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底光---这是一个疯女人的绰号。
记得小时候,总在街上看到一个疯女人,她高挑有韵的体形,穿得破破烂烂,一付犹如戏子般的面容让污垢遮掩的面目全非。她嘴里总是在叨叨咕咕,不知是在说什么,脚下总是在不停的到处走,不知要去哪里。在她出现的地方,往往会围着一群孩子,孩子们会一边拿泥巴甩向她,一边喊:“鞋底光,走半庄,养活孩子一大筐。”最自责的是,当年我也在这群孩子当中。当年的社会很落后,人们的文明素质很低,尤其是缺少教育的孩子们都傻狠傻狠的。不止一次的看到,有的孩子把逮到的蛤蟆、小鸟什么的揪着大腿一扯两半。而那时的疯子,傻子,叫花子则成为了孩子们攻击取乐的对象。
有一次,鞋底光被一个邻居老奶奶从众孩子的围攻中救出来,然后把我拉到一旁,对我语重心长地说道:“娃呀,不可以这样对待她,其实她很可怜的呀。”
“她可怜什么呀,她是个疯子。”我倔强地说道。
“她是个疯子,可你知道她是怎么疯的吗?”
我忽闪着两只无知世事的眼睛,摇了摇头。
奶奶叹息了一声,接着就给我讲起了这个鞋底光的故事。
西石村背面依山,对面傍水,景色比不上江南,也可说宜人。村庄距离京东四大名镇的第一镇也只有三四华里的路程,有山有水,土地肥沃,靠近古镇,交通也方便,难怪风水师认定该村是一块风水宝地。
可最近出了一件新闻,是大新闻,石家的大闺女秀儿在家生了孩子,让村民们在街头巷尾议论之时,在满足了议论是非的猎奇心里后,无不摇头晃脑的说道:真是坏了风水,坏了风水。怎么回事?话还得从头说起。
六十年代的中国,虽然落后,但那时还是很讲究大众文化生活的,除了年节时的秧歌,舞龙,唱戏等热闹的文化文娱活动以外,在古镇平时很多村也都有业余文艺宣传队,公社有半脱产的剧团。于是,各村有点姿色的女子,帅气的小伙,只要有一点悟性就都成了文艺宣传队选拔的对象。
西石村有一户石家,有一姑娘名叫秀儿,年芳二十,长的那叫个俊,高挑有韵的身材,一条大辫子直拖到圆润的臀部以下,脸蛋白里透红,大眼睛,细长弯曲的黑眉毛,笑时露出浅浅的两个酒窝,红唇皓齿,走起路来,就像风摆杨柳。周围的婶子大娘见了就会说:“啧啧,你看,人家秀儿这姑娘长得就像仙女,她娘是怎么生养的。”外乡人见了,会惊叹地说:“有山有水出美女,人家西石村就是风水好,才会出如此貌美如仙的美女!”
如此貌美的女子,自然成了村里文艺宣传队物色的对象。一天,宣传队的队长来到秀儿的家里,动员秀儿参加村里的文艺宣传队。老爸说,一个女孩子家,整天疯疯癫癫的在外跑着演戏,不成体统,很不赞成。宣传队长说,看看秀儿的意见吧,秀儿蹑在妈妈身后怯怯的说,只要爸妈同意她就愿意,妈妈疼爱闺女,爸爸更是把闺女视为掌上明珠,二老明白闺女愿意参加,也就看着秀儿娇爱的笑着点了头。加入村里的文艺宣传队后,经过村里村外的演出,秀儿的美貌更是远近闻名了。
小河里盛不下蛟龙,小山村养不住凤凰,这不,公社剧团看中了秀儿,一个调遣令将秀儿抽到了公社剧团,几经学习锻炼,秀儿很快就成了公社剧团的骨干名角。到各地演出,县里汇演,秀儿给剧团挣得了很多荣誉。喜欢得剧团领导瞅着秀儿说:“西石村,西石女,与西施女同音啊,就差一个字形不同。”领导围着秀儿转了一圈,又道:“这真是巧合,人也是这么的名符其实啊,以后就叫你西施女吧,哈哈,哈哈!”说得秀儿脸蛋由白里透红变成了全红。大伙哄笑着鼓掌欢迎!
从此,西石村里出了个西施女,而且是公社剧团的有名戏子的消息传遍了古镇,人们都想看到秀儿的演出,好一睹西施女的风采。
一天,剧团到二十华里外的另一个公社友好演出,当秀儿登台后,又看到台下紧靠台前一张熟悉的面孔,喜笑颜开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的演出。这个面孔每次在家近前演出时她都会在拥挤的台前看到,怎么今天到这二十华里外的地方演出,他也跟来了,这么远,他又没有自行车,得走着呀,秀儿心里有些心痛。
这个男青年叫大成,家住东石村,祖辈是木匠。那时在农村,木匠是一个很受人羡慕尊敬的职业,技术性高,挣钱也多,大成长得帅,家境也好,是很多姑娘心中倾慕的对象。他被村长的闺女相中了,村长托人来提亲,大成不愿意,因为那个姑娘长相实在是一般人以下,可村长的权势不得不让父母考虑,在父母的压制下,大成和村长的闺女定亲了,只是定亲半年来俩个人从来没有怎么接触过,因为大成总是躲避着她。
大成曾经给公社剧团做过舞台道具,和秀儿有过接触。大成迷上了秀儿的美貌和温柔,秀儿也羡慕大成的手艺和帅气的仪表。本来就是郎才女貌,在并不太多的接触中,俩个人互相都有了好感。那时人们还很保守,没有明确的语言表达,但是一种青年人特有的情感灵动在不深的交往中互相传递给了对方,他(她)们在心中相爱了。从此后,剧团的每一场演出大成都不落场,必是挤在台前,秀儿有时演出或是排练回家晚了,大成就悄悄的跟在身后暗中护送。
今天到外地来演出,没想到他也跟来了,演出散场了,大成也没走,秀儿她们收拾舞台,他也就帮起忙来,这已不是头一次,每次演出完毕,大成都会帮着拆卸完舞台才离去,所以剧团的人也都和他熟悉了。有人和他笑说道:“大成,你这么热心演艺,干脆加入我们剧团好了。”
“呵呵,要不是我这行当特殊放不下,我早就加入了。”
“你要是加入了,和我们的秀儿西施演上一出天仙配,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哈哈。”
“我哪有那艳福啊”大成红着脸应道,秀儿也羞转头跑了。
收拾完舞台天色已见晚,领导喊道:“今天东家领导给咱们准备了丰盛的晚宴,大家忙完就到公社食堂就餐。”大伙一听,欢呼喊闹,大成也就悄悄的离去了,只有秀儿默默的注视着他的背影。
在公社食堂吃完饭,秀儿她们就坐着拖拉机往家里返,走到半路,看到一个身影正在路边走着,在拖拉机灯光的照耀下,秀儿看到了正是大成,秀儿的心紧缩了一下,这么晚了,这么远的路,还在走着,秀儿又不好意思喊车停下,正在秀儿踌躇时,拖拉机停下了,领导冲着大成喊道:“喂,上车吧,捎你回家。”秀儿心想,这就对了,人家总是帮我们,对这样的好人就是要有好报。大成上了拖拉机的车斗,正好和秀儿挤坐在一起,大成不好意思的老往一边让,可车上人多,让不开,他就和秀儿紧紧地挤在一起,秀儿红了脸低着头硬挺着,大成不好意思的把脸扭向了一边。拖拉机颠颠簸簸的行走着,秀儿和大成的身子随着颠簸在摩擦着,秀儿的身子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感觉。
到了公社所在地,大成帮着卸完车,就先走了,临走时用那眼光深深地看了一眼秀儿,秀儿回以低头一笑。这都是在别人不注意下的传情,她们的爱恋很隐秘。
演员们卸完妆,就都各回各家,秀儿有一个伙伴和她同行,可走到半路就要分手,剩下的一半路需要秀儿自己走。那时的社会很安定,秀儿本不害怕,可她每次走在路上总感觉身后有人同行,她感觉蹊跷。有一次,秀儿又感觉身后有人,就小跑几步,躲到了一片小树林子里,她看到身后的人也急切的走过来,东张西望的在找什么,借着淡淡的月光,秀儿看到是大成,秀儿一下就明白了,大成这是在暗中护送她,现在秀儿突然不见了,看把他急得那个样子,看到此情此景,秀儿的心儿热了,身子暖了,脸上笑了。大成找不到秀儿,他真的担心害怕了,于是就压着嗓子呼喊起秀儿,秀儿从树林里走出,说道:“喊什么,我在这里呢。”秀儿的突然出现,让大成手足无措,很腼腆。
“咳,你怎么躲起来了,吓死我了。”
“你总是在后面跟着,才吓人呢。”秀儿假装嗔怪的说。
“人家就想送送你。”大成不好意思的解释了一句。
“你回吧,我不害怕,你回家要往相反的方向走,太远了。”
“我不怕,我是男子汉呀,你要是遇上个坏人,野狼,野狗什么的,怎么办,还不吓傻你。”
“嘻嘻,哪有那么多坏东西。”秀儿被大成那带着表情的话语给逗乐了。
剩下的路俩个人一起走了下来,俩个人边走边聊,说着各自的生活,爱好,情趣,互相表达了爱慕。临分手,秀儿把自己的香手帕送给了大成,当时大成摸了摸身上,实在没有什么可送给秀儿的礼物,就说等下次见面一定送她一个好礼物,从此,俩个人悄悄的恋爱了。
今天,秀儿和那个伙伴在半路上一分手,又走到那个小树林子的时候,大成便冒了出来,原来他早就等在半路上,以便送她那没伴的另一半路程。这次俩个人携手同行,窃窃的说着情话,说着不在一起的时日,各自的想念。
俩个人牵着手,慢慢地走着,他们想让这一起走的时间尽量的变长,可还是让人感觉那么快的就到了村口,俩个人对视凝眸,两双手牵在一起,谁也不愿意松开。大成鼓足了勇气,一用力将秀儿揽过来搂在怀里,俩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两颗年轻激荡的心在剧烈的跳动,热情的吻落在了秀儿裸露的脖颈、脸颊上,最后深深的吻住了秀儿的香唇,两个舌头搅在了一起,热烈深情的亲吻吸吮着。大成越亲吻越激烈,秀儿一个清纯的大姑娘,哪里受得了一个异性如此狂热的亲吻,秀儿浑身酥麻颤栗着,不由自主的发出了娇柔的*吟声。在大成进一步的亲吻爱抚中,秀儿的身子软瘫了。大成的情火炽热的燃烧着,他将秀儿一下抱起,环视了一下四周,就向着路边的一个打麦场走去,大成靠着麦草垛把秀儿放下,此时秀儿就像没有了筋骨,像个面人似的躺在那里。大成又是一阵狂热的亲吻,和浑身上下让人难挨的抚摸,秀儿随着身体的酥麻,脑子里也一片空白,任凭大成把衣服扒光,她没有了意识,没有了自我,因此也就没有了能力反对这不负责任的一时寻欢。可能男欢女爱的不计后果就表现在此时。大成的整个身体就像火山一样即将喷发,重重的压向秀儿娇嫩的玉体,冲击着社会数千年来的道德观念,俩个快燃烧起来的躯体缠绕在一起,合二为一,几近熔化。不怕羞的月亮映录下了只属于这两个人一时的幸福快乐时光,也见证了一个悲剧的开始。
秀儿怀孕了,一直到四五个月份时,她才察觉,那时的人们很无知。那时的农村医疗条件很落后,没有地方打胎,她只能等着把孩子生下来。她能做的只有瞒着世人,包括她的父母。她把肚子勒紧,竟然瞒过了七个月,那时的人们营养差,孩子在胎里发育得也小。可到了八个月的时候怎么也掩饰不住了,父母发觉了,世人知道了。霎那间,古镇上空布满了阴云,阴云被阴风吹向大地,变成了蚀肤刺骨的风言风语。从此,石家的大门紧闭,秀儿被父母禁锢在家里,无奈的等着那羞煞门的小生命的降临。
大成也知道了秀儿怀孕的事,他想退婚,娶秀儿,可父母无力抗拒村长的权势,他也无力改变已定亲的事实,更何况,他也没有勇气承认秀儿的孩子就是他俩的私生子,那是大逆不道的,会身败名裂。
在一个阴云密布,冷风瑟瑟的夜晚,一个可怜的小生命降临了,是个女孩,样子真可爱,像她的妈妈。秀儿把孩子抱在怀里,眼泪滴落到了孩子的嘴里,孩子一落世,就尝到了母亲苦涩的泪。秀儿看着娇小美丽的女儿,忘记了一切的忧愁烦恼,马上给女儿取名叫“丽儿”妈妈叫秀儿,女儿叫丽儿,秀丽的一对母女,可命运却是令人心颤的悲凄!
孩子的姥姥望着母女俩,疼爱又心酸。姥爷抽着旱烟袋,紧锁双眉。他们发愁的是,一个姑娘坏了名声,又带着一个孩子,以后怎么嫁人。最后,狠下心来,痛痛的决定,将这个孩子送人。
一天,妈妈让秀儿去串亲戚,就在她回来的时候,不见了女儿,她问妈妈,妈妈流着泪说,你不要找了,给她找了一个好人家。秀儿一听就急了,她哭着喊着,和爸爸妈妈要孩子,妈妈只是抱住她和她哭在一起,老爸叹着气躲开了。秀儿可以接受大成不能娶她的事实,可以不顾社会上的辱骂指责,可以不惧以后生活对她的惩罚,这些所产生的痛苦她愿意一个人承受,可任怎样她也不认失去自己的女儿。秀儿从此饭不吃,觉不睡,眼泪不断,最后眼泪干了,目光呆呆的,她精神失常了。从此她不懂了任何世事,就知道找女儿,她走出家门,到处走,到处找,开始父母还能把她拽回,可一看不到,她就又走出去了,后来,时间长了,也只有任她去了。到了外边,人们叫她破鞋,侮辱她,笑谈她。昔日的西施女就这样变成了破鞋疯子。这里面的痛苦哀伤有几多世人同情理解?
后来,父母还是给秀儿找了婆家,嫁了出去。世上有打光棍的男人,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哪怕鞋再破,也有光脚的人愿意穿,就算疯女人,也有男人要,更何况她有美貌,曾经是古镇出名的西施女。可男家一开始能看住她,时间一长,就熬不过她了,只能任由她到处跑了,而且是不找绝对不回,最后,男方不得不放弃。就这样,她改嫁了三四次,再加上她确实是整天的到处走,乡村的那些才子们一动脑筋,就把她很形象的由破鞋叫成了鞋底光。
时光荏苒,鞋底光的寻女疯癫路一晃就走了十八年。一天,有人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想看热闹,告诉她,镇供销社卖百货的售货员小燕,就是她的女儿。她马上就找到小燕的柜台前,叫着:“丽儿,丽儿,我是你妈,跟妈回家。”吓得小燕不知所措,另两个岁数大的女售货员往外赶她,她不走,就撕扯起来,那两个女售货员拿棍子把她打了出去,一直打倒在门前。这一幕是我亲眼看到,那时已初明事理的我,仍很顽皮,但是已看不下去,恨恨的诅咒那两个狠心的女婆娘不得好死。
那个小燕还真是秀儿的亲生女丽儿,当年是被秀儿的父母送给了无儿无女的供销社老高了,取名叫小燕,沾养父的光,初中一毕业,就被分配到供销社上班了。养父母对她很娇宠,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来,鞋底光又几次到供销社去找小燕,受到的待遇自然仍是驱赶和辱骂。小燕的养父只有通过领导把小燕调到了别的供销社。
从此,鞋底光更是不住闲地走,嘴里叨叨咕咕,好像总是在说:“丽儿,我是你妈,跟妈回家。”多少年来,鞋底光成了古镇街上一个特有的景致,一直到了她老死。
小燕后来结了婚,在“好心人”的透露下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当时她的表情是直愣愣的,她由爽朗变成了抑郁,随着时间的延长越来越重,在她的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已疯了的生母在柜台前叫她女儿,跟她回家的情景。在她知道了真相以后的许多年里,她经常亲眼目睹着生母身形污秽的在街上流浪着,可她又不能相认,这是一个人的社会尊严绝对不能允许的,只能在内心里承受着痛苦的折磨。又过去了若干年,小燕已过了不惑之年,一天,丈夫和儿子回家,看到小燕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嘴里冒着白沫,满屋子的农药味,她喝了百草枯,没有抢救过来。当时在她的胸前捧着一双新鞋,手心里攥着一张纸条,写着:我去找妈妈。她是想,到了天堂送给妈妈一双新鞋,让妈妈不再成为鞋底光。人们感慨悲痛的说,都这么多年了,还在想着她的亲妈。
两代母女的悲剧就这样结束了。传承了数千年的道德观念对于背叛者终于做出了一个完整的惩罚,没有几个人敢谴责这传统的道德观念,可落在秀儿娘俩身上的这个惩罚太凄惨,太凄惨!
写到此鼻子发酸,眼睛已看不清字迹。只有真心的祝愿她们娘俩能在容得下她们的另一个世界幸福的团圆。
写于2012-9-18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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