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儿子的氢气球在他的一溜手间，随着飘蔼的气体缓缓升向空静的云际时，他立即跳着脚丫大声哭喊起来，“妈妈，气球飞了”，他踮着脚尖，挥舞着手臂，仰着稚幼的着急的小脸庞，是那样的渴望能够抓住已经升腾到千米之外的绑着气球的绳线。小小的孩子，张望天空莫测的高远与求助于我的眼神急切地交替着，紅通的小脸韵满薄薄的汗渍，可是他却只能在原地无奈地跳动着。这是他心爱的礼物，街头闲逛时闹着妈妈买下的在他幼小的心思里所向往的美好东西，一如我小时对田野莫名的渴望，我依旧记得那时在麦田间奔跑时肆无忌惮的狂喜，那是能忘记归家的愉悦。可是气球越飞越高，溜走了任谁也无法抓得回。繁杂的街头，走过的人们为一个小男童的心思笑语着，这曾经是每个成人生命中都已逝去的久远的一幕，现在，我们是它的旁观者，那是可爱的孩童在生命之初关于得失的最出自于本意的见解，那是最简单的挚爱。

也许有一天，我的孩子将会忘记他幼小时的喜爱及渴望，气球飞走了，可以再买一只，甚至于，一只一只让它们飞走，我的孩子开始喜欢上那种放飞的愉悦，他开始故意这样做，淘气地笑着。是的，很多东西，失去了可以再来，曾经偏执的喜爱在发觉可以复制时，便不再珍惜，而曾经自以为新奇的，在生命的历久中，却发现不过平凡一景。我的儿子第一次看到广场的小小喷泉时，竟然跳跃着拍手说：“这是瀑布，傲宝宝还没见过呢”。当然，这不是瀑布，也当然，既然没见过，又怎会识得这是瀑布，也许从电视里瞥见过，也许听他爷爷叙述过，孩子的话不去推敲便足以让大人欣喜至极，我高兴于他对事物的认知，我自豪于自己儿子凭借想象的定义。我知道，儿子的欣喜不在于那到底是什么，只是这是他以前未曾见过的东西，可是，终究有一天，那会成为他习以为常的东西。我有段时间在济南封闭培训，他的爸爸每星期都带他去那里看我，第一个星期他去时，便舍不得离开，哭闹着要我跟他一起回来，我终于与他一起踏上回家的路，第二个星期去时，他依旧如此，但我很自豪，那是儿子对母亲的依恋，他是我拥入怀中的儿子，我亲昵地唤着他“傲宝宝”。可是，有一天，他不再称自己的乳名，并且告诉我，他叫“孟千策”，我知道，这是在幼儿园老师叫他的名字，我笑了，我的儿子终究有一天会成为“以大号立于天地间”的男子汉，虽然，他现在不过四岁而已。也终将有一天，我的儿子将不再贪恋母亲的怀抱，而是独自一人去探寻让他新奇的世界。这就是人生，再平常不过的人生轨迹，最亲昵的人，也不过是一段路程的旅伴，终会有告别独行的一天。

终于掀完了海伦纪念斯科特.聂耳宁的那本书，《美好人生的挚爱与告别》。斯科特这名美国20世纪最伟大的和平主义者，他的一生都在特立独行地践行理想与信仰。24岁时海伦遇到了45岁的正处于事业低谷、被排斥与主流学界之外的斯科特，此后，他们开始了一场长达50多年的奇特生命实践——远离都市、回归自然、独立耕作、自力更生，她对斯科特的陪伴持续到斯科特100岁，直到斯科特因高龄无法生活自理而自愿选择断食而逝。斯科特以这种方式选择了与海伦告别。可是，在这本书里，海伦还提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她在17岁之时邂逅的克里希那穆提，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克里希那穆提是二十世纪最卓越、最伟大的灵性导师，备受近代欧美知识分子的尊崇。可是，这位伟大的导师丢弃了海伦，虽然海伦在整本书中用不多的篇章来叙述了这段感情，但她对克里希那穆提其实始终是耿耿于怀的，这个萧伯纳所说的　“他见过的最美的人类”，在海伦的内心肯定已经不具备那样美好的人性定义，在海伦看来，即便他已经对她没有了爱情，但日后他对她的冷漠与决绝却是一种道德上的缺失。可是有大爱的人也许忽略了小爱，能引领人性至善的人也许并不能领悟女性对于爱情的专执，用“空灵”哲学来教诲整个世界的克里希那穆提又怎会把男女情爱当成一件严肃的事情对待。而斯科特，是名严谨理智的学者，他始终在“道德”的范畴内思考这个世界的一切问题，任何东西于他而言都是严肃的。也许，海伦明白却不能笑忘，以至于她在85岁写这本书时，还会去认真回忆这个已经彼此告别多年的人。虽然，这本书，她的主旨是纪念斯科特的。当然，也许我对海伦的理解浅薄了，也许海伦提到克里希那穆提只是出于客观，也许，海伦想说，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有意义或无意义的告别，她才真正体会到人生的挚爱是什么，才会有了对与斯科特共同度过的美好人生的感怀，她与斯科特的告别于她而言才是真正的人生告别。

在光阴里，我们来不及细数，自己到底得到了什么，又到底失去了什么，却在得失间不停地挣扎着，挤进人生的入口，又不断寻找着人生的出口，却如沙漏一般，真正留存心间的不过是对万物的体验。人生当然是个向前的过程，这无需某个人对你说起，在这过程中，快乐与忧愁其实都是肤浅的，我们只须不由自主地往前走，等待我们的是一样的末路。入口与出口本是同一的，得到多少也必将失去多少，我们原本空空而来，空空而去，但我们却不能回避，我们都愿意体验得到时的愉悦，都在品尝对于挚爱的追寻，每个人都不能如佛一般超脱，也许，恰恰是这样，人生才因此有意义可言，虽然，我们终将告别。

如果为时尚早，不要急于认定什么是我们所挚爱的，告别无意义的，这是我们必须经历的痛苦，才能在有一天，筛选出美好的驻在心间，与这个世界做最有意义的告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