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她时,我还是个懵懂少年。在我的印象中,她笑靥如花,透着芬芳馥郁,声音如泉水般甘甜,宛如轻风拂过水面那样的温柔。那一年正值文化大革命,“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红旗插遍了村村寨寨;那时候,每个大队部门口,大大小小都有一个戏台。她曾以“映山红”“送郎当红军”《小保管上任》《王四妹的命运》等当地的著名山歌、戏曲演唱而当红,宛如一朵春天盛开的百合,含苞吐艳,馥郁芳香。
再次见到她,那是三十年后的一次“客家山歌研讨会”上,会议的主题就是挖掘并传承故乡客家文化,歌唱百姓新生活。年近六十的她,重新站上美仑美奂的舞台,而我们面对的却不再是当年的王三娇,而是被世纪的风霜染白了青丝的老人。
我看着她,丰满雍容的身姿仍然透着当年的倩影。她一袭传统客家女人的蓝花布衫,笑容可掬的站在舞台的前端,一曲“苏区干部是好作风”在人们的耳廓回旋,声音依旧甜润,容颜在灯光下似乎还显得很年轻。只是昔日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没有当年那样的传神。但依然是那样的沉着,演唱时还是跟当年那样,驾轻就熟的充满着自信。
她就是我们濓河村曾令一代人魂牵梦萦的山歌皇后——王三娇。在那个“轰轰烈烈的年代”,曾因“封资修的代言人”等罪名被驱逐出历史舞台。十几年来,她如一株独立于山崖的杜鹃,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更没有人知道她曾是是九龙山下的一支奇葩。
解放前夕,三娇出生在一个贫农家庭,她还不到五岁就失去了父亲大手的温暖,父亲挑盐巴担从兴宁回来的路上不幸被劫匪杀害,随后就和奶奶和妈妈相依为命。
为了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妈妈长年在一地主家里做长工,除了替他看孩子,还要负责地主家奇花异草的浇灌、修剪和清洁卫生。心灵手巧的妈妈,每天从地主家回来,尽管已经身心疲惫,但妈妈还要在晚间帮人家做鞋、绣花、订布扣,以此多挣点零钱给奶奶治病和贴补家用。就这样年复一年的直到解放,那一年三娇正好七岁。
三娇曾多次对我讲:妈妈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还是我懂事那年发现的。那时新的人民政府刚刚成立,全县上下都在搞土改,为了唤起人民群众积极参与土改的热情,乡政府专门组织以了一支短小精悍的新生活演出队,妈妈就是这支演出队的演员之一。妈妈唱起山歌来音域宽厚而细腻;声情并茂而委婉;字正腔圆而缠绵。最早听到的一支山歌是妈妈在土改工作队组织的“忆苦思甜”大会上唱的《茶农歌》:
哇起茶农好可怜,半碗青菜一撮盐;
食杯苦茶算是酒,一碗豆腐算过年。
制茶郎子汗水流,三更半夜才上楼;
几把禾草搭地铺,拿根杉木做枕头。
听那声音真的美极了……
正是妈妈的基因和那一个个跳动的音符,开启了三娇的音乐之梦。
三娇像一只始啼的夜莺,初绽的明珠。从七岁开始到十三岁圆满的读完了小学。从那时起,她就很喜欢音乐,常常模仿别人学跳舞,跟着妈妈学唱歌。又一次在公社组织的“群众歌咏比赛歌会”上,她演唱了一首《北风吹》竟然获得了一等奖。小小的她当时还不懂得歌词里深意,只是觉得唱到动情处的旋律很忧伤,眼泪禁不住地掉了下来。
她的天赋被文化馆里做事的二舅发现,并尽全力将她选送到赣南戏曲学校学习了两年。对于她后来的艺术展现起到了如虎添翼的作用。
艺校毕业后,三娇回到了家乡,被乡教育办安排在濓江小学作了一名民办教师。
除了给学生上音乐课,她还频繁地出现在各个村落,采集、编写和演唱客家山歌。成为濓河水两岸人民熟悉又喜爱的青年歌手。
到了文化大革命初期,三娇被选调到公社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成为该队的主要演员。
据她回忆,“这是我第一次到大山深处的大坝头、潭竹窝、黄帝湖等山村巡演。从县城到大坝头足有三十里的崎岖山道,在村妇女主任的带领下,我和宣传队的姐妹们走了整整五个小时才算顺利到达。村里很重视,听说有县城的宣传队来演戏,村长在前几天就做了准备,不但有香喷喷的糙米饭,演出结束之后还可以吃一餐芭蕉叶裹糯米浆做的点心。在那个晚上演出很成功,我们准备的节目尽管不多,而我们个个都非常投入,表演也非常的认真。”
“去大坝头村要翻过两座高山,就是男子汉要一口气攀上峰顶也很困难,而三娇不但一口气攀登上去了,还在峰顶深情地唱起了采茶(山歌的一种)。亭亭玉立,可爱天真的三娇站在岽脑上唱山歌的情景,我迄今还记忆犹新。”三娇当年的同事回忆说。
“是的,那时候当我看着万顷苍翠的森林,潺潺流淌的溪涧,逶迤叠嶂的峰峦,就唤起我对故乡山水的深深依恋。”三娇她一边回忆,一边轻轻地唱起了那首古老的山歌:
高山岽脑哎一只鹅,盎盎哎哎叫下河;
捱问鹅仔叫什么?叫我哥哥冇老婆。
三娇站在山顶唱着这首山歌时,正好是秋季,她清丽而委婉的歌声竟然能在这广袤的山林迂回轰鸣达数分钟,歌声还深深地吸引着在山下劳动的人们,很多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举目眺望,静静地聆听。
也就在这时此时,山对面的横排上突然响起与她附和的男高音:
高山岽脑哎一只鹅,盎盎哎哎叫下河;
捱问鹅仔叫什么,哥哥想你做老婆。
这首非常古老的情歌是我第一次演唱,也不知怎的,竟然会有男声附和,而且这男声声音高亢,音域浑厚,充满着爱的祈求。我当即和唱到:
哥哥说话如悬河,你哪有铜钱娶老婆?
嫁妆彩礼以万计,猪肉鱼仔要八千箩。
这也是我第一次这样大胆的和一个小伙子对歌,我没有想到对方会这样执着,他回附唱到:
老妹哇话莫吓我,哥哥冇钱歌很多;
纵然十千打一万,照样爱你在心窝。
就在山上对歌之后的第二天,他居然特意到山下的大坝头圩来与我见面,而且一直守候我们到演出结束而一同下山。
“说实在的,在那个年代,如果在正式场合,是绝对不允许演唱这样的爱情山歌的。我那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因为我喜欢,每当我唱起这首山歌来就有一种情窦初开的感觉。”三娇还有点儿含羞的说。
那时三娇才十九岁,情窦初开的初恋就如同杜鹃花一般悄悄地展开了。她在后来的回忆中表白,“大坝头那次巡演回来,这位与我对歌的小伙就经常地到学校来看我,每当夜晚有演出,他总是伴我左右的陪着我。小伙子姓杜,是我们隔壁石寮下村的民办老师。”
初恋的栀子花只开一季,她的恋情,也如同一个季节的花,匆匆地开,也匆匆地凋谢。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不断深入,从揪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到破“四旧立四新”和批判封、资、修,就像狂风暴雨般袭卷着祖国大地,我们这个自古就是闭塞的山区小县城也未能幸免。随着运动烈火的蔓延,三娇也被卷入人生中难以自拔的风潮。
在当时,有些早就妒恨三娇才艺、风情的人,借着手中的权力,以历史尘垢的遗留物,走资派的真实走狗,封资修在岭南山区的代言人等罪名将她打入冷宫。在以后的整整十年,人们再也听不到这只娇柔而瘦弱的百灵鸟吟吟的歌唱,三娇从此也步入她悲惨的人生……
就在那以后,三娇非但没有施展歌喉的舞台,就连民办教师的资格也被取消。
回到高塘隘以后,原来石寮下村的民办老师小杜,也因为她的身份而遭到整个家庭的反对,从而断绝了与三娇联系。心灵受到沉重打击的三娇,从此默默无闻的与母亲相依为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儿栖的普通山农生活。
随着年龄的增加,三娇个人婚姻的压力愈来愈大。在山里,姑娘超过20岁都嫁不出去就会受到家族的看轻,别人家的嘲笑,不但贬低了自己,还让自己的家人因此蒙羞。
在遗风习俗的双重重压之下,经舅妈说媒,只与那男的在国营饭店见过一面,三娇就认命嫁给了邻村一付姓男人。
她的男人是个大龄青年,没有文化,平素嗜酒好赌,兄弟姐妹尽管很多,但多数都对他敬而远之。没有爱情的婚姻就像人生走进了死胡同。没有情,没有爱就没有共同语言,夫妻之间长年累月的同床异梦,即便男人需要,也是当着一项工作任务来完成。
就在第三年的冬天,三娇为付家生下了一女。在那个缺衣少吃的年代,因为婴儿先天发育不良,这体弱多病孩子还不到周岁就夭折。失去了骨肉的女人比什么打击都重,非但得不到心灵的安慰,还受到老公的谩骂和欺凌。
就在女儿夭折后的第三天,老公醉醺醺的骂道:你这个只会卖弄风情唱小曲的贱货,连个孩子都养不活,你生来就不配做女人。你在,我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我的家也永远都得不到安宁。你给我滚,快点滚!
从那以后,她那个好吃懒做,嗜酒烂赌的老公便长年昼伏夜出,心灵上已经受到巨大创伤的她,常常是孤影伴孤灯,嘤嘤垂泪到天明……
尽管如此,三娇还是怀揣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理念。即便有万千的委屈,依然默默地坚守着这个令她绝望而破碎的家。
也许是上天有意的安排,就在她强忍着心中的痛苦,欲重新挺起腰板,竖起生活的勇气时,这个嗜酒成性的老公,在一次酒后回家的凌晨,不慎跌入鸡济坑水库淹死了。从此她成了寡妇,成了在这个屋场被人唾弃的贱命女人。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四人帮”的垮台,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三娇终于盼来了人生的第二个春天。她和所有受迫害的干部群众一样,政府为她澄清了历史,摘掉了戴在她头上莫须有的罪名,所有的冤情得到了昭雪,在黑夜里苦苦挣扎了十多年的她,终于重见光明。
在当地政府的关怀下,三娇被重新安排了工作,倍受重用的安排到县城某初中当了一名音乐老师,她再次站上了三尺讲台。
三娇怀着一颗感恩的心,专心致志的教书育人。十几年不曾接触的乐理知识,几乎忘了个一干二净。她对此并不气馁,她重新翻看了无数遍文艺学校留下的课本,并以惊人的毅力钻研了大量的大学教程,从而使她的教学水平突飞猛进,深受师生们的好评和崇敬。
在随后的教学生涯中,三娇非常注意发掘人才,然后为这些有音乐天赋的学生在家里开“小灶”,有针对性地定向培养,为艺校和师大等学府输送了一批又一批的优秀学生。
重新参加工作以后,很多好心的同事、好友要为三娇牵线搭桥,劝她趁早重组家庭,但三娇考虑自己所承担的教学任务重,重组家庭势必要分散精力,影响教学,个人的事再大也小,公家的事再小也大。
学校领导考虑到她是教师队伍里的中坚,又是县里的政协委员,专门为她腾出了一个比较宽敞的套间,而校长还专门为此找了她谈,“您年龄也不小了,学校考虑您将来重组家庭的需要,将这个套间安排给你住,学校当前还不宽裕,等到发展了再慢慢的完善吧。”
谢谢组织上给予我的关心!领导上细致又周到安排我就心领了。我现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虑个人问题,只要能让更多的孩子在音乐的熏陶上脱颖而出,使他们成为国家未来文化艺术领域的精英,我愿意为国家做出点个人的牺牲。
随着教学秩序在“动乱”之后逐渐恢复,各项教学制度的不断完善,三娇的艺术才能也发挥得如火澄清。她除了全心全意做好本职工作,还经常应邀参加县里的各种文艺活动和文化发展方面的座谈研讨,像个不知道疲惫的机器人那样,一切服从教学和当地党政文化事业发展的需要。
进入八十年代末,三娇考虑自己年事已高,干不了多久就要退休了。还没等政府发出《关于资助平困学生通知》的号召,她早已将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钱,悄悄地资助了好几个艺术天赋很好,学习又刻苦,具有培养前途的学生。更加令人感动的,还是后来民政部门发现,她还资助了学校附近的两位孤寡老人,她就像对待自己的母亲那样,春送粮食冬送暖,病榻床前送温馨。一直坚持到两位婆婆安详的离世。
跨入二十一世纪之初,退休下来的三娇显得更忙。找上门来求学请教的学生,社会青年,甚至还有不少跟她一样退了休的老人,每天络绎不绝,连小学一二年级的孩子们都知道王老师家天天都车水马龙。
经过深思熟虑,三娇找来几个曾经的学生商议后,决定办一所音乐知识培训班,由她出钱租场地和添置教学设备,除了收取点工本费以弥补年轻教师的工资等支出,基本上就是免费给音乐爱好者上课。
年届古稀的王三娇老师就像滴答划动的时钟,周而复始的奔走在她所珍爱的事业中,培训着一批又一批热爱音乐的,不同年龄层次学生。
三娇老师如一匹伏枥的老马,不知疲倦地培育着祖国的未来。正如她在家中的一副对联上写的那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愿将余热温暖新苗。”
在外表,没有人知道他是孤寡老人,她本人也从未觉得自己会孤独。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我一点也不孤独,无论生日华诞,还是逢年过节,我的家就很热闹,这些来看望我的老师和学生都是我的亲人。他们爱我,我更爱她们。
王三娇老师的事迹在小小的山城不胫而走,她的爱心宛如那永不干涸的濓河水,为了故乡的希望,总在静静的流淌;她的美丽就像那崇山峻岭里的红杜鹃,尽管历经沧桑,却依然花开不败,点缀着故乡的田园山岗。
茵茵树下行,深深学子情。在王老师身上我们吸取到的不单单是知识,更多的是做人的灵魂;王老师没有轰轰烈烈的壮举,却有着爱的涓涓溪流。
我们祝福三娇健康长寿!祝愿这朵凄美的莲花在夕阳的余辉下再放异彩。
——壬辰年秋作于故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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