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爱的结晶，因为有的孩子只是一对男女偷欢后不小心留下的累赘。这样，这个孩子很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父亲是谁，也从未得到母亲的爱。

沙曼就是一个这样的孩子。直到他五十岁时，对母亲的记忆也只有这两条：一是他放学回来正撞上母亲和一个男人纠缠，被母亲无端骂一阵子后委屈的离开。一是另一个男人和他们母子一起吃饭时男人无缘无故打了男孩一拳，母亲生气时男人又狠狠打了母亲一耳光。然后母亲就愤愤找来一把干草叉叉在男人大腿上，男人瘸着腿跑掉。

面对这样的记忆，沙曼说自己从没感受到母爱，这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如果事情仅仅停留在这里，或许还并不最坏。因为天下孤儿多的是，有一个坏母亲或许强过没有母亲。更坏的是，沙曼的老师更糟糕。沙曼在读书上有些迟钝，而老师给他的并不是关照和鼓励，而是无穷无尽的嘲讽耻笑和折磨。每当他念书时，不管好坏总是得到一阵老师和学生们的嘲笑，以至到后来，他对书有了一种天然的恐惧，甚至五十岁后，还几乎不会读书，或约等于文盲。他的自卑是如此深刻，甚至当女友坦诚希望跟他生一个孩子时，他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无法承担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无法预测将来的孩子如何生活。

这孩子就是法国电影《与玛格丽特的午后》里的主角。有了这样双重的打击，这个孩子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按常规逻辑，一个从没被人爱的孩子，大概只会剩下恨，剩下复仇，剩下暴力吧。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沙曼尽管有点迟钝，有点愚笨，却不乏善良。他辛苦的打几份工来挣钱养活母亲。他平时打理菜园和朋友泡小酒，他有一个对他痴心的开公交车的女友，经常一起温存。他还经常热心肠的帮助和安慰任何需要帮助的人。他最大的消遣就是在休闲的午后到城市广场长椅上数鸽子，给他们喂食。日子就这样平静而平淡。

当然，他也和朋友们一样粗鄙的骂人吵闹，甚至恶作剧的在城市广场英雄纪念碑上刻自己的名字。然而他最凶狠的报复无非是当他用八小时干完十个小时的工作老板却克扣了他两个小时的工钱后，他狠狠的踢几脚大门。

如果一切没有变化，沙曼也就这样终老一生了。然而改变却在一个午后发生了：这一天他又来到广场上数鸽子，座位上却多了一个九十五岁的老太太。因为鸽子的缘故，他们很自然的交谈起来。原来他和老太太有这么多的共同爱好：俩人都爱鸽子，都爱给鸽子起名，都会每天数鸽子，看哪个是新来的，哪个走掉了。而且他们心中居然对某一只鸽子的名字都一样。

然而他们也有很大区别。那就是老妇人爱读书，沙曼却几乎文盲。然而这种反差却刚好促成了两人共同的愿望：老妇人最大的爱好是大声朗读，却找不到倾听者。沙曼内心很爱书，自己不会也找不到读书人。于是二人不谋而合，长椅上就多了一对读书和听书的人。他们一起沉浸在加缪《鼠疫》创造的新奇的世界里。

不同空间里那些毫无关联的个体们，就这样因着那薄薄的纸跨过时空走到了一起。没有鲜花，没有掌声，甚至没有表达的机会，但随着目光轻轻拂过一个个字词句，他和她就慢慢进入了心底。这感情甚至完全无需表达，因为任何华丽的形式都显得那么苍白。

老妇人在读书里找到了快乐，沙曼在听书后荒芜的脑袋开始萌芽。慢慢的，沙曼知道老妇人叫玛格丽特，是一个知识渊博的女士。而玛格丽特也明白沙曼并不脑残只是尚未雕琢。但是每当老妇人把书给沙曼时，沙曼都会拒绝，因为他觉得自己真不会读书。此后，老妇人将一本词典郑重送给沙曼。沙曼从中找到了一些乐趣，然而仍然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还是坚决的还回去了。当他在老妇人整洁的房间里看到了那么多书的时候，还是感到了震惊和羡慕。

老妇人在读书里找到了知音，沙曼也获得了一个祖母般的爱。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城市广场的长椅也就是他们俩人的天堂了。然而事情并非一帆风顺。玛格丽特实在太老了，她的视力不断下降，很快就没法读书，甚至要靠拐杖走路了。这消息让沙曼非常痛苦。

他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是亲手为老妇人打造了一把鸽子形状的拐杖，还克服多年的自卑一遍遍地练习朗读，在爱人的鼓励下努力的学会阅读，并将这种朗读回馈到玛格丽特身上，让自己成为老妇人的眼睛。当他让玛格丽特闭起双眼，静静沉浸在沙曼朗读中的小说世界里的时候，沙曼也获得了那种一直失落的母爱。

其实，除了老妇人与沙曼在书中的爱，除了沙曼对老妇人的母爱，更让人感动的是还有沙曼和真的母亲之间的爱。这个母亲在年轻时放浪，年老后癫狂，却对儿子也有着一往情深的爱：她努力工作一生，一点点积攒金钱，只为给他留下一处安安身的住所，她细心地保留着沙曼出生时的小衣服甚至脐带，和一张也许并非是父亲的相片，只是让沙曼知道自己并不孤独，这都是属于母亲和沙曼的记忆，所有这一切从未消失。但所有这些却只是在母亲离开后沙曼才知道，等到他意识到了，要弥补时却已经来不及，徒然给人留下无尽的遗憾，和永远无法得到的原宥和释怀。也许母子之间总是这样。正如书里写着的：谁都会在母亲的坟墓前嚎啕，像一个被遗弃的老狗。……

无论怎样在爱的世界里，并非只有爱情。有些感情，虽不如爱情般惊心动魄刻骨铭心撕心裂肺，却比爱情来得温柔、长久，更教人眷念依恋。每个人不会因为平凡而被忽视，或许人间正是因为平等才有爱，一个人正是因为缺乏爱才更理解爱。就算你没法将自己的名字刻在烈士纪念碑上，但你也存在过，也是独特的英雄！就如同那十九只平凡的鸽子，因为有了沙曼和老妇人而更加重要，那片种满果蔬的不起眼的院子，因为有了沙曼才更加充满生活的情趣。

在你觉得世界一无是处的时候，或许只是一时的怨言。唯一缺乏的是遇到一个帮助自己发现自我、接受自我的天使。只要换一个地方，偶遇一个人，一切也就改变了。这样的地方和人，可能一辈子也就碰到一次。假如有幸偶遇了，请记得与她一起分享一个廉价的三明治，一起读一本醉人的书，一起度一个阳光丰沛的午后，一同享受一次阳光的静好，岁月的仁慈。

不是爱人，胜似爱人。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不必太浓烈，就这样淡淡的，暖暖的，长长的流淌，一如一个平静的充满阳光的午后，坐在条凳上紧挨着，一个读一个听，让两颗心彼此倾听，让生命不再寂寞。

你看，沙曼开着小酒馆的面包车，将几乎被遗弃的老人接了回来。在车上，沙曼吃着和广场上一样的三明治，老妇人看着他微笑。这次老妇很快乐的和他一起分享了。玛格丽特回家了，女友怀孕了，以后的日子，虽有艰辛，但也有了期冀。正如任何生命都无法绕过迟暮，但精神却像结果的种子，就这样轮回转世永无结束。

不要一味的埋怨生活。因为上帝在关了这道门之后会给留下另一扇窗，如果没人给你拥抱那就拥抱自己吧，如果今天只有苦寒就想想春天吧。告诉自己，生活就是这样，只要自己不想难过就可以好起来，只要自己不想死就会有明天。正如老妇人说的：

不要死去，现在你还有时间。等等。还不是时候，我的小花朵。再给我一点点的你，再给我一点点你的生命。等等。因为爱你，所以我不敢不快乐。因为爱我，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哪怕到了95岁。

于木鱼宅

2012/9/15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