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树不是砍树,砍和放是两回事,挖和锯又是两回事。放树是将经年的大树挖倒,再挖出它的枝蔓,然后将它砍或者锯成适合拉运的形状,码放在打麦场场里的草垛旁,劈成柴火或者盖成房子。
放树是一个繁杂的工程,从看见麦田里那棵突兀的枯死的白杨树开始,我就在想如何将一颗长了十几年的树放倒。它立在麦田的一侧,枯死的枝干与上一级的梯田一样高,这是一棵莫名其妙的树,没有人种过,但是不知道怎么就长出来了,原先小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在意,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棵小树慢慢长粗了枝干,并且分叉长成两枝树干,都相当旺盛地朝上生长,根则在泥深层的泥土里交缠在一起。
几年前当我提出放树的建议后,父亲有些犹豫,或许可以长成一根好檩子,至少可以长一根好椽。但是过了几年,父亲的看法变了,因为家里翻新了好几座房屋,用的都不是白杨树的枝干,都是松椽松檩了。它长在地里便有些碍眼。庄稼人都是实用主义的,有用的留着,没有用的或者有反作用的尽快铲除,所以农村是长不成参天大树的,长到十米以上,主人便有砍或者放的想法了。
树大了不但招风,而且也招来了天牛等害虫,对树下的那片地里的庄稼是极为不利的,而且大树的阴凉遮住了庄稼,庄稼晒不到太阳,蔫蔫地长不起来,于是便归功与田里的这两棵树。几次犁地的时候,犁铧卡在粗壮的树根下面,驴子使劲一拉,要不是父亲及时提起来,犁铧就被别断了,父亲心里有了气,有了放树的想法,但是顺利犁完地后就忘了那棵碍眼的树。
我准备了斧头,头和铁锨,奔向麦田,没有仇恨,也没有幸灾乐祸,只是很单纯地想把这棵树放倒。现在我可以不通知父亲或者母亲,直接决定它的死活,一棵树活着或者死了,在农村实在是一件平凡的事,用祖母的话说,“家有万贯,长毛的不算。”何况是不长毛的树呢。麦田的埂上还有几棵杏树,是长在下面的地里的,长高了便也影响到上面地里庄稼的生长,但是这不关我的事,我的目标很简单,就是把麦地里的那棵白杨树放倒。
虽然是一棵行将枯死的树,但是它的根部依然发达,我尝试着彻底除根,但是不可能,它的根蔓似乎一直可以延伸到麦田中央,入地十几米。我将树根部的泥土刨干净,砍掉一些伸向麦田中央的树根,树干依然坚挺着,没有倾斜或者动摇的迹象。我有些乏力地蹲在树旁,静静的抽上一根烟,打量着这棵高大伟岸的白杨树。它已然枯死了,奇怪的是两根枝干里,一根已经完全枯死,另一根却还有些小枝节长出了绿叶,在整棵大树死亡的无可挽回里,这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我蹲在麦田里想,这实在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从城市赶到农村,这样赶到一片麦田里,似乎就是为了急匆匆地放倒一棵树,然后再去城市。树,大部分是长在河沟的土坡上,或者不种庄稼的村庄周围,防洪防泥石流。白杨树长在麦田里,便是长错了地方,虽然它可以在人们的忽略中疯长几年甚至几十年,但是人们一旦发现它的多余和碍眼,放倒几乎是势在必得的事情。
将底部直入地面的一条根子挖断后,大树动摇了,再挖断一些枝蔓,轻轻摇几下,大树轰然倒地,倾斜着靠在田埂上。接下来便要肢解了,没有锯子,只能用斧头砍,将它看成若干节,便于搬运。这时候两根完全死亡程度不同的枝干的区别就出来了,完全死去的那棵树,枝干柔中带刚,看来是死去不久的,斧头砍上去,波澜不惊的;没有完全死去还长了一些绿叶的树干,只柔不刚,一斧头砍下去,马上就可以见到效果。活着的你还可以动用各种手段让它屈服,可是死了就没有那么容易。死了的树不知道自己死了,直到我的斧子砍到它身上,它感觉不到疼痛,才确信自己已经死了,死了便不必考虑如何长得枝繁叶茂了。
最后枝梢放在一起,树干放在一起,等待搬运。可是现在连连做饭都不用柴了,树放倒了也没有用,只能堆在田边等待或许有一天可以配上用场。没用的树,活着和死了是一样的,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把放倒的树拉回场里,堆在麦垛旁,作为一笔财富向村人炫耀。
树放倒了,我松了一口气,似乎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一般,但很快我便注意到了手心里的一颗血泡若隐若现,看来是头把拿得多了,就拿不住笔了,相反的,笔拿得多了,就拿不住头把了。
回去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从田埂上走过,我回头一看,原来有树的地方没有树了,空荡荡的,看上去怎么也那么不舒服。
阳坡屲的往事
在农村,总有这样一些地方,不管秋冬春夏,农闲的时候总是三三两两围坐着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静静地坐着或者漫无目的地聊着,闲散而又舒适,太阳可以暖暖地照着。这就是阳坡屲,因为总是在阳面的一些干净的坡度很小的斜坡处,一般是在门外的墙角或者村道旁闲置的坡地上,总之是要有可以依靠的地方,人老了,给别人当了一辈子的依靠,现在自己需要一个依靠的地方。靠着,坐着或者躺着,灰头土脸的,那叫踏实。
祖父喜欢阳坡屲,和所有的老年人一样,他喜欢靠在墙角的那种感觉,在黄土里摸爬了一辈子,年纪大了还是喜欢在黄土里坐着,离了土,农民便没有了根。祖父不孤单,很多老人相继会来到阳坡屲,开始一天的营生,天南海北地扯,八十年的谷子,九十年的糜子,统统扯出来。耳朵背的老人,干脆不加入谈话,也免得别人嫌,晒着太阳,自个儿想自个儿的心事,六十年的往事,怎能理得过来?哪一年村里发了大水,冲走了合作社的牛羊;哪一年儿子长大,娶了媳妇分了家;又是哪一年把养了十几年的白骡子卖给了肉行,到现在想起还是心里疼。人老了,爱想以前的事,但是总想不全,自己也很懊恼,怪怨自己的健忘,一赌气索性不去想。太阳晒得正紧的时候,就能听到几声匀称的鼾声,这时才有人发觉原来耳背的祖父睡熟了,但是没有人去打搅他,为什么要打搅呢?人老了不就是这么点福分么?大家便继续他们的话题,祖父被忽略了。
人老了,脾气就犟,和儿子犟,儿子宽容地笑笑就过了;和老伴犟,老伴嘟哝两句也就过去了。但是在阳坡屲和其他的老人犟,没有谁会让谁,他们可能为了河滩里的那块地没有土改以前属于谁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也可能为了谁到底有没有见过狼的问题吵得脖子里青筋暴涨,经常会有两个一起晒了多少年太阳的老人吵翻,从此路上碰见,脖子一个比一个挺得直。但是所有这些,祖父耳背听不到。
祖父没有晒上几年太阳就去世了,但是阳坡屲里照样热闹,老人多,事情也多,说的话题也多。有人永远离开了,一段时间内成了他们的谈资,这人是怎么去世的,儿孙当时都在不在身边,下葬的时候天气怎么样,孝子中谁哭得最伤心,都是他们愿意探讨的话题。这样说着地时候,仿佛去世时一个非常遥远的事情,自己是等不住的,也有一些儿孙不太孝顺的老人希望早点去世,表达对逝者的羡慕。时间长了,谁忘了,阳坡屲里曾经和他们晒太阳的老人,好像这人从没有来过。
还没有去世的继续晒太阳,似乎是一辈子都生活在阴暗潮湿的环境里,这时候需要把自己身上的霉苔全部晒掉,然后等待着死神的光顾。他们活到这个份上,已经可以相安若素了,死与不死只是时间的问题,谁先死谁后死也没有什么探讨的意义。人死了,阳坡屲里就空出一块地方,像一排整齐的牙齿上缺出来的一颗。
这几年村里的老人一个个去世了,阳坡屲的老人越来越少,经常给家里打电话,总会听到祖母说起某某的妈去世了,我便想起老人生前的音容笑貌来。和祖母相好的老年人没有几个,其中就有一个被我称作老“太太”的老人,太太是我们对祖母上一辈的称呼,方言习惯加上老字以表尊敬亲切。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她坐在凳子上,从他们家的低墙凹处露出一个头来,我从他家下面的路上走过,扯着嗓子和她打招呼,感觉和见到祖母一样亲切。
我出门去田里看了一趟,回来的时候看到祖母和几个老人,坐在阳坡屲里晒太阳,没有老“太太”,只有她老伴,佝偻着腰抽着旱烟袋,我满腹狐疑,怎么不见老“太太”呢?几次想问又止住了。晚上问祖母,祖母说那位老人已经去世一年多了,随后便向我说起老人去世的经过,又说起村里的老人越来越少。我庆幸当时没有提出这样令人尴尬而伤心的问题,但是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老人越来越少,依然健在的也已经行动不便了,阳坡屲里很少能见到几个老人了,每次走过,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出门在外,聚少离多,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陌生的新面孔越来越多,就连那些房屋的建筑,也都换了格局变了模样。我心里安慰自己,只是他们换了一种方式存在而已,仿佛那些老人依然在阳坡屲里,为了一件事而争论不休,另外一名老人总是无可例外的睡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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