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作品中,友情是与爱情并存的一大主题。其中以诗歌反映的较多,所谓“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就是指以诗表达友情而言的。不因贵贱而阻隔,不以利而忘义,守之以信,忠之以言的友情总是那样令人向往。《诗经 伐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可以说是对友情最早的向往;古诗《诗四首》之一有“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的视朋友如兄弟的表现;傅咸在《赠何劭,王济》里也有“情犹同生,义则师友”之语。
向秀与嵇康是“竹林七贤”中的两贤,嵇康慷慨赴死之后,向秀作《思旧赋》借麦秀黍离之悲写出了对挚友生死相隔的刻骨铭心的思念,见旧居而追思往昔之宴游,由笛声而悲忆故友临刑前从容弹奏《广陵散》的情境。其间那种生死与共,难以为怀的深厚情义,让人感动千古。
人所熟知的李白于杜甫这两座诗坛高峰的友谊,让人体会到了友谊在一个人的心中会占据到何等重要的地位。其中杜甫在诗中写梦境中与李白的情形:分明实有,又疑其实有;分明见其憔悴容颜,又疑其何以能到此。如此动人的梦境,没有刻骨铭心的思念是写不出来的。还有元稹和白居易的友情同样令人恸怀,他们相互思念,相互酬赠的诗,其数量之大,为文学史上所仅见。当闻之白居易被谪贬九江时,元稹有《闻乐天授江州司马》一诗中记有此事:“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白居易赴江州途中有《舟中读元九诗》:“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从诗中不难看到这两大中唐诗人彼此之间在心中的分量。
更为感人的要数清代顾贞观与吴北骞的友谊。顾贞观和吴北骞不但在诗词方面同显盛名,也是慎交社的同学,更是知心好友。顺治十四年,吴北骞因“丁酉科场案”被牵连而流放宁古塔。在吴北骞流放的临行前,顾贞观对好友承诺:你如今年方而立,如果有幸捱到知命之年,那么这二十年中我一定摩顶放踵,想方设法把你救回中原。这位老兄话说得很是义气,但他忽略了自己并没有那么大的政治能量。一晃十八年过去了,尽管顾贞观一直没放弃过努力,但从来都是无济于事。
“三过门前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为了能让好友活着回来,无财无势的顾贞观营救好友的一线生机押在了纳兰容若身上。理由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都是古道热肠,急公好义的人,都是无欲无求,如竹如兰的君子。在同问徐乾学与同乡好友严绳孙的帮助下,顾贞观与纳兰容若一见如故,遂成了忘年之交。
吴北骞不是容若的朋友,只是“友人之友”而已。但顾贞观已经知道,营救吴北骞的事,一定的落在容若的肩上了。这一营救之举后来轰动京城,引起很多人的万千感慨。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里说过这样一段知人知心的话:“今之人,总角之友,长大忘之;贫贱之友,富贵忘之。相勉以道义,而相失以世情;相怜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吾友吾且负之矣,能爱友人之友如容若哉!”的确,世人的交际,大多只是为了构建自己的“人脉”,既然是以利益为根本,当利益不存在的时候,人情自然也就淡了。童年纯真的情谊,长大以后就忘了;贫贱时候的患难之交,一旦富贵也就忘了。大家都以道义互勉,其实真正左右友情的却不过是世态人情;大家都以文章相推许,一旦涉及功利便转为忌恨。朋友总是要被辜负的,更何况是朋友的朋友呢!谢章铤没有说错,顾贞观更没看错人。他只把写下的两首《金缕曲》抄录了一份给容若。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抟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酒。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潺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从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催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需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这两首以书信形式写成的词是顾贞观近二十年来的种种酸甜苦辣蕴积而成,其中写到了好友生存环境的艰难和自己的承诺。一诺二十年,至今初心未变,这是何等的誓言,何等的真挚的情义。交谊之厚,思念之深,救援之切,纯为一字一泪的血泪之情。可谓至真至诚,至情至性的千古绝唱!此词让容若感动不已,为之泣下数行,“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候兄再嘱也。”于是在容若的努力下,吴北骞终于在康熙二十年获赦还。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李陵送别苏武,河梁赋诗,是为生离之极;“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向秀途经嵇康旧宅,闻邻人吹笛,有感而作《思旧赋》是为死别之极。生离死别的友情文字,从此除河梁生别之诗与山阳死友之传外,要数顾贞观这两首金缕曲了。虽然后人和者众多,但终究无人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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