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夏日的骄阳，雪亮雪亮的，不受半点阻拦的直射在田间薄薄的水面上，又像一个烧红的大铁环，发出了“嗤嗤”的响声。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湛蓝湛蓝的，蓝得那么纯、那么深，让你的眼睛无法长时间直视。

没浸水的黑土地泛白了，细小的裂纹像一个老人饱经风霜的脸。田野里没有一丝风，空气仿佛在此刻已凝固，或许一丁点的火花都可能使它着燃，这份燥热，使人的嗓子眼里都要喷出火来。

陈老汉头顶的那轮烈日，他觉得自己和老水牛，连同他脚底下黑土和杂草，如蒸笼里老面馒头，周身冒着团团热气。此时他感到有点心闷，于是猛吸了几口气，这份热气却炙烤到了他五脏六腑，刺痛！

陈老汉六十开外，两鬓早已花白，短而粗糙的胡须显得格外的隐忍和执拗；额头线条分明，如犁头划满其间；眼睛却一点也不含糊，那份倔犟的眼神，从年轻时就养成的，到如今都没有半点褪色，没有人知道，只有他面前的大水牛知道，因为他的声音从未苍老，于是它也总是很驯服地听到他洪亮的吆喝，随着他挥舞的牛鞭响遍田野。

老水牛的肩头的套绳，虽然被老汉用布条包裹，因长期的勒磨还是被磨得秃亮秃亮的，甚至渗血结痂，每次劳作一天，老汉总是不顾自己的劳累会先带它去水塘，让它自由自在地嬉戏一番，顺便给它清洗干净全身和结痂的伤口，然后回家鼓捣一些不知名的草药给他敷上。老汉每次挥着牛鞭，每一次都只是在空中抽出脆响，但始终没有一次触及到牛背，但水牛也总会在响声过后，都会卖力地加快自己的步伐，老汉怎么舍得打它？如今就剩下这头老水牛与自己相依为命了！

老水牛拼力地拉着犁头，双腿艰难的一次次从黑土中拔出来，穿着牛绳的鼻头因燥热的空气刺激得不时喷着响鼻，锋利的犁头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划开黑土地深深地背脊，所有的附着物一下子都被掩埋在黑土的怀中，不着一点痕迹，连同他们的脚印。

老汉用手罩在额头上，打探日头的高度，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水田，掀翻的黑土已浸得湿透，冒着丝丝热气，老汉脑袋有点恍惚，他赶紧勒紧牛绳，牛立住不动了，回头看了一眼老汉，老汉摆正犁头，把犁头立在田中央，然后扶着牛背取下牛套，接着心痛地拍了拍牛背，牛会意地一纵身跃入旁边的沟渠，翻滚起来，溅起团团泥水，老汉吃力地蹒跚到一处大树下，然后掏出一支廉价烟点燃了，抖索着塞进嘴里，然后微闭着双眼，让浓烈的焦烟味刺激着泛黄的记忆。

想着老水牛还只是牛犊子的时候，他和老伴欣喜地从几里地外把它牵回来，特意给它盖了一个茅草棚，每天天没亮，陈老汉就冒着一头雾水去砍青草回来，晚饭前总是牵着它到门前的水塘里洗个澡，然后在它窝棚里燃起一堆牛烟，生怕它被蚊蝇叮扰，在他们的细心照护下，成了远近闻名的最健壮又最卖力地公牛，让旁人羡慕不已。每天大水牛与陈老汉早出晚归的，在日出日落中一点点苍老……

有一天，水田里来了一个铁家伙，由两个健壮的人抬到田中央，田埂上围满了人。陈老汉远远就听到人在吆喝：“快来看啊！大铁牛耕田咯！”不一会儿，两个人手忙脚乱的鼓捣一阵，然后就听到“突突”的声音，并伴着冒出团团黑烟，一个人坐在铁架上，操纵着铁家伙飞快地水田里转圈，田埂上的人都欢呼起来，完全漠视了老水牛的存在，陈老汉牵着老水牛嘴里嘟哝道：真是忘本！从来舍不得抽打水牛的老汉，这一回确确实实地抽到了老水牛后背上，其实是抽在陈老汉心上。老水牛吃不住痛，一下子加快了脚步，把陈老汉扯得一个趔趄，老汉止不住骂娘了。老汉也感觉自己也快被大家忽视了，这是陈老汉最不能忍受的。

接着陈老汉比以前更卖力了，但每次看到一大片的水亩，大铁牛半天就可以搞定，而且平整笔直，连陈老汉这样的犁田好手也不得不服输，他感觉他和老水牛仿佛要被这个时代抛弃了似的！在陈老汉的眼里，黑土地离不开大水牛，就像他离不开大水牛一样。黑土地养活了祖祖辈辈，他对黑土的依恋甚至超过了大水牛。

后来他们见陈老汉太辛苦，都好心提出来开铁牛帮他耕，但是陈老汉每次都会冷冷的回绝，他不能抛弃黑土地，否则，他和老水牛都会被黑土地所抛弃！他就这样执拗地把自己桩在水田里，佝偻的背脊把所有的日子弹向黑土地，种满所有对黑土地的执着和希望！

这个夏天实在太长了，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烈日没有一天消停过，陈老汉终于吃不住病倒了，连同他的大水牛，他此时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老水牛是否饿了，该给它填料了；还有几亩水田等着他去耕了……想到这里他挣扎着起来，但怎么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倒在床上。

等他能牵着老水牛走过田埂的时候，它的那几亩水田早已耕耘好了，薄薄的水面，清澈得可以看见田螺爬过的痕迹，陈老汉还注意到田埂上有黑黑的油渍，陈老汉可以猜想肯定是在他生病的这段时间大铁牛来耕的，陈老汉眼眶一热，望着眼前的这一片黑土地。

此时眼前的黑土地在它浑浊的眼睛里不断延伸，那些如他一样熟悉的身影也渐渐模糊，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能一直坚守着这片黑土地，但他知道一定是这永不变色的土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