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龙河清澈见底,沿河两岸草木葱茏,香樟依依,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殷红如血,映红了这千年流淌的河水,点缀着这沿河两岸古老的村庄。
自清末民初,这河的上游就筑了一道拦河坝,深蓝色的水面从坝顶一直延伸到十里横排的烂泥垅,宽似大湖的河面就成了脊檩山一道美丽的风景。微风下,潋滟碧波的“湖面”漂浮着朵朵彩云,在缓缓移动的云层里,不同种类的鱼儿都在游弋嬉戏,缠绵婉依。
青山氤氲,石泉清清,有了上游千百条涓涓溪流的融汇,才有龙河蜿蜒流经数百里,润泽大地显神韵的不老青春。
我踏着朦朦的晨曦,走上了这十里长堤,痴痴地望着这一泓清澈的河水,许多陈年往事又在我的眼前呈现……
我在七岁那年,第一次跟随爷爷到龙河的上游挖竹鞭,爷爷告诉我:“龙河是如来佛为拯救岭南以北30万民众于枯水干涸之苦,而专门从东江源头的安斗山劈开一道裂口,途径龙头山下的那条深涧流经而成。从此以后它和濓河从源头隔山并行之后掉头去了北边。”
长大后我曾实地考证过,龙河与濓河正是爷爷说的那样只有一山之隔。后来的县志上记载:“龙河与濓河在百姓心中的份量没有孰远孰近,孰轻孰重,而是各有千秋,各有侧重。”濓河流经的是高山下的坪地,而龙河潆绕的是山城以北那广袤的丘陵,它们都以宽阔的襟怀包容、孕育着这沿河两岸的苍生百姓。
数百年来这龙河就像一条温顺的巨龙,俯卧于武夷山脉的崇山峻岭之中,无论是雨水泱泱的春季,还是暴雨肆虐的夏天,它从没有发生过毁灭性的洪水,更不会像有的河流那样一旦发怒就横行肆虐,草菅人命。
龙水河有着许多美丽的传说,但最令人难忘的还是那首少时吟唱过的:“客家嫂,客家哥,客家的故事比星星多;客家的哥哥真帅气,客家的姑娘好温柔……”
龙水河两岸绵延数百公里居住的人群都来自中原,他们的祖先最早是在黄河岸边。自公元317年开始,中原大地烽烟四起,战乱连连,失去土地和房屋的人们便开始连续五次的逃难大迁徙。由于长途跋涉,加之饥饿和疾病,所剩无几逃难者,看到这里高山大龄森林密布,涓涓溪流遍布山中就不再前行,而就地搭棚而居,以芒花御寒,野果如餐。
岭南山脉绵延数千里,有着丰富的山地资源,这里温暖湿润,雨水充盈,逃难在此驻足的人们,靠着刀耕火种来开荒种地,居家过日,繁衍生息。这就是客家人在岭南最早的祖先。
慢慢迁徙路,苦难总相依,存活下来的人们,含着从母体剥离的悲痛,带着浑黄而尚未流干的泪水,日出而作,日落儿栖,在茫茫苍苍,荒无人烟的原始大山展开了一幅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在龙河两岸尚未得到开发之前,这里是人烟稀少、野畜猛兽出没的原始森林。数百年来,在龙水河的以南的康柏村居住着几十户杜姓家族,而龙河以北的延寿村,居住的是上百户唐姓家族。他们同饮一河清水,共处一片森林,无论在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还是天灾肆虐的困乏岁月,他们都能像祖先那样以邻为亲,以善为本,视沿河两岸的兄弟姐妹为手足,灾年穷困相帮衬,红白喜事皆近前。
爷爷告诉我,公元1932年夏,因为一场绵延了三天两夜的大雨,引发了一次非常严重的山体滑坡,导致了杜姓的康柏村十一户人家连屋带人一起冲下了龙河,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延寿村的男人们,几乎倾巢出动,从龙河上游峡谷处攀藤悬空淌过滔滔龙河,打着松香火吊,冒雨乘着竹排到河里救人。而就在争分夺秒同死神搏斗的过程中,康柏村用于施救的一只竹排被河边崩塌的崖石砸中,康柏村一下就失去四个年轻的生命。
这一壮举不但感动了延寿村的老老少少,也感动着沿河两岸所有的百姓,康柏村为壮士们举行了的厚葬,并在山上为延寿村的壮士竖起了高高的墓碑,书写了如歌如诉的碑文。
在延寿村人看来,我们尽管各姓二道,但追根溯源,我们都是华夏子孙,都是筋骨相连,血脉相连的客家人。从此以后,两岸的村民更加友好相处,关系形同兄弟,这一风气不但影响着两个村的子孙后代,也影响着沿河两岸风俗相近,语言相通的人们,无论龙水河流域发生了什么,三村四邻总是有人登门询问,轻重缓急也总有人上来帮衬,这一就的淳朴民风一直得以传承至今。
数百年来,这龙水河上游杜、唐两姓的宗祠和古宅一直保持着宋朝年代的模样,而且看似陈旧的雕梁画栋却跟古时那样纹丝未动,就是在那“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也没有人敢动他一枚竹钉。我曾多次造访两姓的宗祠,祠堂中央一直坐着一位面神情和蔼,面露微笑的先人,据说这是他们在龙水河开山凿地,开辟疆土的最早祖先。在祠堂的两侧黄褐色的墙壁上依然还挂着清晰可认的家训,家规,每行每子都是宋体的篆刻;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副堂两侧的功勋、匾位,密密麻麻地传记着历代为民族,为国家捐躯和立下卓著功勋的子孙英灵。这里成了整个祠堂一道独特的风景。
一位已近耄耋之年的康柏村老人告诉我,“无论在什么年代,这里的男丁都很专心学文化,接受中华民族千年古风的熏陶,用耳闻目染的方式接受客家祖训和礼仪的训教;数百年来,这里民风淳朴可鉴古,为人诚实而勤劳,以生儿育女为高尚,敬老爱幼引为骄。”
据县志记载,龙河上游的康柏、延寿两个村,是解放后被人民政府多次表彰的“拥军拥政模范村”。一百多年来,他们秉承客家家风,谨记中华古训,位卑未敢忘忧国,留取丹心照后人。
有记载,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中,从康柏、延寿两个村跟随红军长征的男丁达一百二十人(可以整编成一个连),而等抗战胜利,直到全国解放,生还的将士只有九人。在当时见证的老人告诉我,当人民政府来村里宣读烈士名册时,高山犹在低头,河水似在呜咽!没有人不为烈士的忠魂挥泪悲号;没有人不为两村百姓的深明大义感动涕零。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中越之战打响了,龙水河两岸在我军某部服兵役的现役军人有一百多人,而就在战争打响前开赴老山前钱的就有三十三人,其中有十六人光荣牺牲。据统计,就在现代历史上走出大山奔赴前线的壮士和军人总数竟然超过五百之众。
人们不禁要问:龙河源头上的普通百姓,为何有如此纯正善良的民风?据我的考证,是祖辈施加的影响,是后天教化而形成。
在唐姓祠堂的《家训》中我略知一二。他们《家训》的最大亮点在于要求每个子孙务必做到:
培植心田 。摸摸胸脯实无愆,随处有人称羡。不看欺瞒等辈,将来堕海沉渊,吃斋念佛也徒然,心好便膺帝眷。
品行端正。从来人有三品,持身端正为良。弄文侮海有何长,但见天良尽丧,居心无少邪曲,行事没些乖张,光明俊伟子孙昌,莫做蛇神伎俩。
孝养父母。终身报答不尽,惟尔父母之恩,亲意欣欣子色温,便见一家孝顺。乌雏尚知报本,人子应念逮存,若还午逆悖天伦,只恐将来雷震。
友爱兄弟。兄弟与形连气,天生羽翼是他,只因娶妇便参差,弄出许多古怪。酒饭交结异姓,无端骨肉喧哗,莫为些小兢分害,百忍千秋佳话。
和睦乡邻。风俗可以近古?总在和族睦邻,三家五户要相亲,缓急大家帮衬,是非与他拆散,结好不啻朱陈,莫恃豪富欺贫,有事常相问讯。
“是非与他拆散,结好不啻朱陈,莫恃豪富欺贫,有事常相问讯。”这一训示得以世世代代传承,正因为有了这样劝善的文字,他们的家族才得以这荒野的山岭中繁衍生息,欣欣向荣。
唐姓的族长文生老人谈到《家训》时曾深情地告诉我说:“当年中原大地的人们大举南迁时,当地居住尽是的百越、畲族、瑶族等土著人。这些少数民族文化落后,处于刀耕火种的蛮荒时代,生产力水平极其低下。由于我们客家人的不断南迁,来到这里的人们总是给予友好,施于善缘,久而久之,我们的祖先不但给当地人带来先进文化,还给这片荒僻而神奇的土地带来了蓬勃的生机和文明的开发。
我们的祖先从中原带来农作物的种子、先进的农耕技术和建筑技术,与当地土著的朋友一起伐木垦荒,筑坝造田,把一个个小盆地或低缓的坡地开垦成片片井田或层层梯田,并修渠筑坡,引水灌田,使寂静的群山阡陌纵横,如诗如画,物阜粮丰。”听了老人家的介绍,我不无感慨的说:多么令人钦佩和赞叹的民风!
年复一年,客家人扶老携幼,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激战天堑的辛勤劳作,渐渐地将昔日荒凉闭塞的山野,变成了人声喧闹,鸡犬相闻的原始小山村。随着生产力水平不断的提高,客家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个个村寨有盘山小径或通衢大道,并且有了人员相对集中,可以通商买卖圩镇。就这样,客家人把热闹带进了千沟万壑,把繁荣带进了穷乡僻壤,把文明带进了荒峦山野。他们便是岭南山区勤劳勇敢、刻苦耐劳,辛勤耕耘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群,也是这龙河两岸的客家人播种华夏文明,展现善良本性,有着深远影响的优秀民系。
正如晚清著名诗人黄遵宪诗中所云:“筚路桃弧辗转迁,南来远过一千年,方言足证中原韵,礼俗犹留三代前。”诗中所述便是客家先民离开中原故土、历尽艰辛和苦难,迁居闽粤赣,进而向南方各省和海外发展的史实。也似龙河两岸百姓为客家支系的最好考证。
在蜿蜒飘溢的龙河两岸,蕴藏着丰富的森林资源,正因为有了这上游层层叠叠,一望无际的原始丛林,龙水河才流经千百年,淌过千万里,为沿河两岸人民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大山清泉。
随着文革的结束,国家的新一轮经济建设在全国各地迅速展开。而有一位外地调来的县委书记视察龙水河上游的群山峻岭之后,竟然颇为感慨地说:“真没想到这里还会隐藏着这么丰富的林木,而且都是千百年来长成的名贵树种,你们当地人还经常叫穷,却把这里的金山银山丢在一边。”为此,他视察回到县委立马叫来交通局局长,林业局局长和财政局局长,指示说“为挖掘有效的山野资源,增加财政收入,我决定在年内全面开发龙水河上游的原始森林,限你们三天内那个方案,让这些被人遗忘的古老林木变成真金白银。”
消息一经传出,康柏、延寿两个村的村民便来到县委,用大量的史实告诉他这片山林不能采伐,如果错误的决定一经出台,这龙河两岸的百姓就会招来灭顶之灾!可是,谁又能挡得住县委书记的金口玉言啊!县委一错再错,并向全县颁发县委的决定。龙河一场人为的灾难就要见到沿河两岸兄弟姐妹的头上,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康柏和延寿两个村的老人组成了一个十五参加的上访团,正在省委做事的一位延寿村的子孙,带领着他们找到了当时的省委书记,省委派出一个工作组,经过详细的调查分析之后,撤销了县委的决定,并以书面高度赞扬了康柏、延寿两村保卫龙水河森林资源的举动。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末,一场特大干旱正在肆虐着龙河下游的数十万百姓。康柏、延寿两村的百姓不忍看到下游兄弟姐妹全年绝收的惨景,故而主动向县政府建议:我们宁愿牺牲两村的数千亩稻田的灌溉和大坝上游水面放养的鱼类,开闸放水,这两千万立方的水足以暂时缓解下游百姓的燃眉之急。牺牲我们的局部利益,挽回了下游数十万百姓一季的收成。值!
就这一决定,也非一帆风顺。老人们有着这份善心,而年轻人却想不通。在年轻人的心里,这样的风格发扬得太大了,放水之后要重新蓄积起这个水面少则半年,长则一年,其损失不但是今年还有明年,我们的损失谁来补偿?再说开了这个先例也将后患无期……
鉴于此,村里的长辈们踏进一家一户的门,不厌其烦,和风细雨的做工作,在众人面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更多的人发扬风格,奉献爱心,看着下游的兄弟姐妹在旱灾面前煎熬我们于心何忍?拯救下游的兄弟姐妹于大灾之年,我们将会阴德无边。收到过传统美德熏陶的后生们,终于接受老前辈善良的心愿,在最为紧急的关头为下游的百姓打开了一道通向丰收的大门。
龙河的水就像上游父老乡亲送来的滴滴甘泉,源源不断地送到了旱区,解救了十万多亩受旱稻田。在大旱之年仍喜获丰收的乡亲们,对于康柏、延寿两村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们永远都不会忘记康柏和延寿两村的乡亲,为表达他们的感激和崇敬,他们扛着大红的一人多高的感谢信,挑着一担担黄澄澄的稻谷,一坛坛香喷喷的米酒,敲锣打鼓的来到康柏、延寿所在的龙水河边,两个村的男女老少都来到村口施礼相迎,一衣带水的乡亲们就像过年似的欢呼跳跃,相拥相亲,尤其是来自龙河下游的乡亲们更是感激涕淋,场面极为感人!
就在当年八月,村村寨寨的相亲们都到圩镇的粮站缴交公粮和提留粮时候,那受旱面积最大的文山等几个村为感谢康柏、延寿两个村的高尚的风格,纷纷前往粮站代替他们交公粮。粮站管理员解释,康柏、延寿两个村为支持抗旱遭受了损失,县委指示交粮任务不再摊派给他们,让文山等几个村把代康柏、延寿两村交的公粮挑回去,而康柏和延寿两村就是不肯。这时,村长和乡亲们也来粮站送公粮,说我们损失的粮食已经全部补了回来,交公粮是理所当然,建议问山村生产队代康柏和延寿交的公粮,作为余粮卖给国家。粮站的管理员欣然地收下。
康柏、延寿两个村以牺牲自己利益、解救下游兄弟姐妹于危难之时的高尚风格,仁爱精神,曾被龙水河两岸的人们广为传颂。
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由于国家的强盛,全国各地都加快了建设幸福和谐新农村的进程,而龙河岸边聪明的康柏、延寿的乡亲们,也没有落后,在传承传统文明,继承纯正而古朴民风的同时,以饱满的热情,超前的目光将龙河打造成了集渔业科学养殖,特色农产品深加工和旅游观光于一体的社会主义的新山村。
正当我采写编辑这篇稿件时,唐文生老人告诉我,村里来了两批到此旅游观光的台湾和香港客人,在这两批客人中,有几个富商同我们谈了他们想在龙水河上游投资建度假村的意向,相关的可行性报告已经上报给了县政府的相关部门,我们正在期待这一造福子孙的工程早日实现。
漫漫的历史长河中,龙河见证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也冲走了许多历史留下的印记。然,在这个古老而又年轻的康柏和延寿古村落却留下了一首首值得后人吟唱和赞美的颂歌。
——壬辰年夏作于故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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