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爱蝶,大多因它们漫飞浪舞就可以妆点多情的春天,还在于有个“化蝶” 的凄美故事是那么荡气回肠,我也是个俗人,但真正爱上这些翅膀上长了眼睛似的精灵,却是看了《庄周梦蝶》之后,你看庄子多浪漫啊,明明自己做了一个梦,却突发异想:难道不可以是蝴蝶梦见我吗?槁项黄馘的庄子,没有为自己的柴米油盐发愁,没有为自己孤独少友而慨叹,在乱象横陈、金戈铁马的功利时代,他还坚守这样一颗浑沌天真的本心,何其可贵又何其可爱!俗人之所以为俗,就因为跳不出这种“小”!看《庄子》可以处处看出他这种大来: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
在那个科技蒙昧的年代,是什么让庄子产生了如此的宇宙观呢?大又是怎样的大?小又是怎样的小?站在今天的角度,如果站在宇宙飞船上抑或在月亮上看我们自己,确实海洋就是一小碗水、中国就是一粒米啊?庄子的眼光像射电望远镜一样越过了千年!神助庄子也。
庄子的生死观也让我耳目一新: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 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 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 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妻子去世,他却鼓盆而歌,在他看来,生死之变就像春夏秋冬四时运行一样平常,妻子如今安稳地躺在天地的大屋中,所以他不哭反而歌了。对于自己的死,他照样惊人的豁达,把我扔在野外就是了:被乌鸦、老鹰啄食跟被蚂蚁噬食有什么区别呢?大自然赋予我们形体,用生存使我们操劳,用衰老使我们安息,用死亡使我们安息,因此我们的存在是好事,我们的死亡也是好事。是啊,人生百年,生不由我们自己决定,死亦不由我们掌控,两腿一伸,什么都不是我们自己的了,要快乐活在当下就好了。
所以他安贫乐道,陶然自乐。连楚王请他出山,他却不动声色反问使者:“我听说楚国有一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了。楚王用竹箱装着它,用巾被盖着它,珍藏在宗庙里。这只神龟,是宁愿死去而留下骨骸显示尊贵呢,还是宁愿活在泥水里拖着尾巴呢?”使者当然中招:“还是宁愿拖着尾巴活在泥水里好。”出山之后,肯定少不了荣华富贵,至少也比他现在有上顿没下顿的好吧,可他就是看穿了权贵背后的凶险与虚华,世上有几人真个看得透呢?曾经阔过的要返朴归真,可庄子从未阔过,他怎么会有这样超然的思想,难怪他是圣人而我们不是。所以特别喜欢《惠子相梁》里的那份洒脱:作为一只鹓鶵,我才看不上你那腐鼠一般的相位呢!
庄子的美丑观其实和他的生死观是一脉相承的,就像生死都是大自然给你一样,你的相貌也不是由你自己决定的。看起来上帝对你的薄,说不定就是赐给你的厚。他在《大宗师?不祥之金》说到这样几个人: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旡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逐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旡事,跰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子舆长成这个样子(书中说他是“有病”,我看天生也有一部分),腰弯背驼,五脏穴口朝上,下巴隐藏以肚脐之下,肩部高过头顶,发髻朝天。他居然没有生气,反而说:“假使我的左臂变成公鸡,我便用它来司晨报晓;假使我的右臂变成弹弓,我便用它来打斑鸠烤了吃;假使我的臀部变成车轮,精神变成骏马,我就乘坐它出游而免去别的车驾!”在庄子眼中,残疾人简直就是天使了,难怪他还会说:毛嫱和丽姬是世人称道的美人,可是鱼见了她们就潜入水底,鸟见了她们就高飞天空,麋鹿见了她们就急速逃跑。最美可能就是最不美,最不美可能就是最美,最有用即为最无用,最无用即为最有用。庄子的思想是一种完全颠覆常规的思想,让人看了通体透彻。
-全文完-
▷ 进入斑毛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