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累了缘心斋

发表于-2005年01月15日 晚上8:50评论-1条

题记:睡吧,睡醒后,又是一个好孩子!

2002年8月1日

死者远去的脚步声,伴着子孙们凄绝的痛哭,在法师娴熟的演奏中,一并成为履行义务的宣示。终点,热闹的开始;热闹的终点,才是真正的死亡。

炮竹声声辞旧人,旧人脚脚扯心肝;心肝裂裂催泪水,泪水涟涟化别酒。酷暑烤炙狭小的场蒸发掉撕心裂肺的哭声及清脆而混杂的乐响,更有老法师嘴里的念念有词,迷漫逼仄的空间,久久不曾散去。我就住在死者的隔壁,哦,不,应该是死者家属的隔壁,一天一夜的法事,快把我吵疯了。真想立刻逃离,哪怕做一天一夜的囚犯。眼里看着人们进进出出,耳里听着非同一般的声音,鼻里闻着五味俱全的香气,突然想到,除去叮叮当当的丧乐,死亡可以用“庆祝”来修饰,在村里。并不是真正意愿上的庆祝,只是排场接近红事的定义。村民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里,死亡,也是显示身份的极端与异种。我从来不认同这种有亵渎死者嫌疑的行径,却不得不在那些扯得上关系的旧人葬礼上一次次参与异种的演练。22年,从村上有亲房关系的死者到外婆到爷爷记忆中,我从不大哭大闹。最是伤心处,几行泪,已包含所有的怀念。我不觉得这有什么过失可言。看大人们哭得死去活来,叹一声,却没有任何理由支持我,也罢。没有理由连自己都不置可否,哪敢去糊弄别人。

老在想,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死者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如果有,在想些什么,心情如何等。这些对我来说,是无从考证的,也没见过死者临去前那一刻的情景。但脑子里始终放不下这些疑惑。也许到了我能亲身体验时,也想不起年青时的问题了。大概最想做的,是见最爱的人最后一面,呵呵。

2002年8月7日

村里有人走,有人来。去者无奈,来者何人?

哇!一声啼哭,是获得权利的喜泣。出生不仅仅意味权利的到来,也铁定义务的履行。大人们眼睛直视婴儿光滑的肌肤同时,也折射出若干年后死去的粗皱。我不晓得男婴女婴出生时的啼哭是否有区别,却能从村民世俗的眼光中确凿一种封建:生殖器官的权威性决定大人是眉开眼笑还是低声叹气;是乘胜追击继续奋斗还是卧薪尝胆等待时机争取最后胜利。我其实无意指责别什么,他们有他们生存的思维,我有我活着的逻辑。从一开始就注定我是带着反叛的思想出现。当然,我的反叛仅存活于日记本上,不可能叫我当着全村千来号人大声宣扬我的思想,也不会有多少人认同我。说不定村长大人还会轻拍我头,严厉地说,小伙子,你得歇一歇了。然后押我进祠堂,面壁七天。

早上10:30,七天前死去的人家里添了一名女婴。哇一声划破几天来的阴沉,却割不裂几百年来的网罩。心中涌动,遂提笔写之,权作自娱自乐,别无他心。

暑假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总是浑浑噩噩的。有时干些农活外,就关在家里。时至今日,农村生活对于22岁且在城市过了两年的我已成了无聊的俘虏。不否认改变,也不惊讶已灭的曾经。那些远去的记忆再也拼凑不出一块完整的空间来存放激情。曾在日记中用“继续零碎”形容我的想、生活及一切。零碎,即简单;简单,即平淡无奇。22年,我的生活没有什么情节可言,直来直去,一概而过,就如我的思维,从不会玩逻辑手段。用句流行的话就是我从来没有使自己惊喜过。许多值得记住过的事却没达不到这个层次,仅仅是填充记忆的空乏之水,轻轻一挤,全流到臭水沟去了。空虚,无聊也是臭水沟里的老鼠而已,吞吃我记忆同时,也吞吃我的生命。

胜于无聊,暑假一直收听省台的广播。 

是日,在一较受欢迎的节目中,主持人与两位嘉宾玩起心理测试,第2题,使我震惊。

主持人:假设你是一名警察,接到一件case,女主人在家遭到杀害,躺在地板上,手里拿着支断了的口红。请你判断,此案的可能性。a,强盗入屋谋财害命;b,女主人的男朋友干的;c,一暗恋受害者变态人所为;d,情敌所为。

当时两位嘉宾一人选了a,一人选了d。而我,在主持人来出示供选择答案时,潜意识就下结论,是谋财害命案。我清楚记得,选择a的人的心理倾向:怕死,而且总想着某天会患上绝症而亡。

一击即中。

除了惊讶加上恐惧,还能有什么。何况两位嘉宾的情况也基本符合。

关掉收音机。

接下来的日子,我拼命外出干活,累到躺下就能睡去。略带自戮的折磨,企图抹杀所有的不理智。其实更多的是我解决不了这样的矛盾:明知那是胡思乱想,明知那是一道测试题,却无法捅破那层薄薄的心理窗纸,也就无法洒满灿烂的阳光。我总习惯于残缺自己的思想。残缺的后果是悲哀,悲哀又摧折我的思想。于是,只剩下矛盾。矛盾源于思想,也屠杀思想,更多的是后者。矛盾渐匿于身心俱疲的重色中,龟缩在时钟的重锤里,扯动我生命的链条,带动岁月的指针,在我思想里刻下印记。嘀哒响着的,是矛盾积累之音。某天,我生命的链条再不能承受其重时,我的思想会嘎然而止,死亡也会在重锤哐的一声坠地时悄然降临。那时,矛盾已是异样被解决了。

狗都不吠的夜里,翻开那两篇日记,发觉自己竟如此虚伪。一面说着令人激动的话,一面又脆弱到连一道测试题都玩不起。我这算哪门子事?鬼也不知道。曾认为,是黑夜给了我无限灵性。夜里,日记本上我踩着曾有的心情夜行,敏感脆弱的文字跌跌撞撞于黑暗中延伸,迷失在心的星空。

一个星期。

时间在思想的缝隙静静流过,我尽量不让它惊扰矛盾。平淡总比痛苦来得强。

又是一个星期。暑假里,总是以“星期”为单位来度量日子。可能是太平淡了,以致找不出几件值得记住的事,更谈不上惊喜。唯有增大时间的跨度来寻找记忆的填充物。可是,这次遇到的却是铭记终生的事--其实我这样讲是不对的。

走出十多天前的心理测试阴影,我又进入了音乐世界。周日中午时分,百事全球华语歌曲排行榜正热播,耳朵灌着歌手们倾情演绎的声音。我释放自己的青春,也释放生活的无聊。事情就这样悄悄降临。我突然感到脑袋剧痛,接着就是晕,四周的东西都在转,连那动听的歌声也飞旋起来,下意识抱住头,痛再次袭来,头像被重物压住一样,大脑如捏在手里的面团,挤得到处流动,心脏似扯大的口袋,再多的气也装不满,呼吸困难。砰,我摔到地上,迷糊中,还是叫了声妈,就昏了过去了。

八月三十日,省医学院附属医院。

我醒来已是第三天的事了。家里人都急疯了。昏迷了三天,可不是闹着玩的。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家里人自己得了什么病,如此严重。虽然我没有病痛的感觉,但隐约中还是觉得事件的可怕性并不因为现在的风平浪静而掩盖。父母对视的眼神,已无言地证实我的猜想。可能父母亲都明白,事实最终隐瞒不过,与其吞吞吐吐隐晦其词,倒不如直白些--我患了恶性脑肿瘤,晚期的。

是的,恶性脑肿瘤。

我的坏想到了底成为了事实,还有什么好说。望着双亲,深深的内疚已取代悲痛。醒悟总喜欢带上迟到的脚步--并不是说之前我怎样的不孝,而是我才22岁,没有任何成就为基础来尽儿子的责任,就得面临背着年轻的背包独自踏上不归路。回想22年来,父母为我辛苦操劳,好不容易才送我上大学,期望着有天我能挣脱黄土泥巴的命运,可……父母读的书很少,不太会用语言表露自己的感情。现在想起,父母的每句话,每个眼神,都包含了无尽的爱。可因为年轻,忽略了父母太多爱,老觉得父母太啰嗦,听不进;老觉得自己已长大,不再需要父母的护荫;老觉得翅膀已硬,可以飞离家的树林,去寻觅另一块青山绿树之地。可是,在父母的眼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即便我略显不耐烦,他们还是停不了在生活的每个细节为我着想的习惯,哪怕我会一手拍掉他们递上来的外套,第二天,依旧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在冷日之冬烘暖我的心……真想大哭一场,为自己的过去,为不长的日后。

擦干心里的泪,我会好好过完剩余的日子。我不知道“剩余的日子”到底有多长,医生也不能给个确切的答案。不是有句这样的话嘛,美好总是短暂的。不要说我牵强,其实有时牵强得来也挺好的,至少,自己活得很快乐。

醒后的三天,院方通知我,因为手术难度大,只有15%的成功率,附属医院的医生都没有太大的把握,为此建议我到省脑科医院动手术。其实把不把握,没有太多的意义。即便医生动了手术,也是尽职尽责而已。我也晓得15%意味着什么。

回到家里,一个星期前的场景历历在目,却没有后怕。关系好些的村民知道我回来了,都来探望一下。回来的路上跟爸妈说好,村里人若是问起,就说没事了,我的样子也不像有病,他们看不出。所以乡亲们提及我的病情时,都说没事。造假只是为了不想张扬,虽不是什么丑事,又何尝不是一件坏事?不想成为别人口水的催流剂,至少现在不是,动完手术后是什么情况,已不重要。

又一星期。家里人开始为我上省城做准备。其实也没什么好带的。但父母总喜欢在儿将要远行时忙碌一番,就算是些简单的动作,也要重复好几遍才放心。何况我这次能否归来也是15%的可能。母亲还特意步行5公里到另外一条村子的庙里求了一道签,什么内容不清楚,也没问母亲。以前挺反感父母的迷信思想,有时还因此和他们顶撞。今天,我彻底放弃沉淀在思想里的某些东西,开始理解母亲只是把美好的愿望寄托在自己可以触及的载体上,我不能怪她。人,必须有些许信念。

母爱,无声的滋润,点滴成无尽,绵延我一生。

省城广州,这个南方大都市,繁华自然不必说。我走下火车那一刻,已闻到浓烈的现代城市味,不同于两年大学生活的城市味道,更不是我22年的农村气息。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敏感的人,因此,也很容易受伤害。火车的到达是早上七点零五分,护送我上来的先头部队是表哥和姐夫--两个闯荡在外的男人,大哥和爸妈随后就到。从那个山沟的画面切换到这里,我竟然以缩短生长度的身份落在这里。在粤西的天空里曾无数次画下心中的广州,遥想某天我的到来充当的角色。今天,终于来了,却……我,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并不会因为它的发达而兴奋,相反,更多的是嫉妒,嫉妒它的繁华,嫉妒它的生命。作为城市,它的空间长度远胜于个体人的时间长度,何况我这个可能敲响倒计时钟声的人。相对这座“千年”级古城,我彻底夭折了几百遍。

走出车站,外面是广场。早晨的阳光带着甜甜的味,软软的,像一大块诱人的朱古力摆在眼前,让人不禁放慢脚步,享受片刻的温存。广场上人不很多,坐的,踱的,一切都那么安和;看看他们身边,大多都带了些月饼¬¬¬¬¬—对呀,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他们许是回家过中秋的,在爽朗的氛围中,等待属于自己的笛声。我走过,不带丝毫矫饰,羡慕他们,他们真幸福。或许他们出来很久了吧,也许是从春节那时就进了城吧;也许他们的家也是在某贫困的山里吧;也许他们并没有像期望中那样赚很多的钱,但他们能回家,感觉一定很好吧。

是呀,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

穿过人群,穿过广场,也穿过我生命一缕眷恋。

吃了早餐,三个人搭上去脑科医院的公车。

远离,带着回眸的深情,即便是这个我第一次踏上的车站,不否认嫉妒,也摆脱不了留恋·再看看吧,并不雄伟的楼,那走着的钟,不认识也记不住面孔的人,还有那飘香的早餐档,还有,还有……

看到边上有一间书店,曰:怡神书店。心中一动,忙喊停车,迎着表哥和姐夫疑惑的眼光,说句,我想买书,便下了车。

直奔服务台。小姐,你好!你好!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请问有《穆斯林的葬礼》吗?让我查一下。平整,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手指飞快敲起来,噢,你真幸运,还有最后一本,在二楼,4号书架。麻烦你自己找一下。好的,谢谢你!

车轮的滚动远去我的又一回眸。深深眷恋有书读的日子。发觉,从家到广州,从火车到公车,我留意也记住很多图景。它们像一部浓郁乡村情调的黑白电影,在似远非远,似近非近的地方逐一上演,总能感觉到不可忽略的主题鼓动着。也许它们会成为我生命中的绝笔。它们不会在意我的选择,更不会因此而为我祈祷,只因它们都不晓得我生命延续的可能性。记得有首歌这么唱,在人潮汹涌的都市寻找内心完美的自我;而我此刻是在人潮汹涌的都市寻找生命完整的自我。完整?它的具体含义我一直在想,是用岁数的长短去衡量还是用经历过一些事如爱情、婚姻、家庭、事业等来填充,或者两者兼备或者更多呢?我年幼时喜欢的用岁数去圈点生命的做法已无形中包括了后者,当然,王老五除外。我现在的22岁显然不能满足一直以来的度量标准,平衡不了内心那把不很精确的称。说它不精确,就是没办法用一个具体的数字作为完整的终点,是七十八十,还是九十,不能定夺。但22岁肯定不应该作为个终止符赫然插在我生命的乐章中间。爱情、婚姻、家庭、事业等统统都画上休止符,永远停在了22岁的节奏里,我嘶哑的声音无法再唱下去。

灵魂,摇晃中安息,飞升,和着那本已染上我体温的《穆斯林的葬礼》。在城市的躁动,喃呢的低语中,我安享晚年。

半天的忙乎后,安身省脑科医院四楼,走廊尽头的一个单人房。橙色厚重的门,房内病床与门墙平行摆置。床头右边是一张小型抽屉桌。左边是一排挂钉。再进一点,两张圆凳重叠角落里。和门错开一个位的对墙上是一个普通的铝合窗,天蓝的玻璃,不厚的窗帘,恰好能透进一层暖暖而不辣的阳光不至于房间阴阳失调。病房挺干净,不过,还是有一股属于医院的混着酒精、硫磺,及各种药水的气味,飘浮,充斥。

一位中年的护士在一旁记病历,简洁快速的笔迹跳跃纸上,如一支西班牙弗拉门戈舞曲,流淌生之息。一边有她许已习惯的轻读:“叶飘,22岁,身高……”

笃定地,有简单的快乐和幸福。

阿姨,您做护士多久了?也有20年了。请恕我直言,阿姨。您做了20年的护士,没想过退休或做护士长吗?我这样不是很好吗?只要过得快乐就可以,理它什么升退,而且我也喜欢护士这一行。阿姨,照这样说,在家您肯定是位好妈妈。您的儿子一定很幸福。为人父母,哪有不为子女着想的?人生一世,图什么?不就是有个幸福的家,有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已经足够了。

……

点到为止的交流和不经意的比较,我的生命流出遗憾的泪水,滴在异乡的土地里,滋生吞噬心灵的虫。

我的情况很特殊,不用吃药,不用打针,只在吃与睡的延续中等待手术的到来。不用奇怪,也不用觉得不合理--难道我的病是合理,而病后不用吃药打针就是不合理,哪有这种逻辑!于是我很自由。站在窗口,可以看见前方不远的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在平直的道上匆匆而过。当生命突然变得可以算计时,除却些许嫉妒,留恋悄悄占据。以往每到一处,总喜欢爬到它的最高处,四看。此刻毫不犹豫,向楼梯走去。每一层的楼梯口我都停下来,看看走廊里各色人物,平民百姓,高官富庶;感受种种心情,喜,悲,泪,笑;看各种动作,摇头叹息,抱头痛哭,狭小的空间赤luo裸演泽生离死别。生命,在这里突显质的本义。而我,像旁观者,思考同时已否认自己的身份。

楼顶,拦着一道铁门,锃亮的铜锁手感不错。院方许是怕我们这些病人轻生才锁上的吧。但,轻生于我们,已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也不会在生命倒计时选择自动停止。我向来很着重长命与否。会算数起,每遇一位标有生卒年月的人,先算他的岁数,成就如何慢慢再看。这根源于怕死。一想到那可怕的字眼,我就觉得很压抑,四面都憋得要命,那墙好像在渐渐收拢,以致不敢在自己的小房间呆下去。逃离,去人多的地方,等人群的喧闹冲淡刚才的思想,才敢回去。今天,那个一直压抑我的时刻真正来到眼前时前,竟然发觉,年幼时的心境,已淡化成嘴角的轻轻一扯,不再回头。也不是说我有如何的坚强,相反长久以来,我不敢正视“坚强”这两个字。坚强始终在与死的博杀中沦为俘虏,而懦弱同时衍生。可以这么说,我的懦弱已成为坚强的懦弱。

既然无法立于高处俯看别人,唯有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继续饰演短暂的角色。本分,不是你坚不坚守的问题,它永远是自然而然又不可抗拒的状态。我试图在最后的日子转换一下角色,如能像一个真正的病人,看护士为自己忙碌,即使极不愿意被服侍。但老天扔给我一个不可扭转的烂局同时又虚情假义地附送一个如果可以就叫奇迹的赠品,不用打针吃药,不用直愣愣地躺在病床上睁着无神的眼望护士帮自己做事。搞不懂那块肿瘤为何毒下留情,倒愿意它一下把我弄成瘫痪,或植物人,甚至即刻死亡。因为它的出现已是必然的,那结果也是不可避免的。有时真的受不了死魔(我不会用“死神”这两个字。死种神--如果有,怎么能扯一块去!)的脚步在静谧的走廊尽头渐响的绝望与恐惧,甚至恨起这一所谓的奇迹。速死,悲哀中飞闪而过的异念。矛盾,这般横亘两种死亡之间,害怕静籁的夜里触及心里的畏死细胞,也难以承受15%的机会失去后……但更肯定的是,我不可能选择自杀性的结束矛盾。原因,根植已久的恐死思想会扼杀所有低愚的轻生念头。在这又一自制的漩涡中,我已失却方向,能控制局面的,只有生。

退下来的时候,就注定于折磨中死去——是自己思想的混乱践踏了昔日的平淡的残留物,涂抹所有安宁。

中秋之夜,一轮圆月娴静升起,恰逢周六,赏月的人特别多。本想出去逛逛的,现在不复此念。夜渐浓,月正辉。立于窗前,看远处彩灿的烟花,想起一年前的国庆长假,我没有回家。中秋之日,约了同样不回家的雪儿,晚上去赏月,她爽快应允了。晚上八点,我踩着自行车,到那栋熟悉的楼前,雪儿已等在那。她坐稳后,我问她,不怕我把你卖了吗?不是不怕,而是知道你舍不得。我只是笑,她也笑。突然,雪儿抱着我的腰,把头靠在我背上,说了句我一生都迷恋的话,我只要你给我一分钟的幸福就够了!那一刻,我真想跳下车,对她说,我也只要你给我60秒疼你的责任就够了!然后抱着她一分钟,最后头也不回飞车而去。但我做不到。沉默许久,我轻声对雪儿讲了刚才的想法,她同样是笑,却把手移开了。之前的那种涟漪就这样静静消隐,取而代之的是失落。

我把车骑得飞快。那一晚是我第一次不在家过中秋,玩得很开心,真的,不骗你。

一年了,月亮还是那个月亮,雪儿也没变。我,却彻底失去原有的位置,从生命,从思想,我都是边缘人物。生命往前一步,会丢失灵魂,成为孤魂野鬼;想后退,又是不可能。当初,雪儿对我说“不可能”“没感觉”时我还死撑着坚持下去。但一次次面对付出与得到之间的不等号的沉痛与无奈,一次次徘徊在执著与放弃之间时,矛盾又来制造迷惘。付出与得到之间的等号我是不可能亲自画上。如果等号的与否是由付出者决定的,那就成了强迫的同化,那是有钱人与贪钱人共同完成的使命。我和雪儿是不可能沦落到如此地步,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何况,我,穷光蛋一个。矛盾之后,我还是坚持下来了。今天,对错已无意义,只剩记忆在短暂的时间里刻骨铭心。

入夜,迷糊睡去。梦回小山村。那座老瓦房前全家团坐,头顶,盘目含笑。四岁的我手捧大月饼正欲狂吞,父亲连忙摆手,教我要先给月光爷爷吃,我不肯。就用手指着月亮,你不能抢我的月饼。话音刚落,耳朵剧痛,用手一摸,缺了一处,血,沾满手掌。妈妈……

惊醒。下意识用手一摸,耳朵完好。可是,我心灵的耳朵已被病魔割去,再也听不到未来的声响,以前储存的声音,也都随着咔嚓一声, 变成刀下游音,冷清的月光下,再也找不到家的归途。

睡意全无。遥望窗外,心海起浪,难以抑制。于是,提笔写了这样一封信。

雪儿:

单恋的日子来到尽头时,我终于解脱了。曾天真地认为,我的坚持与执着会令你感动,但你说过,心已感动,情却是无奈。我还能说什么。去年6月12日之后,那么一种忧伤,压抑着我。今天,它被异样地解决,我不知是开心还是悲痛。不过,都已不重要。

我是你生命的匆匆过客,来不及等你说声再见,就后会无期。而你,却是我一生的守候,我好开心。哪怕这一生是短暂的。“一生”这个词,本身就是一种承诺。

今天,给你寄去这两样东西,虽不贵重,却也是心意。

某天,当你翻阅《穆斯林的葬礼》时想起我的葬礼,我会感谢你;某天,你看到贝克汉姆、欧文老去时想起我的老去,我会感谢你;某天,你打开我那本写满你的日记时,有天堂的风吹过,记住,那是我的祝福!

叶飘 

2002年9月23日凌晨

拿着那张邮寄包裹的“回执证明”,已无挂牵。

接下来的日子,我放弃所有的思想,睡与吃的循环中,接近白痴的定义。大一时,曾在日记中衷心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变成白痴或傻子一个,有得吃就吃,没得吃饿一两天也没关系,最紧要的是不用想太多该与不该的事。该与不该,也都是矛盾的冲突。

手术期定在10月2日。

10月1日,吃过晚饭,冲洗干净,我就被带进隔离室。此刻起到明早九点,我都呆在这里。来之前,爸,妈,哥,姐夫,表哥围坐在我旁边,片刻无语。望着憔悴的他们,我失声痛哭,抱着爸妈,第一次说了“我爱您们”。如果有来世,我真的希望能做爸妈的父母,我要偿还他们的爱。向来自认是孝顺的人,此刻发觉自己多么的无能。哥,姐夫,表哥也一个个偷偷抹泪,我上前,拥抱他们,宽实的胸膛,真的好生留恋。此情此景,我还能说什么,一任泪水横。时间于其中沉没,记忆于其中苍白,未来于其中死去。

再一次端详他们早已深刻脑中的脸庞,我就冲了出去。泪,再次滑落,我尽力忍着,没有哭出声,却无法抑制心里的悲伤,一如肆意的泪水,任它绞痛我的心。旁边的护士也摇着头叹息,我知道,远去的无法挽留,要来的,终于出现。

隔离室一片空白,白得没有一丝污垢,也白得我不忍再多看一眼,怕弄脏它。可能是进来这里的人都没有情绪可发,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坐着,等待属于自己的明天。我走到窗前,眼前是医院的后院,翠绿的树,嫣红的花,祥和的人。正对着后院的不远处,是一家酒楼,门口挂着“热烈祝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3周年”的红底白字横幅。天边,霞映半空,房内,恋意顿生。我退回来,颓废地坐在床上,心情轻轻移位,抑压不住,又一次哭了,趴在床上。

哭够了,抬起头,窗外,华灯初上。我赶忙按亮房内的灯。可我的影子呢?难道……心中一惊!望天花板,原来是日光灯,哑然一笑,此刻,竟然疑神疑鬼起来。唉,今晚怎样过呢?什么都没带进来,难道就坐在这等眼困的时候再睡?这样不行,坐两三个钟头,太恐怖了。还是躺下去慢慢培养睡意吧。

躺在床上,当然睡不着。远近的灯火照得房内微亮,睁着眼,望窗外。想起那班大三的同学,想起宿舍的兄弟,想起雪儿,他们都回家了吗?没回家的,也都到外面去玩了吧。七天长假,他们一定疯玩去了。想起那把心爱的木吉他,在苍凉的夜风中,失却主人温暖的手,是否还能弹奏忧伤的青春之歌;是否还有人轻轻有手指勾去音箱内的蜘蛛网;是否还有人用它为我弹那首《白桦林》。想起宿舍那帮兄弟曾组成的“热血同盟”,所谓的热血同盟,即一帮热血方刚的青年组成的集体,他们的目标就是追女孩;想起他们一起出动,大举进攻,最后,一个个损兵折将,卷席而归,还忙着各自安慰。想起懂事时第一次参加葬礼只觉人很多,饭菜很香,跟妈妈说被她打了顿说是惩罚我的不尊敬。想起22年来生活,如一只末熟却脱落的苹果,砸不出一个牛顿来,却砸出一个土坑埋葬了生命的短暂。想起2个月前死去的长辈的慈祥,想起2个月前出生的婴儿的可爱。想起几百年的老村庄越来越脏,越来越乱,而村民的楼房却越来越华丽,越来越高耸。想起年幼时过春节的兴奋与热闹,想起小时候的游戏,想起我的启蒙老师;想起我幼的死党,现在见面连一句话也说不出的难过。想起初中时单恋的女孩,第一次向她表白却也是最后的祝福。想起雪儿送我的那盆仙人球,在病虫的吞吃中死去,最后只剩下我花了两个钟做的花篮。想起陪雪儿看韩日世界杯决赛时对她说:“你是卡恩,我是罗纳尔多。”最后,罗纳尔多赢了卡恩,我却输掉了一生的承诺。想起……

终于知道,灵魂的天堂是装不下年轻的死亡,撒旦的咒语车声废气中冷静穿透,击碎上帝的赋予--生命。劫数,在洁白的床单上,幻化悲哀的唱调,霓虹灯旁,闪烁都市的冷笑。遥远的村庄,准备伤心的热闹。

睡吧,睡醒后,又是一个好孩子!

迷糊中,闷热的小山村,没有法师,没有丧乐,静静的山岗,掩埋所有的矛盾,泪水与悲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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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城南居士点评:

悠悠远去,穆斯林的葬礼。

文章评论共[1]个
寂寞烟舞-评论

这不会是你的经历对吗??不会!
想起自己的那场病痛,想起母亲拽着医生的手臂哭喊着救救我女儿的声音,泪水已不是我能控制。
让我们学会珍惜!!
  【缘心斋 回复】:谢谢你的点评。大概有一半是真的。是啊,让我们学会珍惜!谁也不敢确保下一秒你是否安稳立于实土…… [2005-1-24 21:14:15]at:2005年01月15日 晚上1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