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插秧一般分三个步骤:一是扯秧;二是挑秧;三是插秧。先说扯秧。
一.扯秧
父亲瞅了我几眼,口气平淡地说,你先去扯秧吧,今晚。停一停,又说,这时节也没得别么家好做。双抢嘛。
我皱了下眉,恼恨地跺了下脚,发狠地说,我就是做强盗白拆子我也不去做这没得任何出头的鬼事。
父亲一愣,又定定地看了下我,见我已高出父亲半个脑袋了,父亲才泄气地叹了口气,又不自然地退后一步,陌生人样地打量,上下。之后,咬咬嘴唇,硬硬地说,去!
母亲当时正在屋外忙碌。母亲听完父亲的话,母亲即忙走进屋,瞟了眼硬硬的父亲,又瞥了眼恨恨的我,母亲鼓起胆气,赶忙打圆场,这才回来几天啦?也才半天。等歇几天再去也不迟。
父亲不满地瞟了眼母亲,仍硬硬地说,子不教,父之过;玉不琢,不成器。都十七八了。甘罗十二为丞相。还要等到几时啊?
父亲读过几年私塾,三字经、百家姓也装了些在肚里,关键时刻就会冒出个一句两句来。显现出父亲的与众不同来。
母亲呢,虽也不全懂其中的意思,却也知道那是在说教子的话。母亲梗了梗颈子,也不好继续强辩了。
我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心中的硬气已就减去了五分;再瞅一眼仍是强硬的父亲,心中的硬气又减去了五分。十分的硬气一减没,我虽还有十二分的不甘,却也还是咕哝一声应承下来了。
父亲又看了我一眼,车转身出门走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间是中午。
这年是一九八一年的六月。
这年实行的还是集体制——人民公社。父亲这年刚好担任队长。往年的父亲担任的是会计。
这年我高中毕业。又复读了一年,却依然与高考无缘。说与高考无缘,实在是有些抬举我。因为从这年开始,实施了高考前的预选。又称为预考。其目的在于节省高考开支。说的还透彻一些,就是嫌参加高考的人数太多了。而这预考又是在以后的么时候么时间取消的,我没查证过,这里也就不好透露了。
我瞟了眼母亲,火气十足地转身进了房,随手重重地拉了下门,门“咚”的一声爆响,又惊慌地两边直晃。却还是没能关上。我几步跨近床,一屁股坐下,压得床“咯吱咯吱”乱叫唤,躺下身子,瞪着双眼,望着帐顶直喘气。
母亲惊骇地几次伸进头来查看。见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母亲才舒了口气,才缩回头去。临出门去做事,母亲还是不放心地小声叮嘱妹妹。叫妹妹千万留神细听。一听到响声千万大声喊叫,啊。妹妹懂事地点了下头,母亲这才喘了口气。这才放心地走出大门去了。走出多远了,母亲还是不放心地转回身来站在窗户底下侧耳静听。听了会儿,又走到大门口,用手直招坐在房门边的妹妹。妹妹看见了,妹妹小心翼翼地走出大门。母亲一把拉近妹妹,嘴巴附在妹妹的耳朵上小声嘀咕了几句,又听到妹妹肯定的回答,母亲这才放心放意地走了。可母亲的人虽然离开了家门,母亲的心却还滞留在家里,牵挂着躺在床上的我啊!
母亲的担心我是心知肚明。但我却又好笑母亲的多余。我虽经见的事情少之又少,但我却不会因了这点打击就受不了,就怨天尤人了。就寻死觅活了。
说句老实话,即便在怎么样,我都不会去埋怨父母。也无权去责怪父母。考试不如人意,与父母何干?父母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能供给我读书已是很可以的了,做儿女的还有何理由来奢求父母为你提供根本不可能提供的事情呢?我的恼恨,我的不悦意,并不是我对我父母的恼恨。我对我父母的不悦意。我是恼恨去做农活!不悦意去做农活!我虽然出生在农家,成长在农村,但我却就是嫌弃做农活。我躺在床上是我痛恨我的不用功我的无能。如果我有能,如果我用了功,我不也鲤鱼跳龙门样地跳出农村去了?我躺在床上,直到母亲收工回家,做熟了夜饭,喊我起来吃夜饭。母亲先是站在房门口柔声细语地喊。见我还是躺着不动,母亲这才笑着走进房来走近床,站在床边,仍柔声细语地叫唤。并细声细语地说,要是不悦意去呢,就去跟你老子说一声。跟自己的老子去说又有个么家怕丢人的呀?你要不想去说我去跟你去说。反正我是不怕你老子埋怨的。
我不等母亲说完,我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我决绝地说,不,决不!
母亲听完,却又揣摩不透我的意思。不知道我是去还是不去。更不知道我是要母亲去说还是不要母亲去说。母亲为难地站在那儿,疑惑地望着我。后来见我走出房去了,母亲才跟着走出去了。
饭桌上,母亲边吃饭边用眼睛看着我。却也不言语。
我吃完饭,站起身就朝前走。全然不理睬桌边的父母。
父母呢,却全然不予计较。
父亲见我起身要走,父亲连忙站起来,放下筷子,说,等一下。父亲快步走到灶堂边,拿起把稻草塞给我,说,扎秧用。说完,也不看我,又坐回桌边,端起碗继续吃饭。
我接过稻草,大步向前走去。耳边却又响起母亲的哀求声和父亲那硬硬的“玉不琢,不成器”的回答声。
这时,弯子里的人们都陆续从自家家里走出来了。而这些出去的似乎又多是些青壮年男劳力。妇女一般是不出去加班的。当然,也有例外。只在那活路紧,任务重的时候。在这加班的人群中虽然也能看到女人的身影,但那却是少了家室之累的女青年。亦或是那才结婚不久的新娘子。说是是为了家里多添些工分,其实是恋着新婚的丈夫。更是耐不住一人在家独守空房的寂寞和孤单。小两口双出双宿,说说笑笑,那场景倒也很是叫人羡慕!
这些人外出竟又都带了斗笠或是草帽。有的竟还披了件破棉袄和那厚厚的蓑衣。看到这些,我倒觉得好笑。忍不住嘟囔,都五黄六月的了还带这些?也不怕捂出痱子来了。这些人听了,却只是笑,也不辩解。停一停,又都去说笑了。别看这些人带的东西稀奇古怪,可有一样却是统一的,那就是捆扎秧苗的稻草。
再看这些人,穿戴虽然五颜六色,五花八门,脸上黧黑,还胡子拉碴的,却都很开心。看不出有半点儿难受和不悦意来。
再看看我自己,粉头白面,细皮嫩肉,衣服上却没得半点尘土。有的只是零星的墨汁。这样的人这样的形象从此却要混迹其中了。想一想,心都紧了。
来到秧田,天才麻黑,可秧田的四周却早已栽挂上夜壶做的灯,预备着驱散夜魔。
这些人却都并不急于下到秧田劳作,都站在田埂上,嘴里仍一刻不闲地说笑,手里却在忙碌。正各自按照自己的习惯捆扎。有戴上袖套的;有放下袖子,又将袖口扣紧的;倘没有扣子了的又用稻草搓成根细绳子,一头含在嘴上,一头仍捏在手里,勒紧,系牢;手上搞好了,脚上也一样捆扎牢实。等到这一切都收拾停妥了,这才下田扯秧了。
这时,天也夜了。灯也适时点亮了。那胳膊粗的灯芯犹如火把照得秧田有如白昼。父亲却还嫌不亮,还要将一盏马灯缚系在一条扁担上,插立在秧田中间。却并未增添一丝一毫的亮度,反而觉出昏暗来了。
我却站着不动,只愣愣地看着他们,心里还在不停地嘲笑他们的多余。见他们都下田了,我才卷起袖子,卷起裤子,下田,扯。初次扯秧,胸中又少了章法,肚里也无沟壑,手上自然没了准头。双手下去抓了把秧,提起,却是一手的叶片。再瞅那秧茎,却还长在土里。断了的地方正在往外汨汨地淌水哩。我于是弃了叶片,又去扯秧茎,提起却又觉出了沉。侧头一瞅,根须上还附着一层泥,下使力一甩,“吧嗒”,手里顿觉了轻,心里不禁泛出了一丝喜。喜兴还未来得及浸润全身,却又招来一连串的“呃呃呃”声。我扭头一看,见那泥巴正贴在旁边那人的脸上。那人嘴里在不住地呃呃,手里却在不停地刮那泥。我想笑,却又不敢,只痴痴地瞅着那人。
那人也不恼。见我瞅他,那人也瞅我。又洗去手上的泥,那人笑笑,说,这滋味,啊?见我不说话,那人又笑笑,说,这也是你做的?啊?见我还在瞅他,那人笑笑,说,还真想学?搞根烟来,教你。
我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抽烟。
那人笑笑,出主意道,你老头手上有嘚。
我说,能给我?······
正说着,父亲走过来了。父亲见我站着,父亲连声催道,快扯嘚,站倒搞么家嘚。
旁边有个人笑着告诉父亲,快发烟,别个老刘正要教你儿子手艺哩。
父亲笑笑,赶紧掏出包新华牌的香烟,一人一支,边发边说,要你郎们费心了。说完发完笑嘻嘻地走了。
其实,我早知道那人姓刘。一个弯子里的人,又哪有不认得的呢?虽不是本家,却因为在一起居住的时间长了,与父亲一辈的称兄道弟惯了,我们小辈自然也叫那人叔叔了。而刘叔又是我们队上出了名的笑话鬼。却也是第一热心快肠的一条汉子。刚一刻我见刘叔说得有趣,我也跟着顺杆爬。才故意不叫他刘叔的。
刘叔点燃烟,贪婪地吸了口,叼上,说,这扯秧啊,也是有讲究的。象你那也叫扯秧?说完,又瞅着我,却不往下说了。
我焦躁地问,么家嘚?
刘叔却还是不言声。仍只看着我。
我瞅着刘叔,催促道,说嘚。快说嘚。叫么家嘚?
刘叔却不急。仍只看着我。
我瞅着刘叔,急促地催道,快说嘚,叫么家嘚?
刘叔却并不着急,只拿双眼睛看着我。见我还是一副懵懂样,刘叔又用手做了个“6”字,含在嘴上,冲着我直摇晃。嘴里还不住地直哼哼。
我一见,恍然大悟了,如释重负地吁出久蓄心间的一口恶气,轻松地说,早说嘚。猜了这半天。就是要烟嘚?
刘叔坦白地回答道,啊。
我没好气地说,哪这贪啦,还在抽嘚!
刘叔却并不恼,仍笑着说,先预备下嘚。
我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乞求道,先教的我,我保证买烟你郎抽。我回去了还跟我姆妈说,要我姆妈杀只老母鸡你郎吃,好不好嘚?
刘叔喜兴兴地说,这可是你说的呀?
旁边个人赶紧打圆场,说,你还是快教给别个伢哟,只要他回去一说,保证他姆妈能杀鸡子你吃。他姆妈范姐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到那里做到哪里,一点转弯巴果都没得的。莫搞得你到时候下不了台哟。
刘叔却并不以为然,不满地瞪了那人一眼。看着我,说,你说的呀?
我赶紧说,我说的我说的我说的。又一指周围的人,到时候我把他郎们都接到我屋里去来陪你郎,好不好嘚?
刘叔越发来了兴致,又看了我一眼,说,你那叫鬼旋头。说着,还做了个旋的动作。吓得我连连后退。刘叔见了,乐得嘿嘿直笑。笑过了,又撩起衣襟,从里面的件衣服的荷包里抽出支烟,续上,说,这扯秧啊,要这样,双手平地,一根一根地扯。边说边示范。这种扯法叫摸(mo)秧。
我忍不住反问道,那,你郎呢?先前。
刘叔却并不计较。只是笑笑,说,我那叫撩(liao)秧,是另一种扯法。我先前扯的时候你都看到了。那种扯法一般是左手上,右手下。熟练了就没得么分别了。只要顺手就行。扯完了,左手捏紧秧,右手迅速挤去根须上的泥巴,左手再提起秧洗几下,再拿起根稻草,捆扎,这把秧就算完成了。
刘叔说这番话时,手里一刻都未停顿下来。只有我停下手里的活计专心在听。旁边的人却也不来打扰。也不催促。刘叔又扯齐一把秧,立起身,迎着光,继续讲道,这扎秧也有讲究。说着,又从身后抽出一根稻草,这草的一头一般平放在左手的四指和中指之间,一头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呈直线,再放上秧,右手先把靠大拇指这头的草拉过来放在中指和食指之间,再将四指与中指之间的草拉过来放在大拇指与食指之间,右手捏紧靠根须的这头,左手把这手里的草往上滑,这大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草就压下了中指与食指之间的草,这右手再拉大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草,右手同时将秧身来回扭动,秧自然就系牢了。一把秧也算完结了。来,试一下。
我一试,果然。虽不十分熟练,却也象模象样了。
手里有了准头。心也不发慌了。身上也感觉轻松了。脑子也松弛下来了。口也开始运动了。笑声也开始从我那久闭的嘴里放出来了。
后来,我还真对母亲说了。母亲还真接刘叔到我家来吃饭了。只是刘叔死活都不肯来。还不好意思地说,个笑话,当真?母亲却一本正经地说,可我大人却不能好玩嘚。再说了,你郎教我伢的手艺,我不能叫你郎白吃亏嘚。刘叔笑笑,却还是走了。后来,母亲又改送鸡蛋了。可刘叔却还是死活不肯收。硬要母亲端回去了。母亲却并没有灰心,也没罢手。而是改送了一条新华牌香烟。刘叔这才勉强收下了。从此,刘叔当我再也不开这样的玩笑了。但刘叔一颗帮人的心却依然!
才扯了两把,手也疼了,胳膊也痒了。我借了昏暗的灯光一看,手指上已现出了条条细长的口子。正殷殷地流血哩。胳膊上也起了一层红斑点。我忍不住直挠。却越发痒了。还钻心嘞。手上的问题还没有解决,腿上的问题却又来了。我提起腿子一摸,肉肉的,颤,细一瞅,暗黄,蚂蝗。我不禁大叫。人也忍不住跳舞了。在秧田里。旁边的人都大笑。刘叔跟着也笑。刘叔边笑边放下手里的秧,起身走过来,一把扯紧我,伸出一条腿子,提起我的一条腿子放在自己的腿子上,看了眼,拍,下死力。蚂蝗负疼地缩成一团,滚落下去了。“咚”,又回到田里了。却老半天都没再去袭击了。又放下我的裤管,打了个对折,偷出只手,从身后抽出根草,扎紧;换上条腿,又上下看了看,也放下裤管,也扎牢,放下,才笑着说,先笑别个的呢?你以为别个都是些苕?这是经验啦伢嘞!你这还是有感觉的,及时发现了。象我们这些已没了感觉的,睡倒了,抠痒,才知道腿子上还有条蚂蝗哩。喝的都象根肉*子了。
听得我都肉麻了。
刘叔笑笑走回自己的原位,说,袖子你自己弄吧。又过了一会儿,刘叔扎着秧,说,你以为这农民是蛮好当的呀?
这时,起风了。月亮也上来了。也开始感觉凉了。劳作的人们纷纷停止了手里的活计,起身走上田埂戴上草帽或斗笠,又穿上棉袄或蓑衣。
我也感觉凉了,忍不住直咳嗽。却因没得衣穿,只得硬扛着。不一会儿,嘴里竟发出了“咝咝”声来。
刘叔听到了,笑笑,也不言声,只悄悄脱下身上的棉袄,又轻轻披在了我身上。一股暖流迅速传遍周身。我不禁伸手拉了拉,又陡地扭过头,瞅着刘叔,说,你郎呢?
刘叔笑笑,咳了声,轻松地说,个老家伙,皮厚,一下两下还冻不死。可声音里却明显显了暗哑。过一会儿,又扯起一把,说,都说这做农活是做苕事,可这苕事里也有学问啦!见我疑惑地看着,笑笑,说,象这大热天的晚上带棉袄。
听着刘叔的话,我心里由不得涌起一股钦佩来。别看刘叔平时总嘻嘻哈哈,可真要说起话来,那话还是蛮有些听头的。
收工了。
我的手上脸上腿上虽然还在火烧火燎,可这心里却充满了喜悦。毕竟我能用那双葱白的手扯秧了!
二.插秧
第二天,我又去插秧了。
(本来这节应该叙说挑秧的,只是父亲的临时改动,次序才颠倒了。我也只好按改动了的顺序来叙说了。)
有了昨晚的教训,今天出工再也不象昨黑那样两手空空了。今天临出门,我也武装了一下。先是戴上草帽,后是用破衣破裤做了对袖套,再是穿上父亲的军鞋。赤脚,我是再也不敢了的。昨夜的光脚,今天的现时双脚板还在生疼。当然,做这一切都是在母亲的帮助下完成的。没有母亲,我又哪知道哪件衣哪件裤可能拆?可能剪?其实,父亲之先是安排我去挑秧的。我连挑秧的箢篼扁担都准备好了。只是父亲后来和副队长碰头后,听副队长说他已安排好了挑秧的人,父亲才改派我去插秧的。父亲见我老大的不悦意,父亲等副队长走了,父亲才又不住地安慰我。说,就半天好不好?下午,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去挑秧,好不好?我这才跟着我姆妈去插秧了。
走在路上,弯子里的人见了,都不住地向我姆妈道喜。说,范姐呀你郎都熬出头了啊。儿子都能挣工分了啊。还过几年都要接媳妇了啊。你郎就可以当婆婆享福了啊。母亲喜得不住地嗯嗯。嘴里还不住地说,是的你郎啊是的你郎啊。多谢你郎们操心。
我却只知道抿着嘴笑。脸上现了十二分的喜悦。内心却早已蓄积起千般痛苦。唉,一个读了十多年书的人,最终却还是站到了几辈人都已站过了的起点上!这究竟是命运的安排?还是老天爷的捉弄?
来到水田,母亲们呈一字形一字排开,却并不急于下田,而是都站在田埂上,都赛宝似的抖落出带来的物件,武装。我也一样。母亲们的嘴巴这时也并没有闲着,仍在不停地上下。母亲们说笑却又不同于父亲们。父亲们说笑纯粹是谈天说地。母亲们说笑却都紧贴生活。譬如,白菜么腌制啦,譬如,萝卜丝放多少盐不烂啦等等。听起来琐碎,临了用时却又不至于慌张。等都武装了,才纷纷下田。秧苗是早已就抛撒在田里了的。
有了昨夜的经历,今天,我也不急于下田了。也不急于动手了。我站在田埂上默默观察。说实在的,看别人插秧真是一种享受!一插一条。一条又是一片绿。既整齐又匀称。感觉那不是在插秧,而是在描绘壮美的乡村图画!特别是个姓彭的,叫姣姑的,我们都喊婶娘的,更是惹人眼。却见姣姑婶娘身穿皂衣,有如凌波仙子,那手指一上一下,有如弹奏一曲小夜曲!又在这一上一下时,那点点绿就淫染开了。都插了十多分钟了,姣姑婶娘的衣服上竟还没得一星半点的污迹!皮肤又白,又没戴帽子,阳光一照,那皮肤竟一点一点由白变红了。看的我都痴了。都忘记下田做事了。
母亲见我还站在田埂上,母亲笑着催道,快下来栽嘚。
我留恋地又看了一眼姣姑婶娘,笑着对母亲说,你郎看姣姑婶娘哦,几会栽哟。又快又直又匀巧。象墨线弹了的。比我们数学老师照倒直尺划的线还要直。蔸蔸都一样,象手捡过了样,匀巧极了。
母亲笑着说,说她郎,栽秧王呃。连我们都赶不上。
姣姑婶娘站起身,瞟了母亲一眼,不好意思地说,这范姐象这说呃。
母亲笑着回答道,是的呗!
我又笑着说,再看她郎那皮肤,哪这白呀?又没戴个帽子,晒都晒不黑。都晒这半天了,却还是晒不黑!反而晒红了。
母亲更是哈哈笑着说,她郎啊天生的。都想不倒的。
姣姑婶娘跟着也笑。边笑边大声说,都晒几十年了,却还是这白。
我又好奇地问,那红色呢?
姣姑婶娘笑着回答道,晚上又变白了。连一点红印子都不留下。
我这才嘻嘻笑着下田了。
母亲又大声说道,就挨我栽。这一厢还剩七八篼,你就栽这几篼吧。开始莫贪多。等手脚练活泛了再栽多。
我不情愿地答应了。却还是照着做了。好在旁边已没了其他人。也不担心别人关我笼子了。
其实,母亲是可以在中间的,只是担心我被关了笼子脸面下不来才选择的边上。
所谓关笼子,就是左右两边都栽上前了,中间一人还在慢慢地栽。这是对插秧手脚慢的人的一种形象的说法。也略带一点嘲讽的意思。
我拿起一把秧,学了她郎们的样,栽。又捡起一把秧,边解边欣赏。又瞟一眼旁边母亲栽的,再回想一下姣姑婶娘栽的,觉得也不过如此。一时得意起来,头不自觉地摇晃了。猛然瞥见父亲走过来了,心想,这头一回栽的就这好,父亲看见了还不要喜咪了。说不定还要夸我几句哩。想到此,头摇晃的更加猛烈了。
父亲看了几眼秧,问,你栽的?
我摇晃着答,啊。
父亲又问,觉得?
我谦逊地答,差不多。
父亲又问,对较你姆妈对较隔壁的姣姑婶娘呢?
我仍谦逊地答,一般般。
父亲笑了笑,也不再言语。卷起裤管,下到田里,在我已栽的秧中分出三五根,又添上一蔸两篼,抬起身,又问,这呢?
我眼一亮,低下了头。头,早就不敢再摇晃了。
父亲走近我,说,你栽几篼我看看。
我自负地有气无力地栽了几篼,站起身,默默地看着父亲。
父亲问,你说呢?
我瞟了眼父亲,不好再回答了。
父亲瞅了我一眼,弯腰动了几下,问,这呢?
我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烧。话语自然是没得了。
父亲直起腰,耐心地说,栽秧也是有讲究的。象你,乱七八糟。既无行距又无间距,看起来是不是给人乱七八糟的感觉?
我一看,也是。
父亲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你看这田里,为么家要划这一条一条的线呢?就是告诉你么栽。栽的时候还要看清栽在哪上面。你看到了这横竖上面的小圆点了吗?
我回答道,看到了。
父亲说,就栽在这上面。只要栽在了这上面,行距间距自然就有了。边说边做示范。
我一看,还真是那么回事。见已栽到了面前,我又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父亲又捡起一把,继续讲解道,栽之前,先分出一半,再用右手在根须下拍。目的是把根须弄齐整;再快速分一分秧。这栽的手式也有几种:一种叫“鸳鸯戬”;一种叫“排叉式”;一种叫“老鸹嘴”。象你刚一刻的栽法叫“老鸹嘴”。“咔嗒咔嗒”,栽出来的秧都往前扑。也不易返青。初学的人一般是不提倡学这种栽法的。这种栽法还有一个名字叫“懒栽法”。为么叫“懒栽法”呢?因为中指食指大拇指毫不费力地并在一起。就因为三指并在了一起,才起了这个形象的名字:“老鸹嘴”。一般提倡初学者学“鸳鸯戬”。所谓鸳鸯戬,就是食指中指伸出,四指无名指弯曲,秧苗放在食指中指之间,大拇指压着秧,以免秧苗滑落。这种栽法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象你看了多时的姣姑婶娘就是这种栽法。这种栽法发出来的声音“刷刷刷”,甚是悦耳。象你姆妈的栽法叫“排叉式”。所谓排叉式就是五指一起伸直。秧还是放在食指中指之间,而大拇指还是压着秧。这种栽法和“鸳鸯戬”差不多,却少了干脆、利落。发出来的声音为“唰——嚓 唰——嚓”。有种皮皮的感觉。
父亲歇了下,又说,还有,这栽秧的姿势也很重要。一般是两手放平,两腿张开,身子下弓,成九十度。象姣姑婶娘那样。象你姆妈那样,左手搁在左腿上,那是腰疼了才这样。另外,象这每蔸秧也有个基数,一般四六根。最多也才八根······
我问,不根根都要数啊?
父亲笑笑,说,开始是要数。时间长了,手上有了准头了就可以不数了。瞟我一眼,又说,象你刚栽的那几排,有的恨不得有十七八根嘞······
我疑惑地问,不会吧?
父亲笑笑,说,你数你面前的那蔸。
我提起来一数,果然。
父亲笑着说,这就是师傅跟徒弟的区别。不信不行啦!还有,尽量不要栽浮秧。栽前,要把脚板窝抹平。这该说的都说了,你再来试试。
我一试,果然。
我见我也能栽出象姣姑婶娘象母亲那样的秧来了,我心里涌起了无穷的喜悦!这喜悦竟冲淡了我身上的疼痛!这喜悦更激励我更加起劲地去栽!去绘制壮美的家乡图画!
三.挑秧
下午,我正准备和母亲一道出工,父亲笑着叫住了,说,你还是去挑秧去吧。
我一下子站住了。
母亲瞟了眼父亲,也没言语,独自一人走了。
我瞅了眼父亲,留恋地说,才······
父亲理解地笑笑,安慰道,有的是机会,以后。
我转身去拿工具了。
来到秧田,见人们都在说话,我也插不上嘴,我放下扁担,提起两只箢篼下田去装秧。还没装满一只,就听刘叔叫了起来,慢来慢来慢来。我抬头瞅了眼走近的刘叔,问,么啦?
刘叔笑着说,这秧太嫩了经不起折腾。要轻拿轻放。装的时候也有点讲究。说到这里,刘叔斜眼瞟着我,见我在专心听,刘叔这才拿起把秧,指着说,这秧的梗子都折断了它还么长?
我不好意思地问,那么搞呢?
刘叔还是笑着说,我昨晚说过,搞这苕事,也是要留点心的。你看,应该这装,根须朝外,叶片朝里。这样装的好处是既保护了叶片,又使梗子不被折断。还保住了水分不被流失。秧插到土里自然就活的快。你再看他们老挑秧的,是不是都象我说的这样?
我一看,果然。个个装的象宝塔。我这才信服地弓下身子,装。约莫有六七十个了,刘叔又赶紧劝道,快退下几个。快去快来。初挑。
我却不以为然地说,这有几个啊?
刘叔笑着说,莫小瞧,都一二百斤嘞!不信你来挑挑看。
我不以为然地操起扁担,挑。扁担初压在肩膀上还觉不出沉。我不屑地瞟了眼刘叔,竟毫不在意地往前行走。
刘叔呢,也不答话,只紧张地跟在我身后。
走到离田埂尚差两步之遥,肩上已开始觉出斤两了。身子也开始摇晃了。那气自然也开始急促了。眼见那两步却又似两千里之远!我拼尽最后一口气,终将担子搁在了田埂上。也顾不得田埂上有稀泥稀水,一屁股瘫坐下去了。扁担却还压在肩上。
刘叔赶紧赶过来,急切地问,没得么家吧没得么家吧?啊?
我喘息地答,没得没得没得么家。
刘叔这才松了口气。停了一会儿,刘叔问道,尝到苦头了吧。瞅了眼我,边捡边说,这秧要是干的,不要说八十个,就是八百个挑在肩上也如灯草。可它是湿的呀!犹如八百个重。见我想站起来,刘叔赶紧说道,慢点慢点。象你这才出力的嫩腰起来时更加要护住腰。起来时,要双手紧贴腰眼,再一点一点升。这样才不至于损伤腰。
我学着刘叔的样,一点一点站起来,又自然地咳嗽了几声,方觉胸腔内轻松了许多。又拿起扁担,挑。
刘叔望着我,问,这呢?
我颠了颠,说,轻多了。又看了眼刘叔,祈求道,再加点吧,也太······
刘叔赶紧制止道,才挑,莫嫌少。等皮磨厚实了再加也不迟。见我挑着担子走了,刘叔这才放心地转身去扯秧去了。
刘叔他们五人是专门扯秧的。
我挑着担子,轻松地行走在田埂上。心想,原来这挑秧里竟也还蕴藏了这许多的名堂。却不知底下的抛秧又有些么讲究。
来到田边,担子刚卸下,气也还未喘匀,姣姑婶娘就喊起来了,快来,抛几个秧我。
我答应一声,赶紧提了秧,颠颠地跑了去,站在田埂上,却又不知么办才好。原来,我走错了方位,走到了姣姑婶娘的当面。下田吧,已栽好了的秧踩坏了;转身走吧,又要绕个大圈子。
姣姑婶娘见了,大声催道,快抛嘚,哪这慢啦。
我这才颠颠地下到田里,去传。
姣姑婶娘见了,笑着阻止道,就在田埂上。
我这才止步了。初抛,手里没了准头,眼里也没了活,急等要的位处跑不去。不要的位处老抛去。
姣姑婶娘栽完最后几根秧,反手去摸却又扑了个空。扭身一看,空的,这才站起身来,看着我,说,快抛来嘚。
我“哎”了一声,心慌地提起三个,胳膊都险些飞起来了。原来,这秧都已干了。也轻了。我铆足了劲狠劲往前抛去。三把秧犹如三支箭向前疾飞,“啪啪啪”,不偏不倚,正打在姣姑婶娘的胸上。左中右,姣姑婶娘的胸前立刻绽放开了三朵灰色的花朵。我知道我闯祸了,木桩样地站在那儿,愣愣地看着田里的姣姑婶娘。
姣姑婶娘先是一愣,等缓过神来,姣姑婶娘急得直抖,却怎么也抖落不下来了。姣姑婶娘气得大叫,享伢子啊,我一天的功劳啊,等你等你就给毁了。该你该你姆妈跟我洗吔。
母亲笑嘻嘻地说,好嘚你郎脱下来我洗嘚。
姣姑婶娘扭头瞅了眼母亲,脸一红,恼恨地说,范姐呀。
母亲先是一愣,接着象明白过来样,母亲更加放肆地笑道,是的呗,你郎不脱下来我么洗呢?
其他妇女跟着也起哄,脱嘚脱嘚快脱嘚你不脱下来别个范姐么跟你洗呢?啊?
姣姑婶娘更加恼恨了。更加大声喊叫,范姐啊。还想说下去,又瞅见旁边的妇女,姣姑婶娘赶紧闭上嘴,也不再争辩了。也不再理会身上的花朵了。只埋头栽秧去了。
父亲这时却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了。父亲连声问,那这喜呀?
旁边个嘴快的妇女告诉父亲,说,你儿子把别个姣姑姐的白衣服搞邋遢了别个姣姑姐要你范姐洗吔你范姐要别个姣姑姐脱下来别个姣姑姐又不肯脱这才惹得我们大笑。
父亲嘻嘻笑着说,她郎怕脱怕打赤膊我不怕脱我不怕打赤膊嘚来姣姑婶娘啊我把我的衣服给的你郎穿了等他姆妈跟你郎洗了晒干了你郎再把的我穿。
父亲的话语还没有说完,旁边的妇女更是大笑。
姣姑婶娘的脸更红了。也不再起身辩解了。只埋头插秧了。可那身子却还时不时地抖动。估计那是姣姑婶娘在偷笑。
我解脱式地急忙提了秧去抛。秧却这里那里毫无章法地有如天女散花样地落下。
其他挑秧人见了也不提醒。都只车转过头去继续说笑。
父亲见了,几步抢过来,抡起胳膊不住地挥舞。看看左右,又泄气式地放下了。却仍气得大声吼道,没眼水的东西!
母亲急忙劝解道,你跟他好声说嘚莫吼嘚象上午那样。
父亲恼恨地瞪了母亲一眼,又环视四周,喉头咕咕直响。过了会儿,父亲又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弯腰提起秧,一个两个不停地抛。也怪,那秧竟准确地落在了该落的位置。就象下田去安放过了的一样。
父亲撒完,又瞪了我一眼,摇摇头,悻悻地走了。走出多远,父亲又扭回头来望着我。停了停,又车转过头去,一步一步向前走,直到隐在茂密的树林里,又一晃,不见了。
望着父亲那渐渐逝去的背影,又看看眼面前的秧,我老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了。但我并没有气馁。我勇敢地挑起箢篼,又去挑秧了。
我相信,我再来抛秧肯定不会再抛掷到姣姑婶娘身上。自然,也会抛得有准头多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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