔生在一个大雨夜里消失了。那时雨乱如风过秋叶，沙沙落下。而四周无人，更无光影和别的声音，一切都已被黑夜吸光，只留下浓浓的黑暗在寂静中流淌翻腾。次日清晨，风朗气清，碧树滴水，周围换上新鲜的薄妆，苍茫的姿貌，淡淡蒙蒙的雾烟微微白白，这让人想到了池塘里细细泛起白色的浪花。孔生家静的很，只听到碧竹上的水珠坠落打地之声，那声音由于在无边的寂静中发出，所以听起来好似瑶琴落玉之音。这次没有了孔生晨读之声，真奇怪，他去哪里了？昨天傍晚时，他仍读“疏雨滴黄昏”和“梅子黄时雨如雾”，可现在只有水珠坠地之音回旋于这屋内，别的只是如石板之水无声地躺着或立着。
王寻是第一个到孔生家的人，他是来找孔生一起晨读，以及简谈点诗词歌赋。可他到孔生家时，孔生家只有迷迷濛濛的雾气，以及游跳于屋瓦上空鸣的三两只鸟。他叫了几声孔生，然而却未得到孔生的回答，回答他的只是他的回音，以及三两只鸟受惊而飞的鸣叫之音。那几只鸟飞时翩翩然然，他于是想到了浮游于思想上的移动优美的文字。他推门而入孔生读书之房。那时晨光熹微，雾气渐淡，当他走进房内时，晨光的柔和贴着映入书桌上的竹影,微风一来，竹影摇摇摆摆，很是可爱。孔生，他再叫了一声。而回答他的仍是他的声音。这么安静，真好。他独自称赞了几句。这里的确很安静。屋外积水微微流动之声都可听清，所以更别提风动竹子而叶落之声了。怪不得孔生总说他这么孤独。
王寻现在坐在孔生常坐的地方，一张桌凳临着窗，桌上堆着书。窗子一开，碧子涌入眼帘，翠翠绿绿，三五之鸟在那幽鸣。或许这是刚才那几只受惊而飞的鸟吧。王寻自猜。孔生一会就会回来，因为受惊的鸟都飞回了，他也会不久回来的。可王寻等了孔生这么久都未见他的一语一影，他到底哪儿去？无数的疑问像微微掠过的风涌进他脑中。他于桌上发现封信，信的内容是崔郊的《赠婢》。
“公子王孙逐后尘， 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王寻看了许多遍，可他真不明白孔生想表达什么。他于是乱想，他想到了那个面若桃花的女子和珍珠美玉，以及珍珠美玉落盘时清脆的声响。当他重读时，不知什么一下飞过脑子，宛若蜻蜓点水那样转瞬即逝，他大叫了一声，不好。这声音如光和影一下子照破这屋里屋外的沉寂。
村里村外山上湖下都寻遍了，可就是找不到孔生的一丝声影。他去哪里？按理说他不该在科举考试前离开的，更不该在大雨连连的夜半离开。村长看了看信。
“公子王孙逐后尘， 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他到底去哪了？”
一堆堆疑问像梅子黄时霏霏细雨浇淋人们的心头。
二
转眼已成初秋，细雨微微，荷叶残残，池吐小石，秋水淡红成晚霞流于湖中，而孔生却依不见声影。这时人们的思想呈出浮虑，他们开始思想，肯定是某一个人把孔生藏起来了，藏在无底的黑暗中。那里没有声音，没有光和影，只有浓浓的沉寂在那如大流一般滚动着。人们惊异地发现，王寻总在夜里偷偷哭泣，那哭声宛若二胡呜咽之声行过每一家敞开的窗子，而后如流水慢慢流淌于窗外。听到哭声的人都问，王寻为何这么伤心，他母亲不是过世了吗？怪异的事越多，制造的问题也越多，人们心中的疑问也慢慢积土成山。
明月高悬，四周寂籁，许多树影交杂相错，微风一拂，那树影就如流水浮动，而月光如水般白，所以这么一看，那树影也就是黑色的小鱼于水中浮游，它们一群一群地来回浮游。李成路过王寻家时，没有看到王寻读书，而看到王寻哭泣。他的哭声好似蝌蚪游动在屋的沉闷空气中。哭声停止后，寂静又如浪潮在四周滚动着。
“对不起，孔生，我不该这样对你。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对你。”
话说完后，哭声又如雨落了下来，但这哭声却明显比刚才的低且闷，仿佛它是憋着不让哭声放出来的。
“不该这样？不该哪样？”
李成虽也是读书人，但他也无法理解理解王寻这句话的意思。他走在夜晚的路上，明月耀人，鸟声幽幽，竹摇月影，可他没有心情欣赏此种美景佳辰，一堆一堆的问题已在他心中长成一棵苍天大树，然而树叶却没有连在一起，疏疏散散，东一块，西一块。解决问题的根也如这树叶一般疏疏散散，东一块，西一块。李成于是就不想了，他折一条小道回去，那里桂花阵阵，香气扑鼻，他回去时还吟诵“杨柳岸，晓风残月”。
一日清晨，李成看到王寻从到山里出来，他的衣冠已被朝露沾湿，衣上还粘着树木花草的馨气。而他神情淡然，好似他刚刚读完一片儒雅的文章。但当李成叫他时，他慌张的神貌一下子宛如风从小巷中冲了出来。而双眼恰若日暮的蜻蜓飞来飞去。
“你怎么会在这？”
“我在这读‘杨柳岸，晓风残月’“
李成握着他手里的书词在吟诵，他把这首词从昨晚月升吟到今早薄雾茫茫。可他总记不得词中之句，它们总如光影一般移动走开，而后全忘了。
“你进山了？”
“没有，没有。”
王寻如风一般走了，不见声影，连刚才仅存的树木花草的馨气也断开分裂，消散了。而李成仍在那沐浴晨光，立于石上，细读前朝圣书。
"公子王孙逐后尘， 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三
暮色很浓，雨点点滴滴。这点点滴滴从空中而落，仿佛是秋天衰黄的字眼从人们眼中一粒一粒地落下。落于四野草丛池塘，鸟声虫声蛙声四起，彼起此伏，它们成了唐宋诗词中热闹的意境。李成于村长家中解释诗中的一切。那时屋外雨仍滴着黄昏个不停，仿佛要把黄昏滴破才肯罢休。
“公子王孙逐后尘， 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村长，你看，王孙指王寻，逐后尘意为离开尘世，深似海？还有什么深似海呢？听个别人说，那天黄昏他俩还为一首诗争执相吵，而过雨夜后孔生不见了，这怎么解释？”
“王寻去过小山，我也去过，但我却在那发现了孔生的书籍，以及一些笔墨，这到底回事？”
李成凝神细看村长，那眼神如饥似渴地期待村长的回答。
“这不好说，王寻不是那样的人。”
“村长，我说假设，你看最后一句，‘从此萧郎是路人’，可能是永远不再相遇了。”
李成只是叙述而已，他的语气中不夹含任何怜悯或憎恨的情感，他的语气只是如叶落知秋一样平常。
“王寻不是这样的人。”
村长虽这么说，可心里却微微泛起一丝怀疑王寻人品的火光，不过这火光在黑暗中显得微不足道，仿佛不久将被黑暗吸灭。
王寻的行为愈为怪异，人们都说王寻还未适应秋天的天气，否则潇潇寒风寒雨他为何穿那么少。人们在村长面前多次提及此事，以及其他之事，但村长却总道，王寻不是那样的人，我了解他。而村民总是这样回答村长，树因秋落叶，人因恨生仇。这时村长摇摇头，王寻不是那样的人，我了解他。此时的村长因人语而怀疑王寻人品的火光逐渐增大，仿佛可以将黑暗吸取。
已是暮秋，所有的光气都显得浓重。树已露骨，村里的菊花经过一场大雨后全部凋残，那菊花沾水贴于地上，看上去如词句中没有生机的蜻蜓蝴蝶飞飞飘飘。孔生未现，王寻怪事重重，人们不得不把这两事串连起来，于是村里男女老少的眼中王寻就是使孔生消失的那人。久而久之，王寻就是使孔生消失的那人便在乡民心中生根发芽，根深蒂固。
王寻与李成又名落孙山，消息是在日暮时分传到村上。听闻此消息，他俩的心绪比日暮天空的颜色还要黄。他俩又不能为小村争光，村里人也开始七嘴八舌，他们开始嘲弄这两个穷读书人，捐钱给他们读书不如去花天酒地。王寻和李成都曾听过此话，这时他们的心绪比刚败的菊花还黄且浓。现在他们心里藏着残枝枯叶，它们于他们心中翻腾滚动，好似泥潭里的水在滚动着。他们于是沉醉于酒，那时月明风淡，星光隐耀，四周无人语，只有虫声鸟声交杂相错。酒喝多了，他俩指月大骂，大骂树木虫鸟男女老少。最后，李成躺于地上，哭声洪亮且酒气冲冲地说。
“王寻，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杀孔生？为什么？要是孔生在，我们两个还会被人嘲笑吗？孔生一定会为我们争光的。”
王寻把酒瓶往李成头上一砸，酒瓶就破碎了。发出的声音如珠落玉盘般的清脆好听。
“你再乱说我就不留情了。”
李成只在那呱呱叫，那声音断裂分散，南一块，北一块，听起来总似雨后蛙声彼此乱起。四周的灯火哗然亮起，仿佛如迸起水花的月湖，月光就在水中荡漾。亮起的房中都发出同一个声音，怎么了。男女老少都为此而好奇，仿佛那里有无数神秘的故事将被解开。现在的空气与刚才的不大一样，现在的仿佛充满淋淋大雨，人们于是想起孔生消失那晚的淋淋大雨。这雨与那雨毫无二致，都是清清空空，都是有使人消失的神秘声音在里头咆哮，在里头制造迷烟大雾一场。
“你就是那个人。”
四周嘈杂的脚步声挤进耳根，王寻李成听到后都觉得耳畔尘土纷纷扬扬，那声音如潮声哗哗啦啦的响。
“你乱说，我杀了你。”
王寻掐住李成的脖子，而李成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
“王孙即是王寻，逐后尘就是离开尘世，释义为王寻杀孔生。王寻又杀人了。”
村民的眼睛忽然雪亮，仿佛刚被雨雪洗了一番。几人上去捉住王寻，直至推到村长家中。众人要求村长表态一下，可村长只是说，放了他，证据不足，王寻不是那样的人，我了解他。众人放了王寻，而对村长的抱怨之声却如晨鸟出山一样扩散。
“我没有杀孔生，君子一言九鼎。”
“你都是个杀人之人，如何以君子相称？丢人。"
“你。我没有。我真没有。”
王寻将桌上的茶几扔掷在地，茶几破碎他的话语也结束，他走出了村长家。众人在那凝神，目光追随王寻的身影。待王寻身影消失，众人才回过神来，有一个说。
“他还在那哭呢。丢人，读书就是读书人。”
四
暮秋加重，风霜染枫，疏雨滴竹，雨声洗耳。孔生仍未归来，众人的舆论声整天像王寻的影子一样追随王寻，他想过逃避，但逃到哪呢
？回头想想，现在已是举目无亲，他不觉黯然神伤。他觉得他现在是一只蛐蛐，整天被罩子罩着而生活在寂寥滚滚的黑暗之中。他曾想过，所有的一切会雨过天晴，空气馨新，斜阳暖暖。可他忘了，大雨疏雨过后会是浓烟浓雾一场，那浓烟浓雾会吸光一切的光和影，白白茫茫，四野的黑暗仿佛又如暴雨将来时的黑云滚滚传开，而后凉寒铺天盖地吹逼着他的身体，吹逼着他每一段干净的灵魂。
王寻无可奈何，众人对他一冷再冷，刚开始仍能三言两语寒暄问暖，现在随着时间的前推，这些三言两语也如落下的树叶般枯干消亡，接踵而来的是一阵一阵的唾骂之声如风扑打他。王寻现在感受不到温暖，所以他整日追忆过去的温暖。每当回忆一份温暖，温暖便如光和影洗涤贴在灵魂上的尘埃，他的灵魂于是又重获温暖和干净。
村里茶余饭后的闲话都是关于王寻的人节问题，村民虽然不肯相信王寻的人节变得如此之神速，但事实已摆在眼前，人们还有什么话可说。人们的话语早已随叶俱落。大人交谈完后现在轮到小孩。小孩们或许是上过学堂的缘故，所以谈起王寻的人节问题时更显的儒雅。他们热谈王寻完后开始追根寻祖，他们把一大堆一大堆问题寻到王寻的父亲母亲身上，埋怨王寻的父亲母亲怎么会生出这种苗子。或许他的父亲母亲一个是强盗，另一个是娼妓。据说他母亲是他父亲参加科举考试时从城里带回的。久而久之，本是虚假之事也成了真。王寻想想父亲生前一身高风亮节，母亲大家闺秀，他未曾尽过孝于他俩，现在又承受此种侮辱，不禁痛哭流涕。
屋外的流言一天比一天高，这时他的父亲母亲不只是一个强盗和一个娼妓问题，而是奸夫和y*妇，王寻就是奸夫y*妇之子，是疏疏凉雨红杏出墙所生。王寻听听从屋外挤进来的流言，负罪之感愈重。自己失节事小，父亲母亲失节是重，想想确确实实没为父母亲尽过孝，死后却让他们承此罪责，不知伤心欲绝。他感觉这年秋天的雾气好沉重，仿佛有一颗饱饱的露珠将要落下。
“公子王寻逐后尘，父亲母亲奸后淫。试问祖上谁得善，祖上无一是好人。”
诗是从那紧闭的门缝中挤进来，王寻听后心似屋外的声音一段一段的分裂，而后一步一步地破烂。他负罪之感愈家沉重，仿佛是叶上一颗圆圆的雨珠将要坠下。他环望屋里四周，而后眼神如尘土纷纷扬扬，接着如树叶枯干消亡。所有的流言遮住他的双眼，所有的流言汲取他心中干净的神气，最后，他干净的灵魂被这流言汲取完，只剩躯壳空空一个。他不愿在听到此句流言从他耳边传开，增大扩散。他抬头望了空中的一片落下的叶，一股温暖如灯火燃起，他眼神灵动，好似水在流，但不久那灵动的眼神熄灭枯干，最后消亡。他在那痛哭流涕，声音怆然，他仿佛看到父亲母亲日暮做饭时升起的袅袅炊烟。
“爹，娘，孩儿对不起你们了。”
一声扑通的沉重声响后，寂寥在屋里翻起一层又一层的浪潮。而后是日暮，接着是黑夜，流言终于如蒸干的积水灰飞烟灭，而那口井依在浓浓的黑夜的寂寥中翻腾着浪花，一层荡着一层，久久依存。
五
初冬，雨雪霏霏，鸟声悠悠，而梅花阵阵，冷香扑鼻。孔生家的读书声一大早轰然响起，那声音似雪密，又似雪弥漫于村中，白白茫茫的一片。村长驮着沉重的步子推开孔生家的大门，看到孔生，也看到一个面若桃花的陌生女子。
“公子王孙逐后尘， 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孔生，你是孔生吗？”
村长的声音在风雪中颤抖，他的手也在风雪中颤抖。四周白白茫茫的一片，连村长的声音也是白白茫茫的。
“是的，村长，我是孔生。”
“那这女的是？”
“她是王泪如，我那天不话而走就是为了她。”
“哦。就是为她？”
“嗯。就是为她。我还在信中留她的姓名。‘公子王孙逐后尘， 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不过，我只是释义为王泪如郎。”
“嗯。我懂了。“
村长看下从空中落下的雪花，不禁眉头一皱。而四周依是雪花纷纷鸟声悠悠，依是白白茫茫的一片，连村长的心也是白白茫茫的。
“公子王孙逐后尘， 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村长抚摸雪花，而后双眼紧闭，宛似盖上石罩的水井。他在梦中也看到雪花纷纷，梅花粉红阵阵。
“村长，村长......”
孔生的声音如雪花飘远扩散，回响不绝于晨早万籁寂静中。
“村长，村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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