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秋天,北郊陵园经历了一场秋雨。
菊花残,满地伤。严辰虔诚地跪在落满黄色菊瓣的父亲坟前,此时他愿世界上真的存在神灵。他默默祈祷,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流下,愿父亲泉下有知能接受自己忠诚的忏悔。
严辰怎么也不会想到,2012年9月中旬和父亲那次离别竟是——永别。
在严辰记忆里的那次回家周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一样的接送,一样的红烧排骨,一样的大包小包,一样的唠唠叨叨……
返校当天上午,父亲一边帮儿子整理返校要带的东西,一边指挥着母亲翻箱倒柜地找毛衫。自从去了那所私立学校上学,每次返校都像逃难的一般,带这带那,想到这儿严辰不耐烦地说:“还都穿短袖呢,累里累赘我不带。”
“一场秋雨一场寒,一天比一天冷了,说变天就变天,感冒了怎么办,离家这么远,我们又照顾不了你,只有自己受罪。”父亲唠叨着从儿子的拉杆箱里翻出两双有点开了线的袜子,顺便把两双新买的运动袜塞进衣箱的侧袋里。父亲知道儿子只穿白色运动棉袜,所以每次儿子回家都买两双准备好。
父亲扭头对母亲说:“这两双只是开了点线,缝缝还能穿,穿棉袜就是舒服。”自从父亲穿上严辰那双被妈妈洗花的纯白棉袜起他就发了几次感慨:“还是一分钱一分货呀,棉袜穿着就是舒服”。
严辰听着父亲的老生常谈,纳闷这双被压在宿舍褥子底下的袜子怎么到了衣箱里?哼,下次干脆就扔进垃圾桶了,不然让同学知道父亲还穿补了补丁的袜子,不被他们笑掉大牙才怪。
最后,父亲非要给自己带上海绵床垫,被严辰强行拽下了:“ 学校的床垫是羊毛的,睡在上面就像铺了电热毡,没必要带这个。”父亲无奈才放下了,学校的羊毛垫孩子说的不假,第一次送他的时候就看到了,就是还是担心孩子铺得薄。
中午母亲做了严辰最喜欢吃的红烧排骨。饭桌上,父亲把肉厚好啃的肋骨都夹到了严辰碗里。“学校每天四菜一汤,一周炖一次排骨,伙食比家里好多了。”“学校伙食再好,也比不上家里实惠。多吃点吧。”说着又把一块排骨夹向严辰碗里,他躲闪着,“我吃饱了,你们吃吧。”
吃过饭要赶校车,因为要带的东西又多,父亲提议开三马车去送孩子。严辰赶紧说:“大不了二里路,走着去就行了。”学校一到回家周,校门口就排成了车的长龙,奥迪、奔驰、宝马,就像一次汽车的展销。严辰就怕父亲开着三马车去学校,所以他报名自行回家,选择了坐校车。
父亲只好依着孩子,他把严辰沉沉的书包背在背上,两个袋子系在一起,用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再拉上拉杆箱。父亲向前走着,就像一座矮山在向前缓慢地移动。严辰伸手想替父亲拿点,父亲却说:“不沉,这点东西算不了什么。我小时候,你爷爷带我到五十里以外的集市去赶集,都是走着去走着回,所有的物品都是肩扛手提。”
一路上父子再无语。严辰总是嫌父亲唠叨,嫌他跟不上形势,嫌他俗气……父亲的问话,他总是做简略到不能再简略的回答,所以父亲也不再开口了。
到了站点,父亲放下他手上和身上的东西,拿出手机看看时间,还早,就嘱咐孩子看好东西,他走向路边摊,买了两瓶酸奶回身。严辰知道这瓶奶是买给他的,父亲从来不喝奶。父亲递给他一瓶,他拧开盖子几口就喝光了,父亲再把手里这瓶递给他,他说什么也不要,让父亲喝。父亲执拗不过孩子只好作罢。
校车来了,父亲把严辰送上车,给他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嘱咐他下车的时候要拿好东西,早晚注意加衣服……校车开动了,父亲才恋恋不舍地走了,彷佛还有很多很多事没有嘱咐完。严辰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心想是不是其他同学的家长也这么啰嗦?很多时候,他很反感父亲的婆婆妈妈,他不好和父亲顶嘴,只好沉默。
到了学校,严辰一件件把东西搬下车,再照父亲来时的样子把书包背在肩上,一手拿起那两个连在一起的袋子,另一只手拉起拉杆箱,这些东西在肩上在手上都有沉沉的重量。
从校门口到宿舍几十米的距离,虽然路上歇了一气,但是到公寓时还是汗水淋漓。他把东西放到公寓门厅里,接受生活老师的例行安检。
严辰面对生活老师的安检从容自若,他是一名老生,从没有做过违反校规校纪的事,他所在的班级是学校响当当的班级,是诚信集体,在历次安检中从没有带违禁物品的记录。严辰主动配合老师,把书包和行李的拉链打开,让它们在老师面前展现无余。
当他拉开书包的拉链,一个白色瓶子赫然滚落出来。严辰看到这个始料未及的场面惊呆了,两眼直愣愣的看着老师,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努力搜寻从家到上车一路残存的片段,画面在他喝掉父亲买给他的酸奶,推拒父亲递过来的另一瓶奶后终止。他断定是父亲偷偷塞在他书包里的。他看着生活老师开给自己的减分条,脸色越来越难看,对父亲的憎恨与时剧增。可恶的父亲不但毁了自己的清誉也给诚信班级抹上了一块难以抹去的污点。
严辰没有为自己辩护,他径直去找班主任道歉,请他原谅自己损坏了班级名誉。他不仅对老师描述了这瓶酸奶怎么到书包里的经过,而且把对父亲的憎恨也表露无遗。
班主任并没有因为他带零食违纪,给班里量化减分而过多责怪严辰,她从一个家长的角度帮助孩子分析父亲的行为,语重心长地说:“老师相信你不会做损害班集体的事情,但是你不能误解父亲的良苦用心。父母把你送到学费高昂的私立学校,对你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希望你不要辜负他们。这瓶奶装满了父母对儿女的牵挂和惦念,老师不会批评你,老师允许你把这瓶奶喝了,接受父亲的爱,理解父亲的爱。”
严辰的眼圈红了。
时隔三天,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严辰的父亲遭遇车祸。严辰赶到医院,医院里肃穆的白色让他不寒而栗,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病房里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嘴微张着,仿佛还有对儿子无尽的嘱托……
严辰追悔莫及,他质问苍天为什么如此不公,就这么无情的带走父亲仅仅44岁的年轻生命?他质问苍天为什么如此不公,父亲除了给予,还没有从儿子身上索取过一丝一毫?他质问苍天为什么如此不公,没有留给自己一个改过的机会,只留下对父亲永久的亏欠……
中秋的月亮圆了,中秋的月亮缺了。
严辰再次面对那张违纪减分条落下泪来,这里没有憎恨,只有歉疚。他把这张纸条展平,折叠,压放在日记本里,留存一份纪念,珍藏一份——不灭的父爱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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