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栽完了,双抢也抢完了,我的双手双脚也都泡烂了。手指甲壳子脚指甲壳子也都被热水捂黄了、腰也压弯了,走路再也不象先前那样昂首挺胸了,而总象要预备赛跑样身子向前倾斜。肩膀上的皮磨焦了,用手一按竟发出“嚓嚓嚓”的声响来,象蛇样要蜕皮却也磨厚实了,扁担再压上去也不觉得疼了,百十斤沉的担子落在肩上亦能快步如飞。只是因为习惯了,身子开始有些朝一边倾斜。
对着镜子一看自己脸也瘦了、也晒黑了,感觉非洲人都象我了。虽然表面上呈现出疲乏,却也比先前精神了许多。可由于才刚开始做这样沉重的活路,双腿又都有如灌铅样重,心也有了要休歇的念头。可当把这个要休歇的话语拿去跟父亲说时,父亲先一皱眉,接着板着副面孔,说这都么时候啦还休息?想一想,又觉不妥,才又笑着说好再坚持一天。
终于等来都完结的这一天了。我身披紫黄的晚霞,一步一捱地捱到了家。手上的物件还未脱肩,也不顾屁股上还残存稀泥了,身子就已躺在藤椅上了。长唉一声沉重地合上眼皮,渐渐进入梦乡了。刚开始睡得倒还实诚,过一会儿,不知为何又牵挂起抛秧了。又象初抛秧苗时竟又抛到姣姑婶娘的皂衣上了,又弄脏了她的衣服。我心一惊吓得跳将起来了,口里还在不住地陪着小心“对……”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眼睛却已睁开了,却见母亲站在我面前了,还担心地问了么啦?
我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母亲,笑笑翻了个身又睡着了。母亲又站了会儿,也许见我还是那样安然,母亲这才放心地去忙碌了。至于我后来吃夜饭了没有现在想起来倒一点印象都没得了。
第二天凌晨,鸡叫三遍,我又习惯性地醒了。有心想爬将起来,手脚撑持了多次,却又撑持不起早已瘫软成一滩稀泥的身子了。我泄气地长叹一声,又沉沉地睡去了。
等我一觉醒转过来,扭头面向窗户,撑持开仍觉疲乏的双眼皮,却瞅见窗户上已明晃晃的了。原来,天早已光了。侧耳聆听,鸦雀正鸣唱;猪正哼哼;狗正汪汪;鸡正啼叫。大地已醒多时了。似乎只有我还在昏睡。不好意思袭来了。脸面已觉滚烫了。有心想抬手降除,却又觉手软软的,棉条样,竟不听使唤了。努力了几次都失败了。手都难起了,身子就更不要妄想了。已到了形散而只剩神还尚在的程度了。而起来的意念却并未淡然,反而愈加强烈了。而就是这份强烈才最终得以纠合起身体内尚存的那份精神。这份精神才最终得以输入进软如棉条的手脚。手脚终于能捣鼓床板“咚咚”响了。这“咚咚”声终在室内环绕。经久却不散去。
母亲早已起床了,正在厨房忙碌。我们家每天起床最早的总是母亲。睡觉最晚的也总是母亲。母亲也只在生病亦或父亲陡发善心了,代替母亲起早了,做饭了,母亲才得以迟起。才得以躺在床上享受了。其实,母亲也是很想在床上多享受一会儿的,只是家中人多事杂,做事的人手少之又少,母亲只有牺牲掉自己的享受,才得以换来一家的井井有条。一家的光洁照人!晚年的母亲终于不忙碌了。彻底清闲下来了。按说,可以彻底享清福了。却又疾病缠身了。终日饱受病魔的折磨了。生不如死了。可母亲却毫无怨言,仍顽强地活着!
母亲虽在厨房忙碌,但母亲的双耳却又总在接收屋里屋外的信息。母亲初听咚咚,母亲并没有在意。母亲以为是屋外。也没起身去查看。及至后来听到咚咚不断了,母亲这才留意了。这才开始侧耳聆听了。才断定这咚咚是屋里了。而不是屋外了。才警觉了。才起身了。才匆匆走上前去了。边走边匆匆擦去手上的水了。母亲站在堂屋当中,静静地细细地搜寻。鸡却在堂屋里不住地“咯咯”,这“咯咯”正影响了母亲的判断。母亲烦躁地跑去门后拿出根细竹竿,撵得鸡们乱飞。咯咯声这才远去了。母亲又站在堂屋当中,静听。终于听出这声音就来自我房里。母亲一惊,慌忙放下竹竿,推开房门,见我还躺在床上,手脚不时地抬起落下,咚咚也随这抬起落下发出。母亲看清了,也放心了。母亲这才舒出久蓄心中的一口郁气。这才走近床边,边推边叫,享伢子享伢子享伢子啊!
我闪目瞄了母亲一眼,又合上了沉重的眼皮,有气无力地说,我要起床,我要去上工。可我却实在没力气爬起来了。去帮我请假,就说我瘫卧在床上了。就说我实在是想休息一天了。
母亲初始一听,心内着实着了慌。慌忙去探我的额头,又去摸我的身子,觉得没得异样了,母亲才稍微松了口气。及至听完我说的话,母亲才大胆地呼出胸中久瘀的气,笑着安慰道,你老子说了,要你多睡一会儿的。今日放一天假的。还说今日还要杀一头猪的。还说今日清早就去六队拖猪去了的。我听完,这才放心放意地又沉入睡梦中去了。母亲也放心放意地又去忙碌了。
等我再次醒转过来,尚处在迷糊中,耳内却早已灌满了村人们的笑语喧哗。间杂着鸡鸣犬吠。再辨那声音,却又来自屋外。且离我家又远。我铆足了劲爬将起来,跌跌撞撞走出屋外,上下一瞅,见下弯离我家尚有十几户之遥的一户人家屋前,正聚齐了村人。估计笑语就是从那里波射过来的。小伢们也在一边疯闹。又见母亲也杂在其中。母亲手里似乎还拎了个篮子。又听一个嘶哑的声音正在五斤四斤地报的欢哩。我心一动,又回想起睡之前母亲说的今日要杀一头猪的话,难道都已分肉了?看着喜悦的村人,知道一定实现了。我本也想去亲临这场喜悦,迈开了几步,双腿却仍软沓沓的,我泄气地叹息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面带微笑,遥望村人的喜悦!
母亲终于挤出人众了,提着沉甸甸的篮子笑盈盈地走回家来了。望见坐在地上的我,先是一愣,紧接着颠颠地疾走拢来,提醒道,快起来,个热地,小心得病,回家来弄肉汤你喝。我站起身拍去屁股上的灰,问“小爷呢?”母亲本来已走进屋了,听见问,站住了,扭头瞅了我一眼,回答道“说是去买机器和水泵去了。”我惊讶地问村里不是有吗?母亲答道“说是水田面积增加了,一台不够用都申请多时了,今天才下来指标,趁今日农闲就去拖回来了!”我不再说话了,跟着母亲走进了厨房。
父亲直到天麻眼睛了才回家,虽然已错过了喝龙骨汤的大好时光了,村人却还是没忘记。副队长还是叫人送来了一大脸盆。尽管我也能去,只是我的身子还乏软得厉害,我也懒得去喝。父亲边喝汤边喜滋滋地说,从明天开始你去照看新机器去吧,母亲眉毛一扬却没说出话来。我急切地问那武行哥呢?父亲喝了口汤,说他用旧的。母亲听完,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
我听后,心里涌起万分的喜悦!我知道,照看机器比那栽秧割谷要轻松多了。除了再不需要挑肩磨担外,更免去了弯腰驼背烤黄火日头。再说了,村里新增添了机器和水泵,说明我们的生产力在发展,机械化程度加强了,我想未来的家乡一定会更加美好,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丰收的画卷……
从那以后我就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成为了一名机务人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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