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离开家，我的行囊里满满是奶奶的忧伤，因为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这一次是不是永远的诀别。虽说我所在的城市与家乡也仅相隔1000多公里，但是在奶奶的眼里，那似乎就是不可企及的距离。所以在临行前，她似乎要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但是终究还是沉默了，只是看着我坐上车，直到她看不见了才离去。

奶奶年纪大了，就开始特别亲人，猫老食子，人老亲子，虽然我有时候自欺欺人得不愿意相信这一事实，但实际情况是，奶奶已经70多岁的高龄了。不知道唯独是奶奶还是所有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这样，奶奶总是喜欢说一些与死相关的话题：你看娟奶奶死了，霞爷爷死了，我要是早点死了那就是享福了。虽然她总是这样说，末了总是要加上一句：我还没有享孙子的福呢，还是活着好，从这方面来说，你爷爷命薄。当然在这些时候，我通常是没有好生气地回一句，好好活着享我的福。

话虽如此，但是心里总是会有一些莫名的痛楚。

死亡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奶奶当然在这里面看不出美感和伟大，她所说的死亡，就是平凡的死，普通的死，实实在在的死：从某天起，再也看不见这个人了，听不见这个说话了，除了小孩，谁也骗不了谁，这个人不是去了什么遥远的地方，而是简简单单得死了。这是一个结果，也是一种状态。

然而死终究是一件让人遗憾的事情，似乎总是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还有一袋旱烟没有抽完，还有几百块钱压在睡觉的席子下面没有花完。当然，这都是人死以后，亲人们的遗憾，其实这又何尝不是逝者的遗憾呢？

爷爷去世的时候，家里正是最拮据的时候，睡觉前一个梨都舍不得吃完，想在半夜咳嗽的时候拿出来吃。但是谁能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半夜，梨还放在床头，爷爷却永远得闭上了眼睛。现在每当家人吃些好点的饭食，总能想起早早去世的爷爷来，尤其是奶奶，在爷爷去世的几年后，每当说起这些事，痛苦的脸庞抽搐着，哽咽不止。

所以那些埋在庄稼地里的先辈们是幸福的。相比较于死的遗憾，这是一种补偿式的，人虽然不在了，埋在了曾经耕种过得土地里，不能不说是一件幸福的事。我经常在回家的日子，去地里转转，看看已经去世十多年的爷爷，坟上的杂草已经割了又长。爷爷去世的时候埋在了二叔家庄院隔壁的一块玉米地里，夏天的时候，玉米长高了，他的那些儿孙们，站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就像被洪水淹没了一样，因为经常要烧纸，玉米地被踩出了一条小路，各种节令的时候总会有悉悉索索的响动，估计爷爷也能知道是谁。后来这块地又种上了洋芋，洋芋收割后又种了一茬小麦。

这是一亩薄地，土地贫瘠。种上了小麦，但是长了不到两尺高。爷爷的坟地就在麦田的中央，隆起的一个小山丘，像一个收拾得齐整的家。这是温馨的。麦田是一种意象，坟墓又是另一种意象。当我曾经站在这亩地里的时候，总感觉，人好像还在，这不就是父辈们生活打拼的地方么。

应该来说，埋在麦地里的爷爷并不孤独。后来，爷爷的坟就迁了，迁到了苜蓿地里，每到春天，深紫色的苜蓿花开得热烈，苜蓿也能长出及腿的高度。

其实还有许许多多的普通农民，像爷爷一样的人，突然间就从村庄里消失了，然后就在某一块麦田里出现，家人每年播种收割，好像也没有碍着什么事，多出来一块坟地与没有坟地似乎没有区别。或者坟地似乎已经成了麦田的一部分，若干年后，经年的坟地或许已经平整下去，依然变成了麦田，这时候会有年长的大人告诉放驴的小孩：这是你太爷的坟。太爷是谁？明明没有坟地么。

我现在正在琢磨，其实也不应该是我琢磨的事，我想奶奶去世后应该埋在那一块地里，好让我能够经常去看望她，像她活着的时候一样。或许，父辈们已经选好了一块肥沃的麦田，只是，我们还希望，奶奶能够再多活几年，至少，能够抱上她最疼爱的孙子的儿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