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堕落卢汉文

发表于-2005年01月12日 晚上10:56评论-2条

堕落

深秋的宜宾温暖宜人,各式各样的菊花正炫耀着她们最娇艳的花季色彩,可文成无心恋景,他要回县里去。作为文体局的副局长,他出差除非是公车,没有打的的习惯,但今天也不能坐客车回去,陈局长从成都回来,打他的手机告诉他,再过一个多小时就到,正好坐局里的车一同回去,约好就在南门客站等。

因才情擢升,因刚烈直率而止步,看起来年轻有为,自个儿难如心意。文成坐在侯车室蓝色长椅上,默想着自己的前程打发时光。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天生对周旋应酬有畏惧感,由于交际反应迟钝和主观高傲的原因,羞于虚伪,直言不讳,不知不觉就开罪了人,或受到委屈就怒不可遏,疾恶如仇,对于低劣的事物也难以容忍。文成大约就是这一类容易干后悔事的人。干着具体而细致的事务时他沉醉其中,得心应手,却厌烦挖空心思地把总结,计划之类的虚套写得冠冕堂皇,总是草草了事。对那些连篇累牍,装腔作势,东摘西抄的八股论文也是嗤之以鼻,他把那叫做理性的堕落,思想的奴化,为此没少被郑县长私下里当面骂他“不识时务”。陈局也乐得这样自然分工,各种事都需要人去做,正所谓虚实相应,人适其职。候车室里放着最流行的港台音乐,加上客流不息,人声嘈杂,这种不和谐的组合令文成不舒服,他对声音天生有敏锐的感觉。一看时间,才过去十多分钟。他拎起公文包走到街上。一个人茫然不知做什么。信步向北面走去,他记得前面十字街口有个雅致讲究的吉祥茶楼,实在无所事事的话可以到那儿去消磨一会儿时间。这么想着偶然瞥见路边一个不起眼的歌舞厅,忽然心里一动,钻了进去。

“先生点个小姐么?”一个二十出头看起来比较随和的瘦削男子,想是“大堂”,一看到有人进来忙从沙发中起身,紧跟在后边,热情地问。

一群女人在打麻将,两三个旁边倚着看。文成匆忙往楼上走,大庭广众之下他终究是羞怯的,随便指了指靠外坐着背对大门的一个苗条女人。

“那个不是。”大堂连忙摇手。文成这才察觉那女人三十开外,大约是鸨母吧,由于背光一时竟弄错了,暗自惭愧,又顺手指了一个穿红色皮质大衣的女子,说了一句,溜上楼去。 

包间装修已比较陈旧,靠墙排裂的转角沙发许多地方已破皮,看得出老板只求能够维持现状,文成并不很在意。瘦男子忙着把音响打开调好,没过一会儿,穿红色大衣的女孩子便端了一玻璃杯刚沏的红茶上来。大堂也下了楼。谈得没几句,经他询问,那女孩子自称叫邱琳。文成独自点了一支《篱笆墙的影子》,唱得两句便觉音响效果较差,完全没有高音那种穿透明亮,丝丝撩拨心头的松香味。他一边摇头一边坚持唱完。当他放下话筒时,女孩子鼓起了掌:“唱得好好哟!”

文成心中颇为得意,又不以为然,他觉得差劲的音响使他至少缺少了声情并茂的兴致,因此表演的并不十分充分,而对她这种职业性的恭维早已是见惯不惊的。他咂咂嘴,不再点歌,同那女孩聊了起来。

“哪个林?”

她在点歌单上写了个“林”字。“干吗不是这个琳?”他接过笔写了个“琳”字。“有时也写这个凌。”她可能对前后鼻韵分不清楚,又用食指在茶几写了个“凌”字。

“凌!真霸道!”他微笑着,“多大年纪了?”

“十八岁。”

文成不由得仔细打量她,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稍显成熟一点,也许她故意报小了岁数吧。她身材修长,脸如满月般圆润,看起来是很有亲和力的人,皮肤白皙,鼻根稍矮,只在鼻根处有几点黑斑,连淡妆也没有上。虽然包间里光线较暗,文成还是看出她部分染成了古铜色的头发做过游离子直发。她拍手的时候看起来清纯可爱,一点也没有那些老成的女人为讨好客人的矫揉造作,文成不禁有点喜欢她,拉起了她的手。她也很温顺地把手放在他的掌中任由他抚摸观赏。他看见她的手指甲都涂有红色的指甲油,有的地方已经剥落,没有及时补上,正是那种爱漂亮,有时间,又缺少优裕条件女孩的特征。手背上有几处疤痕,虽然很细很淡,也给这双很美的手造成了缺陷,白玉上的微小暇疵也很刺眼,乡下女孩,因为宰猪草的缘故,左手手背食指一侧多半有显眼的刀疤,邱琳看起来显然不是这个原因。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弄的?”

“和男同学打架,被刀弄的。”

“啊,那肯定是他们想欺负你。”

她没有立即应同,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还跟老师打过架。”文成便带着奇怪的眼神观看她。如果她的话是真的话,不管是带上什么样的评价,每一个人都会对这个看起来柔美的女子刮目相看。 

“为什么?” 

“他急了便乱骂我们,说我们的成绩糟糕,笨得像猪,其实是他自己教不好。”

这个腔调很象主管文教卫生的郑县长在大会上爱说的话:“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教不好的老师。”文成是常听到的,不禁心里想笑,“所以你就从学校逃了出来,干自由职业?”

“那倒不是,没有钱,也不想学了,”她三个指头捻着,恰似数钞票模样,“高中太贵了。其实我只有一期就毕业了。”

“多可惜!还想读书吗?一张高中文凭也没有弄到。”

“没关系,出点钱买一张就行了。”她很轻巧地说,偏着头,若有所思,“嗯——我很想学财会专业,我喜欢做会计,可没有钱。”

文成兴趣浓烈,又问了许多,包括她的住址,她告诉了他一个比较近的地方,文成知道那儿大概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又请她跳了一曲舞,合唱了一曲,从她稔熟的程度看得出尽管不是很有声乐的天赋,但是一个非常喜欢音乐的人,一个听见通俗音乐就想张嘴的人,大约这也是时髦女孩的共性吧。惦记着时间,他一看离约定的时间只有十多分钟了,突然有些怅然若失,一时涌起了勇气,“可以吻一下吗?”

她反应迅速,侧开身去,掌心向外挡在嘴唇前,“要坐荤台的话我给你换一个,这不是纯粹的素歌厅,有可以做事的。”

“不是,我的车要来了。有点舍不得你,留个纪念。”他嬉笑着,挑逗她,“这么吝啬。”

“只能亲这儿,脸!”缓了一缓,她又问,“下次还来么?”

手机叫了起来,中断了柔情渐生的过程。他拍拍她的脸。接完电话后,摇摇头,慢慢地走出包间,下了楼。

县里准备在旅游区请几个国内正当红的歌星开一场演唱会,为旅游宣传壮大声势。其他什么都谈妥了,演出主要由演出公司操办,一些具体的细节依然少不了地方插手,比如伴舞的事就交给了县上的艺术团。文成在伴舞女孩的名单和训练上遇到了难题。名单是陈局长交给他的。艺术团那些女孩他几乎个个都认识,但是几个不熟悉的女孩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占据了名单上的一些位置。虽然人还不够,但另外找的她们究竟素质,基本功如何呢?文成心中清楚,这些姑娘把这事看作很荣耀的事儿。她们或是某某长的侄女,或某某老总的千金,一时兴起就借助了宠爱的力量以遂心愿。这些名字是不能删掉的,但对演唱会的丝毫影响,文成也不能容忍。他费尽心思从县里、市里一个个找到她们,让随行的两个艺术学校的老师对她们测试,所幸基本条件还不错,身材匀称,有舞蹈素质,加上一个多月的训练应该能上场。但市里幼儿园的一个教师,最不让他放心,在幼儿园里教小朋友们跳跳拍手舞或许可以胜任。他把这个意思在一次筹备会上私下告诉了陈局。陈局只是摇头,不作可否,最后被逼着表态时终于问了一句“可不可以在伴舞人多的时候上场,排在后面,或者作为b角预备。”文成想这样重要的场合姑娘们都应该是个顶个的,既然陈局没有表示太强烈的主张,文成就作主删掉了。筹备会上审定时,陈局略一过目就通过了。然后发函,四处调人。

忙碌了近半个月,一切开始就绪。市里抱怨说票价500元太高,他们得到的赠票也太少。“就是 嘛。普票也要200元。前几年迈克尔 •杰克逊巡回演出普票也才35美元,北京的‘三高’演唱会,票价高得都奇怪得让我们忘记是发展中国家了。”郑县长一边捶着腰一边应付上面的来客,“可钱还不都让演出公司一皮包提走了,价也是他们定的,县上也只是赔钱赚吆喝。”说不过,还是得派人到市里周旋,大家都想到了文成。

一次又一次经过那个不起眼的歌舞厅,仿佛曾经经过的事如向湖中投入了一粒石子,当涟漪平伏后就再找不到一丝踪迹。终于有一次,仿佛有个声音在耳边说“看邱琳去,看邱琳去。”文成停下来四下张望,没有人对他说话,人人奔忙着,在身边穿来穿去。他继续走他的路,那个隐隐约约的声音又执拗地唠叨起来,“看邱琳去—”

“去就去。”他掉转了头。

依旧是瘦削的年轻人接待他。没等他问,在楼梯口文成就果决的说“叫邱琳”。

年轻男子一边调音响,说,“你要等一会儿。”

“她在干什么?”

“可能在寝室里看书吧。”

天方夜谭,没见过这样优雅的“小姐”。闲里文成是喜欢观览赵孟頫的帖或读李商隐的诗的,因此,即或是看一些时尚杂志吧,这样的女孩也使他产生一种愉快亲切的感觉。捣弄了一会儿,那台陈旧的21吋彩电始终不见图像出来。年轻男子道歉后走到隔间,请出了一个正在“看”歌的老头,才恭恭敬敬地请文成换房。

文成很不耐烦催了一次,那男子一迭声应着,又出去大声叫,他调试好后出去没多久,邱琳终于出现了,勾着头,缩着肩,面色苍白。

“你刚起床么?”现在是中午一点,所以他满怀疑惑地问,甚至莫名其妙感到有些恶心。

她苦笑一声,而不作答,也没有为他端茶上来。文成遇到这样的尴尬场面,一时呆着,坐在沙发中不知该点歌还是聊天。邱琳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你有个兄长叫高山?”他打破僵局。

邱琳盯着他,目光很奇怪,仍旧面无表情。

“还有个弟弟叫平原。?”

“你怎么知道?你乱说。他们不叫这个名字。”终于有了回应,仍是恹恹的,无精打采。看来她果真有一个兄长和一个弟弟。

“所以你才叫丘陵。”

邱琳终于明白他在开玩笑,不由得“哼”的一声笑。他便伸出手象情人一样揽住她的腰肢,被她轻轻地挡住搁开。“我病了,很不舒服。”她说。

“是感冒么?”他问。她穿着香槟灰颜色的毛衣,看起来有些陈旧,正如她恹恹的表情。

“不是,我刚做过手术!”

文成立即缩回了手,他有些吃惊,不明白,忍不住追问,她不得不半带羞涩悻悻回道“那东西挡住了,流不出来,要发炎。”

文成终于明白她患的是妇科病,可能是先天性[ch*]女膜闭塞一类,他也不敢往深处猜,有些尴尬。强烈的好奇心迫使他又追问使两人都会难堪的事,于是他竟然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既没有交过男朋友也从未同客人做过事的惊人结果,保持着处子之身,然而从她生涩的态度上看正相符合。生活优裕的男人大约总有在生活中掀起波浪的渴求,有对自认为美好的事物占有和支配的欲望,就象一场足球赛平淡到半场观众就会嘘嘘一样,渴求胜利,尽显身手,只是受本能的驱使。“你这么好的女孩子,怎会到这种地方来?”

“你以为谁愿意呀!”她抢白了他一句,待了一会儿又补充一句,“手术费是借老板的,三千块。” 

“怎么会没有人帮助你呢?”他本来想提及她的父母的,想到既然她不求家里,肯定有更深层的原因,不便深问,一转念改了口,坚定地说,“如果有喜欢你的人想帮助你呢!肯定有人。”

可能是太虚弱的原因,邱琳不再说话。文成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以至于连一个女孩子做手术这么大的事都无法向家里求助。他试探着问她是否常回家,她的回答是否定的,“没有钱。回家干吗?”她又习惯性的捻动着三个指头。文成怜意横生。或许他可以帮助她,如果她值得的话,只要象她自己所描述的那样,一切不甘屈服的,高傲的,即使由于不可抗拒的原因,犯下的错误也值得尊重和原谅。他只想帮她达成心愿,至于两人保持什么样样的结局和关系,情人,或者其他或更重要的,紧密的,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想不出个所以然,就象围棋手对弈,下不好子的地方撇下暂时不管。他反复探问,似乎想从话语中看能否证明她的诚实,因为在这个最虚假的地方真诚是被视为笑谈的——钱的真实性除外。邱琳不耐烦了,走到外间拉开玻璃窗观望街景。当他跟到外边只问了一句,她就以“我最讨厌别人不相信我”来回绝他的唠叨与多疑。他耐下心来劝慰她回到里间,嘱咐她不能犯第二次错误,丢了名节还可以保住贞节,他自顾自表达着同一个意愿,竟忘记了初涉欢场的女孩的羞涩与矜持,和她刚做手术几天的事实。邱琳的态度缓和起来,但还保持着半信半疑的想法,她没有理由相信一个男人会这么容易为他付出,她不是没有作过尝试,这个城市没有她的位置,连她犹如姐妹一般的朋友也无能为力,爱莫能助,何况一个初相识的客人,一点好感能让他作出多大的决定呢?他看起来有点傻,象个幼稚的大男孩,与他的年龄不相称,或者善于表演,象他拿起话筒引吭高歌时一样。或者,他只是为了一时欢娱,然而她是不出卖自己的。邱琳冷淡的回应使文成觉得在这种猜疑的环境中继续交谈都是多余的,必须用行动证明。“你等我一周。”他留下了手机号码和自己的名字,大致约定了一个时间,又嘱咐她遇有急事可打电话找他,便离开了歌舞厅。

初冬阳光的迷人之处,在于温和而不炽烈,可以尽情享受而无须担心有何伤害。这天就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在作好一切准备之后 ——大约是十天之后吧,因为事务的过于繁忙,文成也记得不是十分清楚——他满怀憧憬来到宜宾。但他已经知道这家歌舞厅是在中午十二点之后才开门,他来得尚早一点。路过时他看到金属门虽已卷起,透过玻璃门能看见有两个女孩和衣睡在沙发上,不知是尚未起床呢,还是算小憩。这时候进去肯定惊扰太过。文成首先按捺住心情把公务办妥,这样剩下的时间全部可自由支配。当他推门而入时,立即听到有人低声说“找邱琳的。”谁是谁的相好凭她们准确的职业记忆力和敏感性一向弄得清清楚楚,文成被她们清楚地存放在记忆库里了,他脸有些发烧,也不点谁径直上楼。邱琳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她穿了一件紫红的无领t恤,连着的围脖缠住她白皙的颈项,很显别致。两人起初都有点找不到话题,文成随便点了一张碟子叫放起了音乐。象一般的客人一样他随随便便的唱,邱琳也偶尔跟上两句,有点心不在焉。文成试一下问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邱琳回答说,假如她打过电话后,可能他就不会再理她了,因为男人总是对到手的东西不去珍惜,或者有时具有优越感的男人总喜欢尝试一下能否征服而已,钓鱼者重视的是鱼上钩被拉起时的快感,然后就放弃了。她的比喻虽然很长,又说得含含糊糊,文成还是听懂了,也明白她只是遮掩对他的不相信,但这个回答很巧妙,叫他无从责怪。两人此时显得有些沉闷,文成一边瞟着电视画面,不时又望着她若有所思。她怯怯的眼光中明显有期待的意味,丰润的双唇似开又合,欲语还休。文成本来尚带着两可的主张,并不很热切的要把这件事确定下来,受不了她目光的压力,心中叹了口气,想道听凭命运对自己以后的安排吧。他从包里拿出了刚办的卡、折给她看。他原来想好的再次探寻她的话全部不知从何说起了。

她的神情立即开朗起来,充注了活力的她看起来那样楚楚动人。邱琳打开存折看过后又还给了他,说:“我也想积蓄了。用你的身份证给我办一张卡行吗?我的身份证放在家里,父亲藏起了不给我。密码呢,我们一个人选三个数字好不好?”

他便把心思都揉碎了在少女憧憬的情怀里。柔柔的音乐象一幕隐隐约约的帏帐,遮掩住了现实的清醒和批判的理性。他将卡扔在茶几上,她也就温柔顺从地倒在他的怀里,他吻她丰润的嘴唇,邱琳揽着他的肩却冷冰冰的毫无反应。文成责备了她一句,她立即坐起来擦擦嘴慌乱的一边笑着解释道“以后我会变。”大概这也是她的初吻,羞涩是必然的,文成没往深处想。邱琳问他孩子多大,他回答说十岁。她又问他同妻子关系好不好,他机械地回答说很平淡,与其说是实情,还不如说是故意给她一个暗示。事实上文成甚至曾经同妻子冷静地讨论过离婚的细节。宣布一个家庭的解体,对于一个公务员一向是难事,阻止的力量来自家庭,社会,亲友,同事,以及事关前途的道德评价,更有平安是福的惰性。它们紧密地结成一张结实的网,把意欲突破的冒失者一次次弹回去,直到耗尽他们的耐心与勇气。这叫人想起一句老话“天下事,已了犹未了,何不以不了了之”。

接下来他们谈了很多,原来邱琳是云南人,就在川滇交界的一个山区县,他以前从她嘴里知道的一个地址,只是她姑妈出嫁后的地方,她也曾去过,所以熟悉,也是临时拉出来应急。邱琳又告诉他她的家乡正在开发,她家也在镇上新的开发区买了地皮,只还缺少钱修起来。她的言下之意含有她也将是城镇里的人了的意思,因为在这之前文成似乎流露出过对乡村的同情,在她看来是瞧不起。逐渐谈到柔情蜜意处,文成又想吻她,他豁出去了。而她则半推半就。“我能够爱你五十年。”他调侃道,邱琳就“嘻嘻”的笑着说“五十年,我都成了七十八岁的老太婆了。”文成纠正她,让她重新算过,应该是六十八岁。

“如果我们结婚,不要孩子。”说这话的时候,她右手握着拳一下一下捶着左掌。

他心中“咯噔”一下,这个问题正是他难以思考下去得到结果的。他甚至不敢肯定她是否只是想借助他度过难关。不过目前他可以直接应对她的话而避开这个问题。“为什么不要孩子。”

“后母容易疼爱自己的,我怕将来对你现在的孩子不够好。”

她考虑的这样周全,文成很感动,有些人仅凭感动就能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于是他完全没有拂逆她的想法,一点提醒和暗示都没有,他信马由缰,完全把先前仅因为喜爱而借钱给她的念头及对自己慎重一点的告诫弃之脑后,就象两个心心相印的恋人,共同思考他们的未来。他喝了一口水,一边又说话,便呛了,咳嗽起来,邱琳立即替他轻柔的捶背。他拉着她的手,请求她给他一张相片,完全出于他将会想念的原因。邱琳很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只有重新去照,但是没有钱。文成意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一个缘由,他将卡交给了邱琳,自己保留了存折。邱琳把卡插进了牛仔裤的后包里,接着问他密码。他怀疑她在撒谎,要知道一张相片只要两元钱。于是他说道“需要的时候我才告诉你密码”。邱琳察觉到了他并不完全信任她,有点感到委屈,解释说,“我只喜欢照大的相片,一套简单的艺术照也要188元。”言下之意还有想让他满意的含意。他想了一下,还是说等他需要的时候再告诉她。

邱琳打了一个呵欠,伸着懒腰,不再固执于这个问题,有意无意的自言自语:“再过十多天,我就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说完似乎有说不出的轻松。文成不明所以,追问下去。邱琳却反问他道:“要是在这段时间里被强j*了呢?”文成连连“呸”了几声,要把这份晦气赶走,但他当然清楚这确实是一个可能的危险的事实。在一群饥饿的狼身边,牧羊人也是不怀好意,为了钱已经卖掉了廉耻,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安全犹如狂风中摇曳的微弱烛光。但他目前实在没有坚定的信念和充分的时间,去安排好每一个细节,时间是检验真诚与虚伪的试金石,也许应该缓一缓,心急了会叫事情不可收场。他便鼓励她应该勇敢和机智,而这恰好是她已经具有的,他欣赏并喜爱的品质。

看看时间已过去了不少,文成惦记着县上还有许多事,说了几句道歉的话,看见邱琳有恋恋不舍的神情,安慰她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并要求她到车站去送他。结帐时老板很满意,他觉得好象是钓住了一条大鱼,甚至节省了许多放歌碟的事儿,因此热情洋溢。出门后文成走在前面,邱琳只走到了门外向他摇手示意。他瞪了她一眼,邱琳只得跟了出来,犹自左顾右盼。他牵住她的手,在暖洋洋的阳光中穿过大街。从寄存处取出东西后他继续在候车大厅中关切的嘱咐她,甚至完全不在意可能会被熟悉的人看见。邱琳心存担忧,自由的行动肯定会受老板的责骂,这一群女孩仅仅因为名声就无依无靠,谁都对她们的求援不屑一顾,或者幸灾乐祸,嘲笑她们咎由自取,她还必须处理好同老板的关系以免受刁难。文成有些明白,她仍然没有完全把他当作可信的依靠,因此预留着后路,只好让她回去,看着她举止优雅的背影从眼中消失。

回家的感觉再也不是平淡或淡淡的温馨,心里已掀起波浪的人,尽管竭力掩饰,也难以处处弥补兴奋所带来的行为上的缺失,一个人习惯的行为就象一条平静的也是固定的河流,突然有一块巨石掉落河中阻挡了流水,那波折的水流怎不叫人眼中生岔。文成处处小心,尤其担心的是妻子会突然去清查存折,发现少了这么一笔,定要问个来龙去脉。在经济上他是一个粗疏的人,一向没有偷存私房钱的打算,所以两人都有随意的使用权,当然也就没有可隐藏的秘密。既没有敌意防备,也不乏关心和宽容,但平淡总叫他感到缺少了什么,然而婚姻是不能靠激情来生存的,文成恰恰疏忽了这点,所以不满时时在心中生起。第二天他上班时,突然接到了电话,一看是宜宾的座机打来的,便断定是邱琳,挂断后溜出办公室,到一个僻静处拨回去。邱琳用的是公用电话,所幸尚未离去。刚一接通便问他为什么挂了,他解释说知道她身上没有钱,为她节约一点,反正手机接打电信的座机都是要付费的。邱琳对这个解释还算满意,告诉他说已经同照像馆老板约好今天中午拍照,因为要化妆,花的时间较多,只能事先约好,现在请他说出密码。想了想,他叫她过半个小时再打电话过来。

文成来到工商行,将钱转帐到另一张卡上,只留了两百块。他认为这绝对是一种谨慎和正确的做法,这么容易就轻信一个风月场中的女子,不是一个有见识的男人所为。半个小时后邱琳准时打来电话。说完密码后文成有一种付出之后轻松的感觉,逐渐进展的感情让他感到既安全又幸福。

下午,一个陌生的手机打电话过来,文成正纳闷,电话那头却传来邱琳的笑声。她说她正在逛街,因为取了钱后已过了约定的时间,就另外买了衣服,特地打电话来感谢他。文成不禁心中生气,语气的激烈胜过言辞,语无伦次地责备她,因为他有一种受愚弄的感觉,正是他竭力要逃避的可能发生的那种感觉。她巧妙的,反复仔细的辩解又使他难以坚持责骂的狠心,这使他想起县里畜牧局刚接到上边拨下来的两百多万发展资金,就抽走三十多万把二、三年的桑塔纳换成帕萨特,对于这种东挪西用的事,县长只能一笑置之,他也只能一笑原谅了她,但是随即他听见了有男人的语声,联想到陌生的手机号,狐疑顿生,立即追问。邱琳的回答叫他吃了一惊。

“是我的哥哥,亲生哥哥,刚巧进城遇见的。”宜宾人总把到江北老城区去叫“进城”。她也沿袭了这一叫法。

她的亲生兄长怎么从云南到了宜宾呢?文成担心所谓的她借钱做了手术只是一个设计好的骗局,甚至歌舞厅老板也是同谋者,给她出谋划策,或者是她灵机一动把一个痴情男人引入彀中;尤其是听说她的大哥就在离宜宾只有一个小时行程的李庄时,她的家人对她重大的事情一无所知,而邱琳对家人的漠视,这些情况的综合就更使他怀疑了。他借机试探她的语气,问她有没有顺便在城里寻找一下好的财会学校,从她的愿望出发,为将来作作打算。邱琳的答复居然是她正要到处看看,她一直是把这事放在心上的。一个唯利是图,分明是要把涉世未深的女孩控制在手中的歌舞厅龟公,会让她脱离掌握,任意的在城里自由游荡,随时可能展翅远飞的吗?文成不相信。他戏谑的叫她在电话给他一个吻,这在甜蜜的情人是最爱玩的游戏。邱琳立即把声音压的极低:“不行的,旁边有耗子跟着呢!”她们把盯梢的跟班叫做老鼠,文成觉得十分有趣,而且刚好能消除他的怀疑,她也不可能把所有的细节都设计得天衣无缝,他开始相信她的话,并且惭愧自己的多疑。

在表面上,如果不是非常仔细的将他的行为前后连接,与往常一一比较的话,很难发现文成与往日有什么不同。挂念一个人是在心里,可是思念过于深切,即使处处小心,怎不在细微处稍露端倪呢。文成最害怕的就是妻子发现后毫不遮掩地声张,到处求取正义的支持,那种名誉的巨大伤害是他们这类人最难以忍受的,而无疑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会赞同他,就是一句理解和同情的话语也不可能公开对他说,也许还有些别有用心的正等着看他的好戏呢,同时他也忧郁对妻子的伤害太大,内心愧疚不安,要知道他一切都是无心的,他坚信这一点,只是被命运之神一点一点推着往前走,他没有力量抗拒罢了。他在思考着怎样先稍稍给妻子一些暗示,毕竟要来的事终究要来。或许她甚至会给他一些建议和帮助,哪怕一丝丝的理解,也能让他减去许多重压。又当心这只是一场可笑的,轻率的游戏,这种游戏对于一个风尘女子习以为常——因为太多的疑点不能让他确定,而且无处证实,他受骗的故事会象风一样迅速传开成为机关里,乃至县城里的笑谈。这样惴惴不安的过了两天,一个电话使他有了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将会发生的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

那是第三天上午,他因事还未到局里去,接到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的电话。一个女孩子清脆的声音,文成不能确定是谁,不敢冒失。当他问是谁打的电话时,对方只答了一个字“邱”。他向她问好,她的回答非常直接,也意想不到:“不好!”

“为什么?”

原来是她挨了老板的骂,因为她推三阻四,心不在焉,总开罪有钱的客人,这在老板来说绝对是最不能容忍的事,要知道她还正好象一只想挣扎却力量太小的蚂蚁,被捏在手中,怎能不听安排。“好难受呀,接我出去吧!”说这话的时候她似乎在电话那头伸着腰。 县里正组织中学生冬季田径运动会,文体局里的人忙着呢。他计算着日期,田径运动会结束恰好是星期六,便答应再过三、四天抽空就来,嘱咐她到时候一定要及时与他联系。“我等你呀!” 在 她娇柔的声音中包含有无限的信任,为了对得起这种可贵的信任,文成觉得已经无从选择了。可惜电话线太细,太长,他不能伸手过去抱住她。

一切是那样顺利,仿佛昭示着一个良好的开端。运动会如期结束,并没有使用预先留下来的机动的一天,这样,星期五也成了一个可自由安排个人事情的日子,因为在一件重大的活动之后,那种放松的感觉使每个人都宽容地对待自由的休息,而不必受规章制度的约束,这个时代的人,每天几乎都被上百条规矩——科学生活的,道德风范的,法律制度的,以及迎合时尚的规矩——约束着。找一个理由出一趟公差是很容易的事。文成甚至庆幸邱琳再没有打电话来,他可以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给她一个惊喜。在这几天中,他却又是说不出的担忧,没有她的半点消息使他怀疑发生了什么变故,终于,他要见到她了。

怀着期望的人行程是轻松的。文成去得过于早了点,便到附近小区的集贸市场去溜达了一圈。在这个城市里,大多数人仍是朴实而平静的生活着,城市不是天堂,他甚至看到一个二十多岁尚算标致的女人在小区的一个出口替人绞裤角上拉链挣钱,不禁心中有所触动,象往常一样,当他不能平静之时,就会发一个短消息到“8858”捐款,仿佛那清脆的信息铃声如同孩子纯真快乐的笑声一样会带来好运一般。时间接近了,瞥见里面有人走动,他突然推开玻璃门进去。

“邱琳在吗?”

老板娘一个人在放音间里拾掇。客人不管什么时候到来老板都是欣喜的。她非常和气的请他先坐一坐,对他说邱琳出去洗澡了,但中午一点以前肯定会回来,这是规矩。文成坐了下来,对面沙发中一个女孩子正蒙头大睡。老板娘端来茶水请他先点一个小姐陪着唱唱歌,不必太拘束,说着便弄醒那个睡着的女孩,扳过她的头让他瞧瞧是否上眼。文成看都没看,心想门外人来人往的,还不如到楼上包间里去,谁知邱琳几时回来呢,聊聊天也不打紧,便答应了。老板娘乐呵呵上楼去开音响。

趁着没有旁人的时候,文成问那个女人邱琳是否向他们借过钱,数目是多少。老板娘的回答和邱琳说的完全一样,当他告诉她是邱琳的亲戚时,出于女人本能的同情,她抱怨道“怎么女儿是石女,家里都不知道,还是故意不理?”文成无言以对,但至少心中已经有了底。老板娘走后那女孩才慢腾腾上楼来,也替他端了一杯茶。两人坐得很远,听凭音乐自由的响着。那个女孩子年龄十八岁上下,嘴唇性感,娇小玲珑,如果知道许多乡下的女孩,初中一毕业十六岁左右,或者根本没毕业,年龄也更小,就到处打工谋生,那么她的年龄就不会叫人吃惊了。过了许久,呆坐着没意思,文成终于请教她的名字,叫罗娟。罗娟慢慢的和他熟悉起来,仍是有问才答,完全看得出是个刚出道的雏儿,生涩得很,却是荤素全来,不羞不涩,有召不拒的。文成忽然想道,从她嘴里也许能打听到邱琳的真实情况,便直截了当的问她。罗娟的话令他如同吃了一只苍蝇似的恶心。他踱到外间,街上很冷清,冬天的空气似乎给街道,景物涂上一层透明的暗淡的色,也使他热乎乎的头脑冷静下来。他考虑是不是趁邱琳还没有来,及时走人。但他又想,即使罗娟说的话是真的,邱琳也肯定不是存心要骗他,她只是太需要帮助了,也许她后悔过,为自己的一时把握不住。但是,文成又一转念,两个女孩子的话究竟谁更值得相信呢?罗娟也许只是凭个人的猜测呢,作简单的常识性的判断?难道仅因几句不知底细的话,就把一个多月来一点点积累起来的信任消于无形,这才是真正的轻率。他又突然觉得自己所有的想法都很荒唐,仿佛每一个行人的一抬头,只要和他一对视,都是将要嘲笑他,追求风月场中的贞洁滑稽无趣,爱上一个不贞洁的女人又强要幻想爱情的神圣纯真更是滑天下之大稽。逃走的念头没有占上风。他回到屋里,象一个平平常常的客人点起了歌。罗娟靠得很近,有时甚至将要倒在他的怀里,他有意无意的躲避,最后干脆站起来倚在门边,大约两三支曲子的时间吧,文成感觉到门外有人在小窗口晃动,他开了门,是邱琳。罗娟立即知趣下楼去了。

邱琳仍是怯怯的模样,两只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文成一时找不到话头,他总觉得是该邱琳先开口的,他只需要顺水推舟就行了,然而气氛一直沉闷着,邱琳甚至明显的一脸的不高兴。文成以为是她误以为自己等不得,另找了罗娟,就解释道,他什么事情也没做,只老老实实的唱了一会儿歌,就象她上来时看到的一样,文成相信她已经从门上小窗口里看见了。然而邱琳却幽幽的满腹委屈的说道“就买了件衣服,也值得那么说七说八的”。文成方知她是为那件事儿生气,不觉破颜为笑跟着解释了几句。两人重新进入了平和的情境。

“你不是说接我出去的吗?”谈话间,邱琳突然问道。

“你没有给我打电话。”文成半责半问,算是回答。

“你叫我星期六打的,今天才星期五。”

我说过只能星期六打吗?有事才联系,这也叫爱吗?文成边想边问自己,相恋的人是想天天都听到爱人的声音的,那种牵挂与依恋,塞挤进骨子里,才叫爱情,恋人之间打电话如果一方问有什么事,那么另一方多半就会生气,因为仅仅想要听到情人的声音,就已经是非常充分的理由了。想到这儿,文成甚至替这几天为她的担忧不值,对于她的感情的正确判断是文成最急于完成的,也会给他的行为增加信心的筹码。他两只手蒙着脸,因为几天没有睡好觉,眼睛涩涩的,他指头揉着眼眶。邱琳靠近了一点:“怎么了?”

或许她太年轻,心思没有那么细腻,或许由于尚且害羞。文成原谅了她。“你下去算一算,总共是多少钱。”

“借的是三千,打了条子,现在大概二千五、六吧。”张清言下之意是指一个多月她是应该有台费提成的。

等她下去后,文成就开始思考该做如何的选择和对策。他仍然对她半信半疑。邱琳许久没有上来。文成终于想好了一个自认为妥当的办法。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他踱到外间去,有丝丝的雨,时来的冷风让他觉得自己是冷静的,他想好的办法无可指责,也能让人接受。

这一段时间好漫长。终于有了动静。邱琳上来后怏怏不乐。他问她,邱琳扭着身子,一言不发,伸出三个指头。文成马上明白老板是想要吃掉她这个多月的工资。邱琳拿自己身体的情况解释几句,算下来本来没有多少,又举出他们在她手术刚完的时候他们对她的照顾,虽然很委屈,言下之意还是要他忍一下,争执起来是没有什么结果的。文成想了一下也只有这么个办法,这儿不是美国的内华达州,不能申请执照,当然也不受劳工法的保护。

“你打一张借条吧。”他注意看她的表情。

邱琳果然很惊愕,但是她看出文成不是在开玩笑,便要文成给钱后才写借条,而文成坚持写后才去取款子,他坚定的表情让人不容置疑。她迟疑了一会儿,同意了。文成从点歌单上撕下半张纸。邱琳一边写一边说:“我叫张清。”这次轮到文成吃惊了,虽然他以前曾经想过她用的也许不是真名实姓,但从给她办了卡并交给她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个念头了。没有时间深想,他半开玩笑半带暗示说:“这笔钱我会找你丈夫还,如果恰巧那个人是我,我就左手还给右手。”接过借条一看,字写得歪歪扭扭,显然是不曾用心学习过什么东西的人写的,连他的名字都弄错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他忍住火气叫她重新写了一张。

短促的时间不允许他慢慢地揣摸。两人一起下了楼来。这一次他终于知道了谁是真正的老板,他三十多的年纪,稍瘦,眼睛一盯住人就不轻易移开,显得精明强干。他不断地盯着文成瞧。文成本来是叫他或另外什么人,譬如大堂同他们一起去银行取款的,这样他就不必再回来了。但男老板极不耐烦,嚷道他只从邱琳手中拿钱,文成与他没关系,他仅仅是看邱琳十分可怜才同意她走。文成一言不发,出去叫了一辆的士,十多分钟的时间取来钱,邱琳接过后数清交给老板,换回了借条撕掉。屋子里阒寂无声,罗娟谈到过的五六个小姐也聚齐了,或坐或靠或立,一眼不眨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

“你是她什么人?”沉默的当儿老板突然问。

“亲戚。”文成想都不想。

“亲戚。什么亲戚?以为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你以为我这是腰花儿店,随便配份小菜,没瞧上眼!” 他悻悻地詈骂文成不懂道上的规矩,语气非常生硬,显然文成一开始就没有给他打招呼,一点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的做法激怒了他,又砸坏了他的如意算盘。而文成在他一连串的盘问中默不作答的态度激励了他,他察觉到文成不敢明目张胆的公开,以亲戚作掩,显然有所顾忌。当文成一不留神告诉他自己居住的县名时,他一下来了劲,直嚷着有一个县长跟他还是兄弟呢,他可能指的是拜把子的兄弟。他跳着,嚷着要臊臊文成的脸皮,问不出所以然来,就一边火急火燎去翻电话簿,一边手忙脚乱的在电话机上拨得“嘟嘟”响。文成始终不发一声,用很果决的语气吩咐邱琳去收拾,冷冷地看着他急来忙去。老板终于没有打通一个电话。这个一掷千金的男人一开始他就不敢小觑,现在的冷静更叫他摸不着底。他不惧法律的公正,却怕权势的邪恶,因此多半是虚张声势泄泄怨气,表示自己不弱。邱琳在里间收拾好了,穿了一件黑色的长大衣,看样子是崭新的,可能就是才买的吧,又拎了一个口袋出来。两人在一众人的目光中走出门去。邱琳又到照相馆取像片,六张中只有四张,两张照花了,也来不及计较,取了到街口去叫的士。

“手机给我,打一个电话。要离开了,有些舍不得。”等车的当儿,邱琳打了一个电话,听她说的地名,是一个酒楼,而且好像很出名,那么,这个人应该是她最好的朋友了,有正经朋友的人比较让人信任。文成思考着,叫辆车直接开到了一个宾馆门前。

文成注意到,打这天见到张清后,她一直没有一丝笑容,仿佛心事重重,又似乎是后悔。特别是从她上了的士开始,她冷漠的表情即使是他握住她的手时也仿佛有一阵阵的寒意传过来。直到进了宾馆放好东西也是这样。他搂住她的腰肢与她一起观看刚取回来的照片,然而她却扭身去继续清理她没装什么东西的口袋,以及一个廉价的黄色提包。四张相片都显得较胖,他不由得问她多重。“128斤。”她迅速回答了他,并盯着他。“不至于吧。”他心里嘀咕道,还是半信半疑。接着他体内的热情勃发起来,便要与她亲热,她无动于衷,使他感觉就象抱着一块大理石雕像。文成走开去倒了一杯水喝着,掩饰一下难堪,他还是想竭力逗她说话,可是张清始终不言不语,甚至走到窗户旁,撩起窗帘,不知是看窗外的景致,还是数楼下停车场里的车。文成心里来了气,直着嗓子叫她过来,几次之后张清慢慢的很不情愿走了过来,他坐在床边,拉住她的手,她终于坐了下来,眼睛仍然盯着墙角。他询问她的生日,声音很柔情,他觉得他是能够打动她的。两次之后,突然,她大声嚷道:“这个重要吗?”

文成有些晕了,仿佛在做一个恶梦,任何事情都毫无理性和逻辑,杂乱无章而且完全不受控制,无法预测。他看到她的指甲油掉了近半,弄得不伦不类,就依然温柔地说:“把它弄干净吧。”

“不!”

“我离你只有两尺远,不能小声一点吗?”

“天生的,改不了。我也不会改。”依然语气很冲。

文成禁不住来了气,可是不知道用什么话还击她,心中象塞住了一块石头似的难受。张清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一声不吭到洗手间去,水淌得哗哗直响,许久也没有出来。她不可能又去淋浴吧,那么是故意躲避他或者趁他不注意时溜了也未可知。文成睡在床上,气愤得懒得翻身,攥紧拳头不住地捶墙,他相信她一定听得见他的愤怒。他后悔一时冲动就错办了一件事,尽管步步小心,然而现在除了听任发展外他的确也别无他法。终于张清出了洗手间,翻找到宾馆配发的小木梳,梳弄着头发。轮到他进去,与其说是干什么还不如说是借清水醒一下脑。等到出来时他发觉两个人都心平气和多了。这时手机响了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一个陌生的女孩的声音,要找邱琳。张清接过去聊了几句。看着文成狐疑的神情,张清解释说是一个同厅要好的姐妹,叫海霞,她的电话号码都是抄在海霞的电话簿上,所以知道。

“记住以后不要同她们来往。”

“可是海霞对我最好了。没衣服的时候也是她借给我穿,就那件红色的。”文成也想起她的确穿过那么一件,没想到还是借的。

“唉,真是一无所有,歌厅老板居然肯相信你,肯借钱给你,不怕你趁机溜了?他找不到你,借条又有什么用。”

“其实就是没有借条,我也不会走!”

“如果你真的逃走了,他们一定找人追杀你,至少也弄个半残废。”他看见张清不相信的模样,“我知道,你不要以为我夸大其词。用不着怀疑,这种人心狠手辣,什么事不敢做,红吃黑不赔。所谓怜悯的话只是要诳住你们的心,好为他挣钱。你有点太天真。”

说话的当儿,她没有拒绝他的热忱,开始听凭他由着男性的激情来欣赏她的身躯。时光沉默而悄然无声,这段时间对于他来说太短,然而对她来说太长,所以寂静中张清忽然极不耐烦地问他什么时候结束,他回答说“你的身体太美了,使我想起了安格尔的《泉》。”

“美就该受罪吗?”张清依然是责问和不耐烦的语气,翻过身背对文成。看来她是真的很生气了。他吻她光洁的后背,然后叫她起来,因为他已觉得肚子饿,快到晚餐时候了,而他们还没有吃中午饭。在她独自整理的时候文成到洗手间去,从上衣口袋里摸卫生纸的时候他发现那张借条已经揉得皱得不象样,他一点点抻开,叹了一口气,又揉成一团扔进了下水道。

离开宾馆在大观楼餐馆由着张清随便吃了点水饺,文成跟着她到成百商场超市去买洗漱用品。他已经看出在她随便在那里都能买到一叠的塑料袋里,除几件陈旧的贴身衣物外别无他物,小提包也空空如也。张清自顾自选物,文成头脑昏昏纠缠在自个儿的胡思乱想中,但他的思想显然是麻木的,不能有什么明确的结果。在超市的出口处,他们才又聚在一起,那里有两条付款通道,张清等着他来付钱。她要求到东街夜市去购点衣物和化妆品,夜市的东西要便宜一点,也能买到好的,虽然时间还早,他们可以到处走走。文成同意了。逛街的当儿手机响了,是海霞找张清的,她接过去,文成听见她在电话里不断安慰海霞说“别哭,别哭”,这个时候她所表现出来的女人的温情暂时改变了他的想法,心中的爱意渐渐又滋生出来。他猜想是海霞触景生情,想到知心朋友走了,剩下自己一个人熬日子,没人怜爱,才掉泪的吧,心里便有些得意,她们羡慕张清,自己还是有恩于她的吧,那么她生硬的态度自然该遭到谴责了,或许今天晚上她会用爱和温柔来款待他。

“今晚我想过去,跟海霞聊聊。她很伤心。”交还手机的时候,她请求道。

“不行,你不能再踏进歌舞厅一步。”他不容辩驳。

“只聊一会儿也不行么。”她有些怯怯的声调。

“别啰嗦了,永远也别跨进一步。”他相信自己强硬的语气张清能够理解为由于爱而同时就拥有的权利,“今晚我约一个要好的朋友出来吃火锅。”文成补充了一句。

张清不再坚持。在一个烧烤大排档吃了一些烤臭豆腐及火腿肠,那一块块的豆腐在铁丝网上“滋滋”作响,配上清凉的啤酒,他们似乎都暂时忘却不和与不快,之后,融入了夜市的人流。整条街灯火通明,两旁临时搭起的摊位将街道占去了近一半,象乡镇上仍然流行的赶集,那些装修讲究的店铺挡在后面反被喧夺了光彩。文成漠然的紧跟在她身后,只偶尔能牵到她的手。她所购买的只是一些盥洗用品和女人的东西——多层的化妆盒,眉夹,睫毛膏,一个提包,甚至两只胸罩。文成这才想到她的罩子带都断了,是用蓝色的线缝在一起,刺眼,不和谐,为此他还曾有几秒钟的心酸。东西是分三处买的,但是每一个货主都叹服她的老练和对价格的清晰,她还的价几乎没有讨价还价的可能。文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站在一旁,精明的小商人故意地称赞以讨好他。她们灵活的态度使每一笔交易都很快成交。所以当他们买好必需品或着说张清想不出还需买什么,回到宾馆的时候,时间显得还早,这正合乎文成的意。

张清坐到桌前,一样一样的清点刚买的东西,看见文成坐在床边盯着她一声不吭,她就说:“看看用了多少钱,将来好算帐还你!”

一句话就让文成噎住了。他缓过神来便幽幽地说:“现在,今后,都不用还,送给你的,——借条我都撕了,扔了。”说到这里,他突然非常后悔没有当着她的面这样做。

“真的?”张清忽的站了起来,眼瞳中迸发出欣悦的神采。她的脸上既有疑问,又有感动。“小狗儿骗我。”

文成实在没有精神辩解或者诤诤发誓,他从未在重大的事情上编造过谎言,因此坦荡的心要为他自己非常清楚的事实作证,在他看来是可笑的。他一声苦笑后一言不发。一时两人都沉默了。他倚在床上,背垫着枕头,伸出手示意。张清终于肯坐到她身边,让他握住手。

“你不是说约一个朋友出去吃火锅的吗?”她突然问。

“以后吧。”愣了一下后他答道。

“怎么啦?是嫌你的女朋友长的丑,不敢拉出去见你的朋友。”她步步紧逼。

文成心潮翻腾着,无言以对。她显然是在责备他不敢让他的熟人知道他们的情况。在尚未找到一个妥当平稳的办法之前,他只能让她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独自生活。见他无话可说,张清拿出刚买的东西淋浴去了。他打开电视来看。她洗浴的时间很长,出来后又拉掉了他头下的枕巾擦干弄湿的头发,文成开始觉得不妥,想想实在也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的头发变干的。过了许久,她终于躺下来,同他一起默默的看电视节目,一个颁奖晚会。张清仅有的一句话,是主持人介绍众多的出席嘉宾时,稍作迟疑,她脱口而出说出了那位女嘉宾的姓名。

疲倦到不能再疲倦的时候,他打着哈欠。张清和衣而睡,在他的催促声中,方肯宽衣解带。他俩都非常清楚她的身体状况,于是他克制着,她帮助他,谨慎的完成了第一次做爱。

七 

夜里下了雨,寒意已浓。他们起床的时候虽已不早,街上仍没有多少行人,他们就近在一个街口吃面食,就是这么一顿简单的早餐,文成却没有吃到。那里是两家摊主紧挨着的,张清在外面叫了馄饨,没有,又到里面去叫,外边的主子便误会了,连文成先叫的那一份面条也没有弄。看着张清兀自吃着,瞧也没瞧他一眼,仿佛他不存在,文成心中悲凉也如初冬的早晨。我在她眼中是透明的空气吗?将一天多的经历前前后后联系起来,他突然生出厌恶之心,命令自己“放弃吧”,一声不吭拎起提包离开了。张清这时注意到了,瞥了一眼,仍无言。拐过街口已经看不到,他想起她连早餐的钱也没有,不得已又折回来。张清已经吃过了,呆坐着正不知如何结帐,幸好摊主还没有过来询问。看着她的可怜相文成又不忍心了,“我没吃你都不知道。”他责备她。

“我以为你在外边叫了,还没端来。”她解释了一句,虽然牵强,文成也就认了,她总是找得到自己充分的理由的,他想。宾馆已经退了房,他到一家熟人的店铺里寄放好她的东西。他拿不定主意什么时候回去,怎样安排她的生活,于是打算先到公园去混一个上午,翠屏公园正举办菊展,一边享受浪漫馨香的时光,可能也能思考一个办法出来。张清问他什么时候回去,没有得到明确回答,不情愿地跟着他到处走。

“我给你留一百的生活费,你自己去找工作,试试你的生存能力如何,好吗?”他以开玩笑的口气试探她。张清依旧板着脸一言不发。他讨了个没趣。翠屏公园很快就到了。虽然已经免了门票,九点多钟的时间仍然有点早,公园里没有多少游人。他们隔着几步远,默默的沿着石梯而上。走的几十步,文成借着休息的名到一处长石凳坐下以便等她,正好对面有一处“森林探险”的娱乐所在,张清提议到里面去玩,文成以前去过一次觉得没多大意思,便回绝了。他看着张清变了脸,扭头往下走,招呼也决不回头。文成扫兴地远远地跟在后面出了公园,漫无目的的逛街。看见她在挑着箩筐卖水果的小贩前停下,他超过了她,兀自一个人慢慢的往前走。一会儿她追了上来,立在他面前,摊着两手,好象是有所请求吧,模样煞是可爱。他便破颜为笑,随着回去,买了两斤桂圆。他们沿着人行道散步,剥着桂圆,开始聊起来,主要是她叙述自己的亲戚及个人嗜好。随着日头上升,气温升高,两人关系也显得和暖起来。没过多久,他对她随便往街上扔着桂圆籽便无法忍耐,说了几次张清也不理,便夺过了提袋,叫她吃不成,这时她才扭着身子不自在的辩解道; “这你不能怪我呀,是街上的果皮箱太少,走多远才见到一个,捏在手里多难受。”

他还是还给了她,她也有所收敛。经过童子街的时候,他进了一个居民大院去找一家通讯器材公司。木门外面罩着铁门,上半截是栅栏,可以看见两扇门都关着。文成敲了两次门,没人应,他来过几次,知道肯定会有人,就又敲了一次,站着等。张清叫他让开,抬起脚往铁门上踹去,鞋跟踢得门“咣咣”直响,文成来不及阻挡,一连声地骂她失礼。“声音小了听不见,我帮了你忙,还骂我。”她的辩白让文成哭笑不得。果然如她说,这招很奏效,有人来开门了。文成瞪了她一眼才进屋,意思是并不欣赏她的行为。他在公司里为局里订购了两台传真机,十部电话机,留下了寄货地址。出来后张清拍着手道:“我知道了,你是做通讯器材生意的。也在卖手机吗?会修理吗?嗯,教教我。”文成记得自己很清楚地告诉过她职业,怎么她就不相信而要靠猜测呢?过斑马线的时候他终于探听到了她的生日,5·21。他不断念叨之中突然说成了“我爱你。”张清吓得一吐舌头,脸也暗暗的红了。“她的确没有恋爱过。”他想。仅在街边喝过一碗豆浆,文成已经饥肠漉漉。在他的坚持下,两人走进了一家餐馆。

简单叫了两碗扬州炒饭,一份酸菜粉丝汤,和一份素烧鱿鱼。正等着的时候,手机响了,文成一看,是大姐打来的,同他谈一个私人之间的财务问题。将近结束的时候,大姐突然很直接的问:“先前你怎么不接电话?”

“是吗,没有听见啊。什么时候?”

“就在你订购传真机的时候,我听见响了。”张清告诉他。

“那你怎么不说,害我白挨骂。”此刻文成把手机离远了,重新接听的时候,大姐问他:“你跟谁在一起?你没接电话的时候,我打过电话到家里,志芬说你昨晚没回家,还偷偷取了一笔钱?”

志芬是他的妻子,他知道已经隐瞒不过,只得老实交代张清就在他身旁,是刚认识的一个朋友。她便以大姐的身份教训了他几句,无非是要他把持住,别干出格的事。文成唯唯诺诺,她才挂机。一边吃着,张清一边又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吃过饭后我们到南岸去租房子,你先暂且住下,找个工作。”初步拿定主意,他这样回答。

用过餐之后,他取出寄放的东西,乘公交车到南岸,直觉告诉他这边由于是新城区,比较好租房一点,也清静一点,而且张清也对这边熟悉一点吧。他让张清带路,也拿主意。张清带着他到了一个酒楼的后门,打了一个电话,一会儿下来一个瘦瘦的,个子比张清矮一点,显得比较老成的女孩,她就是张清说的最好的而且很漂亮的朋友王茜,是这儿的收银员。放好东西后他们就去寻找合适的房子。在她的脑子里肯定清晰的装着许多电话号码,文成不由得佩服她的记性和对数字的敏感,如果真的去学习财会专业,可能会成为一把好手。她约到了一个中介,一个五十来岁没有职业的妇人,刚巧就在附近菜市场买菜,离他们只是几十步远,举着手机还在那里东张西望。那妇人自称在她手中还掌握着十来处需要租出去的房屋。张清想要一套较昂贵的电梯公寓,看起来她的确是个喜欢享受的人,妇人说不清楚如何让张清满意,只得说带他们去看了就知道,然而她斤斤计较只认得钱,走一处看一处就要十元走路费,文成十分恶心,还没有说妥让她带路就谈崩了。

张清谈起以前租房的一些经历,王茜现在住在姑妈家里,不自在,正打算出来租房住,何不就同她一起合租一套宽敞一点,至少要两居室的房子呢。文成很同意她的话,也想从王茜那里多了解一下张清,“今晚请王茜吃饭吧。”他提议。他看见张清第一次露出了笑脸。她打了一个电话,托一个熟悉的人,据她说是叫周师傅的大厨,替她找找合适的房子。“我们今晚就到‘巴乡鱼头’吃火锅,我和王茜以前在那儿做过,跟周师傅很好的。”文成立即满足了她的要求。

他们之间融洽了许多,这从张清一件又一件地购买东西,好像使用的就是自己的钱上可以看得出来。文成没有阻止她,经过一天的接触,他知道她现在一贫如洗,什么都要添置。她避开了大商场,在金发市场,各种小商店中,熟练地讨价还价,如鱼得水,甚至在购买一套流行的时装时,叫文成离的远远的,因为店主看见有男朋友陪着买衣服,要价就会高,而且不好讲下来。这令文成想起张清自述的曾做过半年服装生意的话来,看来至少在这一点上她是诚实的。

趁着一个人的时候,文成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恰好妻子郦志芬接到。他向她诚恳地道歉,把事情的原委一一解释清楚,只隐去了张清曾经做过什么职业不提。她的冷静与宽容十足叫他吃惊,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大发雷霆,或声嘶力竭,这或许归结为她的职业是教师的缘故,但冷嘲热讽,或伤心流泪也没有,只是平静地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不要耽误了工作,还提醒他不要轻信,对没有固定职业的人要多一个心眼,因为他们一无所有,当然也丢得起人。不管妻子是不是还有一些偏见,但是这些已经足以使文成要以重新的眼光来看待妻子。关掉电话后他开始深思。

张清选好了一套流行的时装,出来叫他进去鉴赏,她甚至允许他当着店主的面撩起更衣室的布帘看她换装。紧身衣在她抬手的时候露出了肚脐,店主解释弹性很好的,穿穿就会长一点,牛仔裤的左腿上有装饰的吊带,配上得体的上装,深色服装与她白皙的肤色相对照,她忽然成了一个年轻时髦女郎,文成与其说是满意,还不如说是激动。当他们又到王茜那里寄放东西时,她也不由得似含嫉妒的说:“又买这么多,不浪费钱吗?”

回到宾馆后,文成感到身体疲软,整个上午都是在步行中度过的。在他的要求下,张清替他按摩,踩背,做这事的时候她一边说,“我的技术不好,要海霞才好呢。”

“怎么又提到海霞。”

“她很可怜呀。”

“她自己不会出来,离开那个鬼地方。”

“她欠了钱。”

“多少?”

“两三百块!”

文成不禁笑出了声,随便接几个客人不就还清吗?但他没有说出来,可能是海霞不愿意吧,“怎么都往那儿走?”他皱着眉问。

“不走投无路,谁愿意做小姐。”张清抢白他。

“那也不一定,不是有女大学生到处应聘陪聊吗?所谓陪着聊天,也不过借着自己的地位,罩一身清白的时装罢了。”他寸步不让,张清立即缄默了,在他身上胡弄几下,下床到浴室洗浴去了。他清点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他不清楚自己的卡上还有多少。看来张清反复暗示的,需要一个手机,或者小灵通的事,必须缓一缓,下次才能办了。张清从浴室出来,一脸倦态,说可能感冒了,加上身体尚未复原,懒洋洋地上床拥衣而睡。文成一个人上了街。一方面到工商行查证,卡上确实已没有钱,一方面为张清买了两粒“新康泰克”。回到宾馆,他倒好了开水,吹凉了点,象哄小孩子一样劝她立即吃药,张清却赖在床上坚持要到晚饭时才起来服药,最后拗不过文成,才起身坐起来。

用过药后,张清倚在床头,同文成谈起她的家庭。她的父亲曾是一个农税员,因为弄了十多万农税款用了,蹲了三年监狱,她也跟着到江苏去过一年。后来减了刑,但现在都还有三万多没有还清。“我们一直很穷!”她幽幽地说。

“钱都到哪儿去了?”

“赌,嫖,还吃白粉,都让他一个人用完了。”顿了一顿,她又说道,“我也曾经吃粉,是一个朋友让我抽了一支烟,不知道怎么就有瘾了。几个朋友把我绑在椅子上,什么也不给我,好痛苦——终于戒了。”

文成松了一口气。他抓起她的手,摩挲着,从她手细腻的肤质上看她没有干过什么粗活重活。“你的父母其实很爱你的,是吗?”他不禁问。

“是。”

“那么,你爱他们吗?”

“不爱。”回答简洁干脆。

文成心中暗自叹息。过了一会儿,他撇不开心中的柔情,抱着她,盯住她的眼睛。“我对你已经不仅仅是喜欢,是爱。你爱我吗?”

“爱不是挂在嘴上的。”她避开了这个问题,而语气生硬得叫人无法接受。 “那你会离开我吗?”他步步紧逼。

“如果,你对我不好的话。”她说的很慢,象是在一边思考,又象是故意要让他听清楚。

想着明天的分手,想着已经不多的钱,文成思索怎样同她商量这几天的生活,以及今后的安排。她突然掀开被子坐起来,“今天我们走路过去,到南岸去,不乘车。”看着似乎不解,又接着说,“好减肥呀。”

“你究竟多重?”

“一百零三斤,标准体重。昨天我故意说错,看看你的反应。”她瞧着他,但脸上没有什么什么表情。

文成自我解嘲地一笑。他又再次感到疲倦了。“时间还早,歇一会儿再过去。”他建议,并不由分说躺到床上,拉过了被子盖上。

醒来的时候仍然尚早,张清说王茜晚上九点才下班。离开宾馆,买了两斤热乎乎的炒板栗,他们说着话,散着步,走过了象彩虹一样的长江大桥,红色的桥拱反射着夕阳的余光,沉穆当中显出一丝悲壮,下游几百米处,一座同样是上承式的拱桥,戎州大桥,正一点点显现出它的外观。文成很想停下来,但知道张清不可能有近似的心境与他一起伫立于瑟瑟江风中眺望苍茫的江景,同她面对的时候能不陷入谈话的僵局已经就很不错了。在一间美容店里,她拉了直发,他也顺便修修面。结束之后她仍然对着镜子打量,似乎要找出一个不满意的地方。做完这一切,时间没有过去多少。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文成信步跟着她,踱进了一处简陋的游戏厅。张清点了麻将游戏,她解释说她只会玩这个。店主过来开机,输指令。文成也从墙脚拿过一张胶凳挨着坐下。他没有兴趣,只是陪着她罢了。打了几盘张清总不见赢。文成看出了一点门道,伸出手也在按钮上帮忙。当他靠得太近的时候,张清就会侧开身子。这样过了一个小时,一看时间,才七点,然而张清实在厌烦了。厅里人很少,没有热闹的气氛。离开游戏厅后,她熟悉地在小巷里穿梭,不知怎么就到了一个网吧,也是规模较小的,十来张电脑桌依地形胡乱放着,空调也没有,仅老板身旁有一个烧得红红的石英取暖器。她让文成交了两个小时的上机费,又叫文成拿出手机,问过手机密码后,申请了一个qq号,一会儿,手机“哔”响了起来,他知道有短消息来了,调出来一看,是深圳腾讯公司发来的有关qq号的信息。张清一边剥着炒栗子,一边敲击键盘,她自言自语说密码一定要简单好记,密码的前部分是“你好”,文成心想后面也应该是一句温馨的问候语了,哪知打出来的却是“不好”,十分刺眼,他觉得就象眼皮下晃动着的锋利的刀片。她从前是不是也喜欢在网上聊天打发时光,或者还读过痞子蔡的随心所欲的小说?张清弄了许久,也不能登录上网。文成在家里上网,除了查一点新闻资料外,没兴趣干别的,因此也弄不清楚如何操作,不过他狐疑的眼光明显让张清感到了压力。“我以前就是这样上网的,用我以前的手机申请的号。我在房产公司的工作也是在网上找到的。”

“你说过。那也是你最喜欢的一份工作。可怎么就不干了呢?”同她谈每一件事都不能彻底的谈清楚,文成心中很不爽快,趁机提起了以前没得到回答的问题。

“我用的假身份证。不知谁打了一个电话,来找我,说出我的真名,就露馅了,被辞退了。”她愤愤地夹着粗话咒骂那个显然是存心陷害她的人。

“手机也卖了?”他岔开话题以阻止她的怨愤。

“没钱吃饭,不卖怎么行。话费多的时候都要上两百,供不起。”

“我记得你说过你最高工资也就八百左右,那还是在房产公司做的时候,其他一般只有四百多点,这么用话费?”

“有衣穿,能吃饭就行了,还要买点化妆品,剩下的买零食。我是不存钱的。”一边说着,张清反复将申请的qq号进行登录,依然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她起身,叫来了店主。在 店主尝试着订送一个e-mail号的时候,文成去瞧离得最近的一个年轻女人在干什么?因为他听到她似乎一直不停的说,甚至可能是在同多个人聊天。如果在全世界能很容易找到这么多互相了解的朋友,他可能会改变以前对网络交友的轻率的反感,文成想。那个女人二十三、四模样,除了年轻没有什么能特别让人记住的地方。她使用了摄像头,由于凸镜的作用,电脑显示屏左上角,晃动着的头像显得有点变形,面部突出来像退化到了“北京人”时代,头像移动时断断续续,像放映vcd时读碟不良的短暂停顿。这幅景象让文成记住了。

网吧主人的努力没有起到作用,他以为行了离开后,文成又耐着性子目睹了张清的多次失败。不好意思再叫店主过来帮忙。两人都很沉默,好像不约而同的等待着时间过去。终于,快九点钟了。张清结束上网。撩起塑料门帘的时候,文成打了一个冷噤,毕竟是初冬的天气,冷气让他感觉到了确确实实的存在。

原来“巴乡鱼头”火锅店就在小巷出去的街口,离网吧不过十几步远,是一家颇有档次的酒楼。在外面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就能看见底楼大堂里还有两三桌客人,最醒目的是进门迎面就见的全国连锁的招牌。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侍应很热情的带两人上了二楼,进了雅间。坐了几分钟的时间,王茜便赶过来了,还拎来了张清寄放在她那儿的两包衣服。张清看到她时第一句话是“等你的时间好难熬哦。”文成请她们点菜。两位小姐对点菜上菜都是轻车熟路,一边还对服务评头论足,同她们以前在这里做工的时候相比较。王茜很大方的举起啤酒杯,先自我介绍,接着问文成的职业。文成卖了个关子,请她猜一猜,一边说笑着一边倒酒。王茜很豁达,来者不拒,竟也把问的话忘了。文成见张清低头只顾夹菜,低声问她要不要点啤酒。张清摇摇头,说自己身体还未复原,不便吃有刺激的东西。

“可你叫的是红底,要不要换成白底?”

“白底火锅太淡,没味道。”张清说着,烫好了一片牛肚放在他的碗里。王茜正说着她们来的这么迟,店里的服务员会不会因为下班得太晚而心里暗骂她们,周师傅应邀上楼来了。他是这儿的主厨,临近打烊已经没有了什么事,而老板也管理得稀松。多了一个人,话头就更多了。周师傅递烟给文成,张清未等他开口便抢着说:“他不抽烟。”

文成心中一热:呵,她一直在观察我,知道关心我了。关于吃的问题两个男人就东酸西辣,南甜北咸扯了一通,然后周师傅才将话题转到她们身上。“要不是闹非典,生意做不走,工资太低,你们两个也不会离开‘巴乡鱼头’。现在换了新老板,只有你们那时的一半多点,一个月二百五十。开瓶费提成也不多。火锅酒楼的生意,不如你们中餐酒楼好做。今年做过,我也要回家了。”交谈中文成已经知道,周师傅是重庆璧山人。王茜听完感叹得吐舌头。周师傅问起两位女孩的近况。张清不多说话,不停的吃。王茜称现在在一家著名的酒楼里做收银员,工作还令人满意。言语之间,王茜流露出由于升职很快,对那些一同招工进去,还做着侍应的女孩们的优越感。“我们的大堂,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子。”停顿一下,她又接着说,“今天晚上,她可被我翻了一手。她写了一张条子来结帐,哇,那个字的丑法,难以形容,我假装不知,问是谁写的,这么怪模怪样,怎么认,叫她重新写过。”

“那么年轻,又没能力,怎么就做了大堂经理?”周师傅不相信。

“说不定是那个大股东的至亲,凭关系去的吧。”文成跟着解释。

“当然是凭关系,——董事长的情妇。我从不买帐的。”王茜伶牙利齿,谈兴很浓。张清只顾吃菜,不言不语,甚至怕此刻话题转到自己的身上。幸好周师傅这时候谈到了蔡国庆等几个歌星到她们酒楼吃饭的事,王茜仰头叹息:“杭天琪,你好叫我失望哦!”

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是说杭天琪长相普普通通,跟一般人没什么区别,下了舞台,便无什么骄人的风采,所以感叹。文成此时觉得已经对这个看起来漂亮的,有点高傲的女子了解一些了,他忍住没笑,打趣道,“要是你碰见了韩红,恐怕要叹更大的气了。”

“韩红歌很好听,我喜欢的。”王茜答道。

“刘德华也唱得很好。”张清突然插话进来。

“刘德华?不行。”文成想都没想就反驳她,“他好像跟谭咏璘当过学生吧。为了唱出颤音的效果,连喉头都抖动起来了。这是蹩脚的歌唱。一表人材,二等演技,三流歌星。”

他这样诋毁她的偶像,而且毫不留情面,张清觉得很难堪,阴沉着脸,不再加入他们的谈话。场面冷落了两分钟。王茜接着讲酒楼里的事:“几个大牌歌星也没吃多少,一顿四千多点,还不如常到我们那儿来的五粮液车间主任,六百元一碗的鲍鱼饭一点就是几碗,还随时清问有没有最好的四头鲍,气派!”然后她忽然又把话转到租房子的事上来,她似乎永远是那么的自信和主动。她向张清道歉,为她在最需要朋友帮忙的时候自己有心无力,她的确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接着她向张清表示了羡慕:“真没想到你会到歌舞厅去借钱,也没想到就借到了,不过,要不是那样,你们也不会认识。现在你好了,比我还好。没有想到我的妹妹现在改变得这么温柔。”

“这还是温柔的吗?”文成不禁叫了起来。两个人直率的谈话使张清很难受。此时一个美丽清纯的女孩,晚间值班的服务员,进来替他们搅锅底,王茜才停嘴。当她离开时,王茜立即和周师傅议论她,文成禁不住追随她的背影看了一眼,接着他瞧见张清愕然盯住他的神情。哦,原来你还是在乎我的,爱情是自私的,这正不表明她的态度吗?且再试试她。文成就这样掉头,回头,又瞧了那个女孩两眼,刚巧她并没有立即离去,就在门口和他对望了三眼。或许是她觉得这个顾客有什么要吩咐的吧,职业的直觉告诉她应该等一下。文成始终没有对她说话,她也就下楼去了。张清的脸上完全进入了冬天。王茜试图说话的时候谁都没有积极回应,她看看表,提醒说时间不早了,已到十一点钟,她提醒说不知别人已怎样在心里骂了,她完全是把自己在做侍应中的感受,去同情今晚当值的那个女孩子了。于是文成请她们到卡拉ok厅去唱歌。大家都下了楼。张清走在最后,同那个女服务员说着,要把提袋寄放在这儿,明天再来取。

出了大门,外面下着雨,冷风扑面而来,文成和张清不由得异口同声的叫道:“好冷!”

出租车在张清的引导下开到了一家卡拉ok房,其实它仅仅是一处没有规模的私家小店,店主大概是一个音乐发烧友,也经营着旧电器,歌厅在二楼,音响倒是一流的美国进口货。张清对它熟悉,称它是所见过的最好音响效果,不过是因为它距离她曾经呆过的歌舞厅只有十几步路远,装修排场与城里几个出名的歌城没法比。文成不知怎么老觉得口渴,可是楼上除了一个女人在摆弄音响外再没别的人服务,他便借着酒劲,靠在沙发中一次又一次地叫张清替她倒茶喝,她都一次次做好了。没有唱得几曲,彩霞也上了楼来,同张清躲在角落里谈得很亲密。文成一脸的不高兴,但只有投影幕上画面微弱的光亮,谁也看不出来。待彩霞走后,文成把张清叫到自己的身边,问她怎么同彩霞联系上的。张清满怀的委屈,解释说他们下车的时候彩霞就在歌舞厅的门口,看见了,趁吃夜宵的时候溜过来的,这不,仅仅一会儿就回去了么。文成相信了她的话,告诫她决不可以再踏进那种地方一步。他握住张清的手,同她合唱了一曲情歌。周师傅显得比较拘束,很少点歌。文成头晕晕的,喝过了酒,嗓子也觉得涩涩的,尤其是高音区便苍白无力,甚至跑调,便也失去了唱歌的兴头,躺在沙发中不肯起来。两个女孩子就放肆起来,一人抱住一个话筒不放。时尚的孙燕姿在文成看来本来就是不太听得懂的,更被两个兴头正浓的年轻女人唱得一塌糊涂,词和调都杂乱不清,“呕哑嘲折难为听”,他认为张清本不该如此的,或者是合唱中受到王茜的干扰所致吧。他只看得见张清的一个剪影,她的右腿好象在打着节奏,就是这个随着音乐抖动着的剪影,立在他面前,张扬而自得,完全忽视了两个男人的存在。文成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那样陌生,来自于一个生疏的世界,捉摸不透而不能掌握,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同这样一个陌生人扯上关系。不知不觉中时间过去了,他越来越难受,不仅仅是醉酒的原因。他叫住张清,提醒她注意时间,王茜靠近了荧幕,惊叹说“已经过一点了。”大家都说该回去了。文成结了帐,下楼的时候差点被楼梯上的地毯绊住摔倒,自言自语说酒喝多了点,张清回他说“你没喝多少”。庆幸的是虽是雨和深夜,还好招出租车,他们先送了两人回去,才开到宾馆。

当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张清的脸又和冬夜一样的阴沉,仿佛就是变色龙一样根据环境改变着体色。文成知道明天一回去,肯定有忙不完的活,两天没有回家,又正在要紧时刻,能不被陈局骂就行了,至于怎么面对妻子,他懒得去想。明天,以后又是什么样的结局呢?似乎,这就是最后一夜了。

“这段时间比较忙,我一时可能不会来,你一个人自己注意点,需要钱的话我给你打到卡上。”睡在被窝里,张清背对着文成,他思考了一会儿没有结果,只得忧心忡忡说。

“卡掉了。”

“掉了,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

“我没有注意,以为是一张废的电话ic卡,就不知扔到哪儿去了。”

文成很气愤,觉得她始终对自己没有半点珍惜的情意,便唠唠叨叨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张清不耐烦了,冷笑道:“卡上又没有钱,你急什么。”

文成无言以答。他又想反正她也是有朋友可以帮忙的,应个小急借点钱想来没问题。但是,她冷漠的态度使他觉得倍受委屈,他扳住她的肩膀想让她翻过身来,好向她软语温存地作一番解释和安慰。她坚持不动,冷冷的说:“别闹了,明天我还要一个人孤零零去找工作。”

他的手放在少女柔软的酥胸上,静了一会儿,他突然一阵心血涌动,从后面抱住她,生生的要将她扳过来。她痛苦的呻吟起来,手撑住他的脸拼命往旁推。文成感到她的指甲刺入皮肤划破了他的脸,就像一柄锋利的刀从他的心上深深的而且是慢慢的拉过,慢得让他感觉得到每一处肌肤在裂开。“你干什么?”他嚷道。张清可能也觉察到了,她转过身来,吓得一时无语,文成虽然觉得右脸颊一阵刺痛,但更从她的脸色上感到事态的严重。他甚至感到湿漉漉的渗出了血来,他不敢去摸,问道:“流血了吗?”

“没——有。”

“把镜子给我!”张清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从桌上拿过了她先前刚用过的小镜。文成仔细端详,右脸颊上一道又长,又宽,又深的伤痕,他手一摸,便满手的血。这时疼痛更加明显起来。文成惊呆了。张清怯怯的替他拿过来一叠纸巾。文成擦了一张,又擦一张,还是有血,这时,他心中的痛楚,犹如万箭穿心。明天怎么见人?突然他怒气勃发,狠狠地一耳光甩过去。张清举手想挡住,但是在他巨大的愤怒面前犹如缚鸡之力,一巴掌结结实实的落到她的脸上。她吓住了,一动也不动,然而文成却气得呆坐在床上,稍过片刻才怒斥起她,完全忘记了是深更半夜,他毫无顾忌的声音会传的很远。张清一直不敢搭腔,只在他怒气难平的中间低声解释过一句“我不是故意的。”文成一阵子之后开始平静一点。她只穿了短裤,光脚站在地板上。在荧光灯的照射下,她白皙修长的双腿显出青白色,给人冷浸浸的感觉。他又不忍心了,声音变得很柔和:“上来吧,别凉了。”她这才敢上床躺下。文成摇头感叹:“你怎么这么狠心?”她不答,蜷在他的怀里,只嘤嘤的哭。他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又觉得她应该向他诚恳的,柔情的,甚至应该是痛悔的,表达她的歉疚才对。不知不觉时间在过去,渐渐地,倦意一阵阵袭来,他们都昏昏的睡过去。

文成一早是被张清叫醒的。昨晚一夜没有睡好,老是醒来,凌晨才真正合上眼。他眼睛似睁似闭。张清已经洗漱过了,坐在桌前,看她昨天刚买就弄坏的提包。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文成打开手机,想到妻子嘱咐过要给她打电话,想了一下,他拨通了家里的号码,因为是星期天,妻子还没有起床,声音懒绵绵的同他讲话。张清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仿佛他们都同她漠不相关。她很安静,文成反而不好意思,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自己主动一些的。“昨晚我弄痛你了吗?”他问的是在他受伤之前。

“嗯。”

“对不起。”他非常诚恳地说,语气真诚而温柔得连自己都感动。此刻,他已经坐了起来。

“昨晚,我做梦了,好像是乘车到哪儿去,车子颠来颠去,我晕车了,好想呕吐。”过了一会儿,张清说,此时,她的脸上隐隐的真的有痛苦的神色。

“你真的吐了,不过不多,弄脏了嘴,可能还叫出了声。我不知怎么就醒了。看见你的样子,吓了一跳,还以为你生病了。我起来找纸巾替你擦干净了。叫了两声你没有醒。看也不象有什么事,就没再打扰你。”

张清心中叹了一口气。她抿着嘴,嘴唇却在动,表明她已经对这个问题作了思考,但没有结果或不愿说出来。她坐到桌子前,打开镜子,开始仔细的化妆,卷睫毛,搽护肤霜,打粉底,很快地,她鼻根处几颗细小的黑痣——她认为是螨,就不见踪影,显得精神焕发。文成趴在床边静静的欣赏。她递过来坏了的提包,而文成当着她的面,观察后略一思索,很快就修复了。露了这一手,他心中很得意,仿佛昨晚的不快都已烟消云散。他问起王茜的事情来。他一方面是要找一个大家都谈得愉快的话题,使她的心渐渐开朗,一方面是从王茜入手,侧面了解张清,因为他一直坚信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只有怀有某种目的的人才肯委曲求全,去交往与自己情趣不合的人。

“王茜怎么没男朋友呢,孩子都打掉了两个。”张清毫不掩饰。接着她没有保留什么,应着文成的问题,完完全全地告诉他实情,“王茜的男朋友是一个钢筋工,但我们从来不在他面前提起他是一个钢筋工,以免伤到他的自尊。有一段时间,我和王茜都没有找到工作,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全靠他找点钱来吃饭。”

“现在呢,他在哪儿?”

“到昆明去了。”

“还在保持着关系吗?”

这时,张清瞧了他一眼,似乎探究他的深意。“隔得那么远,当然分手了。”张清说得轻描淡写。是因为分手才到昆明去的呢,还是到昆明去了太远才分手的呢?文成想问。其实昆明并不远,而且,真正的爱情,即使千里迢迢,也不能阻断,但是他没有问出来。他抓过衣服,当着张清的面摸出所有的钱来一一清点,只有两百多点。他替自己留下了二十块作回家的路费,剩下的全部给了张清。张清看到了几个硬币,叫道“硬币”,盯住的意思分明是想要。“喜欢吗?这个不给你,我女儿最喜欢攒了。”

张清已经收拾好了,用他的手机往王茜那里打了个电话,似乎说是王茜的姑父姑母都不在,她可以过去了。张清拎起了提包,等着他,不耐烦之后,一声声叫他起床,他赖着,要等着她亲吻一下作为奖赏才肯起来。“我先走了,约过今天上午到王茜那儿去的。走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去送你。”她突然念头一转,一边说一边急急忙忙往外走,文成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要溜了。他完全可以跳起来,抓住她,或者大叫一声,喊住她,然而思想丰富的人总是行动苍白,他什么也没做。就在这迟疑的瞬间,她已经出门,下楼。

这下怎么办?文成气愤也无可奈何。他干脆躺下,准备好好的再睡一个回笼觉。心里面装着事,怎么也静不下来。他只好起了床。简单的洗漱。离开宾馆。随便在街上吃碗面条。他什么事都做的很慢,有意无意的要使时间捱过去。估摸着有一个小时了,他从手机上翻出王茜寄住的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王茜,他报过名之后,王茜非常吃惊,反复追问他怎么知道她的电话,他如实的解释了两句,让张清来接,张清接过后就是一连叠声的叫他不要再打这个电话,因为这是王茜姑妈家里的电话,而她姑父是一个怪僻保守的老头,只要有男人打电话找王茜,她肯定会挨一通骂。“我以后也不会到这儿来了。再也别打这个电话。”

“我难道想打这个电话,可我打到哪里去?”文成心里道,直想骂娘。张清答应就过来到车站送他。文成知道王茜那里到车站还要近些,便上了公交车。到了车站,等了十多分钟,不见张清到来。怎么搞的?他又打了一个电话,又是王茜接到,听见催促后说张清就要来了。文成计算着车程,大约隔三、四班五路公交车,就会到的。他到终点停车点去等。一辆,二辆,……已经到了六辆车了,文成眼睛仔细地搜寻着,哪儿有张清的影子。他焦躁起来,又拨通了电话,可能开通了来电显示,知道是他打来的,没人接,文成等得甚至都想挂掉电话了,许久才有人接,仍旧是王茜。她不耐烦的嚷道:“催,催,催什么?就来了。”文成不相信她,叫张清来接。

“她已经出门了,正在下楼。”不管她解释的合不合理,文成都不能再纠缠,只得挂了电话。又过了近二十分钟吧,依然没有影踪。天上细细的飘起了雨丝,文成甚至感到头都已经湿漉漉的了,他不能再站在露天里瞎等。他回到车站候车室,拨通了电话,没有人接,“嘟——嘟——”悠长的接通音,象地狱里寂寞的回响。失落的寒意从头渐渐地凉到了脚。就这样走了么?他不甘心,这个城市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走个通城,在他以往看来是不太大的,但是要从中找一个刻意躲避的人,却感到了茫茫无边。他想起张清除穿在了身上的衣服外,所有的东西都还放在“巴乡鱼头”店里,这么冷的天气了,她肯定很快就去取,在那里等她,令她意想不到。主意打定。文成已经记不清楚店子在什么地方了,凭着昨晚在昏暗的巷子中穿梭留下的一点印象,他冒着毛毛细雨,穿街走巷,终于找到了。周师傅很热情,知道他是来取东西的,便叫了一位姑娘领他上楼到雅间里去拿。啊,这不是昨晚值班的女孩子吗?她真的是那样漂亮可爱,尤其是微笑的时候,红色的女侍制服衬托着一朵绽放的牡丹,而且看起来还很温柔,仔细打量时,左眉上的一颗痣又增添了一分容易接近的感觉。温柔,而且美丽,这时对他受伤的心灵是最好的抚慰,象在冬天荒野长途奔走,寒冷疲惫的身体急欲找到温暖的火塘,他不由得产生了强烈的亲切感,询问起她的名字。

“陈敏。”

“你这么漂亮,而这儿工资又这么低,为什么要在这里做工呢?”他并非有意挑逗她,觉得她应该有更好的工作,由于诚恳,语气也没有半点轻佻。

“只是——暂时在这里做做。”她反应很快,虽然勉强,还是把难堪掩饰过去。

文成为自己唐突的问话歉然一笑。陈敏不好意思起来,脸也羞红了。文成赶紧制止住自己心猿意马,拎了口袋,下楼到后面厨房里,跟周师傅聊起天,一边等张清。这种太过于主观的打算毫无结果。张清没有露面,也没有打电话来。女人因为柔弱,所以用沉默的坚强来反抗。雨有点大,也很冷,这样等下去是没有意义的。他写了一张字条,塞进提包,说自己不取东西了,还是等张清自己来拿吧。心绪乱到了极点。文成招住了一辆蓝色出租车,赶回了车站。

将有三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要在被超重的货车压坏的公路上颠簸,双重的难受,文成坐在车上的心情可想而知。昏昏沉沉中,文成想起刚上车,车还未开时座位上捡到的一张晚报,有一则报道触目惊心,说的是在一辆长途汽车上,一伙歹徒挟持年轻的女司机下车强j*,整车几十个乘客竟无人吭声,只有一个大约是不知天高地厚没见过世面的老农斥责他们,一个人的力量有多大呢?女司机没能逃脱厄运。她回到车上,立即叫老农下车。谁都蒙在鼓里。半个小时之后,这辆长途大客车翻进了大山深谷,车上无一人幸免。唉,不管怎样,生命都应该是受到最大的尊重的,但是,谁又能说女司机的怨气不遮天罩地呢?他在头脑里用道德和生存的天平权衡着,一会儿称许女司机的刚烈勇敢,一会儿又谴责对生命的蔑视。没用多久,念头回到了最让他揪心的事情上来。网吧的情景历历在目,就此,文成揪住不放,深深地思考下去,以避免冷落的伤痛,甚至受骗的怒火,来不断撩拨心灵的创口,就如他左脸颊的创痕,只能避免去触碰它,他想:科技,特别是信息技术的进步,给人以越来越大的思维自由度,道德也随之受到影响。信息量与可信度成反比,因过多而难以甄别和证实,因而容易轻信,快速的生活节奏使骗局容易成功且受到容忍。人类越来越轻言许诺,为自己的利益而欺骗,到处谎话充斥。在此文化环境中成长的年轻人,自私而任性,放纵而轻浮,贪图享受而轻视责任。充分的人权条约保护他们不受惩罚,自由的观念给予他们宽容。可能只有当他们成熟而注视自己成长中的子女时,才能有所醒悟,但却和他们从前的父母一样,满怀忧郁却无可奈何。科学的进步,却带来了人性的堕落。轻率成为时尚,诚信贬值为迂腐,神圣的情感成为笑谈,人类的高贵惨遭玷污。

唉,思绪怎么又回到个人遭遇的现实中来了呢。文成一边叹息着,下决心不再自寻烦恼,闭着眼,似睡非睡。忽然,他被谁撞了一下,他睁开眼,车上有人叫着要下车。车停下了。文成打个哈欠,什么时间了?他伸手去摸腰间的手机,想看一下,一触之下,吃了一惊,皮套里空空的,瞬间,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要开门!”他大叫道,要下车的一个干瘦的男人已经快到门边了。他一下窜起身子,一个踉跄,终于还是抓住了那个男人的衣角。

“我的手机被偷了,不要开门。”文成对司机说,然后转向干瘦的男子,“把手机拿出来。”

那男人并不惊愕,很平静的说:“我没拿你的手机。”见他不相信又翻开一个上衣口袋,“不信,你搜搜看。”

平白受了委屈的人一定会怒火冲天。文成丝毫不相信他是清白的。“我怎么敢搜你的身。师傅,把车开到前面派出所去。”凭记忆文成知道沿途隔不多远就有乡镇的派出所。

司机不敢打开车门,也没有启动客车。两人僵持着,乘客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没人吱声,甚至眼睛都偷偷的转向别处。售票员,大概也是车主吧,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开始调解了,朝着那个男子说:“拿了就还给他吧,我们不敢开门的。前几天有个车子就这样开了门,闹到派出所去,还受了牵连,赔了钱呢。”

文成的脸上是誓不罢休的表情,锐利的眼光毫无怯意一直直视着面前这个他怀疑的男子。瘦男人支撑不住了,对最后一排说“还给他——”。只见一个更为瘦小,更为年轻的男人走出来,到文成身前时递给他手机,文成一眼就确认正是自己的,还开着机呢。他拦住后面的男子,似乎是要揍他,或者还要说什么教训的话吧。那人却大叫一声“是他拿的,不是我。”转头一看,先前的男子已经下了车。售票员也嚷道“拿回来手机就算了”,她是决不要生事的。一犹豫间,后面的男子也溜下了车。文成只好罢休,回到座位上,兀自打量着通车的人喋喋不休,对人们的自私,冷漠和明哲保身的怯懦气愤不已。所有的乘客,或闭眼假寐,或说笑着自个儿的有趣事,或对窗外观风望景,就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是不是有人故意把我碰醒的呢?”文成突然又想,他把眼光转向隔着过道的同排邻座,一个不到二十的男子回避了和他对视,难道就是他,上车时为了他母子俩能坐在一起,还和他换座位来着。分明有人撞了自己一下,扒手是不会那样不小心的,从时间上仔细推算,自己被碰醒时扒手还没有走到身前,离自己还隔着四排座位。那么肯定是有人看见,暗中报信了,肯定是他。文成又为自己的冲动和失礼后悔。幸好车上的人谁也没搭腔。司机头前悬着的带有吊穗的菱形红色平安符,又开始随着客车的开动,轻轻晃动起来。

十一 

临近旅游文化节演出的一周,文成陷入了工作的泥潭,忙得不可开交。一旦思维属于个人的时候,特别是晚上,各种复杂的感情,失落,担忧,期盼,疚悔,都一齐纷纷扰扰来占据他的心胸,使他呼吸不畅。文成宁愿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是白昼。他沮丧的神情有时在别人看来仅仅是工作的疲劳,但是逃不过同枕共眠妻子的眼睛,还有另外一些细心的人,比如一个交情很好的美容院的女老板,他在疲倦之时都爱到那儿去做按摩的。对心仪的男人观察细致入微是女人的天性。一向不隐瞒个人情感的文成竟把事情如实的都向两个女人说了,只对妻子隐瞒了对结局的另一种估计。郦志芬由于得到的信任和比以前更多一点的关心,更加温柔的关怀自己的丈夫,竟很少有怨恨的话,只告诫他要一切随缘,不要太执着也不要太轻信人,唉,忠诚的,怀着爱的女人就是这样容易满足。多年交好的女老板听过他的倾诉之后,用“关于感情的金玉良言是‘浓烈易尽,淡泊致远’”的话来劝慰他,每天发三、四条短消息到他的手机上,也不知从哪儿抄来的,还写得满有文采,算做是对他的安慰。她自认为有一个不幸的却无力挣脱的家庭,当她在男人的暴力之后侥幸还有信心生活时,也是这样向他吐诉苦楚来着,文成甚至有时产生他们两人之间是在做着柏拉图式恋爱的感觉,只是宥于责任感和自尊的束缚,而紧紧压迫着内心的冲动,也不彼此说破。在一个晴朗的周末,女儿缠着要去登山,他忽然心情开朗,向她回复了一条充满阳光的短消息:起伏的山峦,冬日的阳光,携妻挈子,登高远望,昨日的伤痛,只是噩梦一场,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看吧,蓝天高远,白云悠悠,我欣然而唱,比海更为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更为宽广的,是胸怀。他度过了一个快乐的上午。然而他的细小变化没有逃过郑副县长的眼睛。在郑县长的客厅里,四下没有旁人的时候,她问起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郑县长以前是他的老师,现在又是顶头上司,几乎从来就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待,因此文成在她面前一向是毕恭毕敬,连腹诽也是要克制的。他搪塞说是不小心被厕所的门划伤的。郑县长不再深究,突然话锋一转:“听说你划掉了一个伴舞女孩的名额,知道她是谁吗?”

“后来听说是周市长的干女儿,可是已经不能改了。”

“干女儿?”郑县长冷冷一笑,不置可否,“周市长很生气,你看着办吧。”之后郑县长教训了他一通话,警告他凡事都要慎重考虑,谨慎点,再谨慎点,瞻前顾后,三思而行,再思可以,特别是不要给人抓住明显的把柄,她话中的意思显然是另有所指了。文成唯唯诺诺,等郑县长完全放心后方才告辞。

回到家中,在梳妆台前,文成面对镜子,两个指头按压着左颊粉红色的伤疤,不知能不能完全恢复。最高贵的人性乃是反省。在这一段时间中,每当他心情按捺不住的时刻,便不自觉的摸到脸颊,一咬牙,那冲上来的气竟生生的压了下去,仿佛勾践在卧薪尝胆的时候一样。他打过电话问周师傅,张清没有去取东西,又打电话到王茜上班的酒楼,后者很客气的称他先生,并问他为什么她们去车站送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他抱怨张清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似乎已经把他给忘了。“张清还怨你呢,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文成想解释,一转念又觉得同王茜仅一面之交,而且他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呢?从那天后,他就认为张清只是暂时误会他,或者还在生他的气,等她身体好了之后会来找他的。不过他开始感到自己以前不应该这么迅速的陷入感情的泥潭,他恨镜子里那个长着一个幼稚冲动的脑袋的人,对他露出一脸不屑的蔑视。他估量着郑县长的话,在对自己的行为后悔的谴责之下,他突然产生了一个从前他决不会有的念头,而且随后他就付诸实施了。他买了两张晚会的甲等票,亲自到市里,送到周市长的家中。周市长本来不认识文成,听完他一番道歉和解释的话,依旧一副对事情茫然不知的样子,但他觉得文成的话说得非常得体,尤其是评价自己手书的一幅中堂,简直就是他多年来最想听到的,能点出独特的艺术美之处的全面性点评,然后文成把典雅娴静的美与现代伴舞的奔放性感不太和谐为理由再解释了一通,然后周市长觉得不好拂了文成一片诚意,收下了门票。他正襟危坐,用一句铿锵有力的话清除了文成的忐忑不安:“我就是喜欢办事有原则的年轻人。” 

旅游节晚会结束了,明星们来了又走了,热闹的场面冷清了,文成的心又开始痛了。他接到过几个奇怪的电话,对方一打通手机就挂掉了。他猜想可能是张清,但她愈这样做,他便愈气闷。知道张清取走了东西后,他以为她看了自己留下的字条,会感动,会念到他的好处,就给王茜打电话,询问张清的情况,又担心她没有钱了,也不知找到工作没有,她还没有添置冬天的衣服呢。然而王茜似乎也蒙在鼓里,“张清不是说你替她办了一张银行的卡么?怎么会缺钱?”

“卡已经掉了。”看来不是王茜怂恿张清故意的躲避自己,文成轻松了一点,不过他还是担心,照这样下去,时间一长,即使张清想找他,恐怕都缺乏勇气了,她残存的一点情意不足以使她重新面对自己。女人从来都是矜持的,她们宁愿失去机会,也不失去面子。如果自己能够遇见她,诚恳温柔,也许事情还可以挽回。去找她吧。怎么找?他手指触摸到了伤疤。“呸。”他对自己说。

一天中午,在家里吃午餐的时候,手机叫了起来,原来是深圳腾讯公司发来的qq号和密码,他是熟悉的。“啊,她又在上网了,用我的手机号。”这是分手以后他第一次获得有关张清确切的信息。他很激动,相信不久就会接到电话。一天,又一天,时间在延长,文成从希望,走到失望,又从失望,走到绝望。哪怕是张清打电话来道一声别,以明确的方式来结束他们的爱情,文成也觉得可以接受。他烦躁着,也愤怒着,他修改了手机密码,以免短消息铃声再来撩拨他心里的伤口。当他又一次面对镜子,观察伤疤是否还那么醒目的时候,夜深人静,只有他不平静的心在澎湃,终于,他看到两滴泪水,晶晶莹莹流了下来。他抿着嘴,一支笔信手在纸上胡乱涂着,和着莱蒙托夫的语气,他写下了四行诗:

快乐的时候忘记了你呵,悔恨 

时光过去才对你感受最深

无法回转从前只能沉默不语

紧抿着双唇直到泪水涔涔

十二

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张清依旧杳无音信,甚至王茜也不在原来的地方上班,还离开了她原来居住的姑父家。文成怀疑她们两个人,商量出一个阴谋,因为要躲避他,而故意要放弃一切他已经熟悉的地址。就像脸颊的伤疤,脱痂后已经逐渐不那么刺眼,张清在他记忆中的清晰度,以及带来的刺痛的感觉,都在淡下去。但是,一天,他的手机响了,他接通后,却一直没有人说话,过了七八秒,挂断了,他立即拨了回去,响了几声后,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文成问是谁打的电话,那个男子一再声称没有打过。文成想了一下,问电话是不是装有分机。那男人似乎明白了,回答说:“有,可能是邱琳打的。”

“你们那儿有叫邱琳的吗?”文成立刻明白的确是张清,她又在使用假名打工了。他叫邱琳接电话。对方同一个女声嘀咕了几句,之后就冷漠起来,说:“今后不要再打这个电话了。”

“为什么?”

“总之对你有好处就是了。”对方很不耐烦,也不作解释,挂断了。

文成有了张清的下落,稍稍安定一点。以后的几天,他换着时间打这个电话,回答都是“邱琳不在。”不过,他耍了一个小小的手段,终于打听出那儿是宜宾城外山上的一家“农家乐”,叫“红尘山庄”。一个周末,他带上女儿到市里去玩,先坐的士到山下,又换摩的转到山上,找到了红尘山庄,依然没有见到张清,据一同做工的女孩讲,邱琳时常都在城里,有时晚上也不回来,因为是冬季,农家乐比较闲,所以老板也不太管得紧,她说的邱琳的体貌同张清差不多。文成确信就是张清。晚上,他又到“巴乡鱼头”去吃火锅,周师傅是唯一的客人。谈话中,文成从周师傅那里了解到的张清,同自己所认识的一样。他甚至比周师傅知道的还多,尽管他们两师徒曾经相处过半年。周师傅不断劝慰他,并留下了红尘山庄的号码,答应帮他找找看。店里的生意依旧那么清淡,周师傅依旧那么淳朴,就是陈敏,还和他以前见到的一样,笑起来那么漂亮可爱,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但是,留给文成的,却只有说不出来的惆怅。

就在文成于猜想,徘徊与等待中,无助的让时间冲淡注意和伤痛的时候,一个人彻底把他的梦砸得粉碎。一天中午,一个长年在外打工的高中同学,电脑工程师李蛟,突然回家探亲,也到他家里来拜望。妻子和女儿到外公乡下去玩一天,文成闲着没事,正在一个瓷盆中清洗半盆子硬币,各种币值都有,足有一千多枚,搅得“哗啦哗啦”直响。李蛟惊讶的问,文成解释说,这是他女儿积攒的,她把它当作玩具,有一天,他看见女儿同小学的几个同学一起玩掷子棋,把硬币当作筹码。“硬币有很多人摸过,细菌多,很脏的。”李蛟叹着气,自告奋勇要同他一起洗濯。两个男人很快就弄完了,把硬币倒在潲箕里滗水。然后两人坐在沙发中亲密的聊起来。

“不是说在成都有了一个女朋友吗?这次回来是不是打算结婚?”李蛟前年离的婚,文成所以这样问。

“我们还从来没有谈过结婚的事。”

“有两年了吧,一直同居,应该相互很了解了。”

说到这里,李蛟很不为然:“你从学校一出来,过的就是安稳舒适的日子,不知道打工仔在外漂泊的生活。因为孤寂,彼此都需要,就住在一起了,还可以节省房租。有感情,不一定要结婚呀。”他看文成仍是不解的模样,继续说,“象我这样的,收入高,住处稳,已经算很固定的了。今年我到江苏去了一趟,想看看能不能过去做,或者到深圳。你猜遇见了谁?一个初中同学,还有几个老乡,是女的,都在做鸡。别打岔。她们都生意很好,自己租的房,也不受谁约束,有时一天要接十多个客人呢,不过收费很低的。外面打工的太多,是个男人,一年熬下来,谁受得了。譬如你肚子饿得受不了,街角 路边,只要有卖吃的,饺子面条先不管,填饱肚子就行,还讲究什么?”

“你说的那些是——大排档妓女。古时称她们住的地方为寮;院,高一级;楼,是富贵繁华所在。”

“也有清高的,只做一个情妇,能弄钱就行了。感情,千万不要太认真,太执着。现在是快餐社会,没有王宝钏苦等寒窑十八年的老木了。——哦,在外跑油滑了,你别介意。看来,你的家庭倒真是令人羡慕的安稳幸福。”

文成不敢搭腔。李蛟敏锐察觉有什么不妥,“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没有别的人,不妨说说。”

文成开了电视,又嫌声音太大,关小了。终于,他忍耐不住,简要地把与张清的经过说了一遍。李蛟不声不响地听,直到文成讲完了,两只手蒙着脸,不停的上下搓动,他才叫起来,把文成吓了一跳。

“啊,呸。”他首先这样表达,“你的确是被感情蒙住了眼,在我眼中,你一向是稳重的。她陷入困境,需要帮助,遇上了你,而你进化成爱情。这些伎俩骗不了我,即使她并非存心是要骗你吧。没有结果的。她不会再与你联系。良心与羞愧很难阻止人不去干什么,或促使人去干什么,如果这件事关系重大的话。就让她消失吧。”李蛟盯着文成,似乎不答应他,他决不退步。文成注意到,李蛟一直不提张清的名字,只有一个“她”,一个抽象的概念,这种概念在他的眼中是不是就是一个名词而已?电视里,央视一套播出一条重要的消息:萨达姆在地窖中被美军捕获。文成不由得心头一震:该结束了。

十三

男人的皮肤总是经得住创伤的考验的,就如他们坚强的心。虽然文成脸上的痕迹淡得要靠近了仔细打量才瞧得出,但是他却养成了一个习惯,心潮澎湃时不自然的总想抚摸它,后来简化成了一种心理上的行为,仿佛是贴在他心灵上的约束他的行动的一句座右铭,在他难以忍耐的时候一个当头棒喝。一次,看到电视讲座,讲的是商务礼仪中的三a原则:1、aqccept接受对方,2、admire尊重对方,3、applaud赞美对方。他觉得很有价值,后来又跟着讲座学习了政务礼仪,自觉受益非浅。在因为不知道触动了移动公司哪些短消息地雷,总是要不要就因欠费停机的时候,他没有申请取消包月的短信服务,而是毅然地注销了旧的手机卡。张清只知道他的手机号码,他微笑着和过去决绝了。他的精力完全地回到了工作和家庭上。郑县长一五一十地指点他“谨慎一点,冷静一点,宽容一点,随和一点”的时候,他恭恭敬敬展开笔记本,端端正正抄写了下来。最重要的是,他迅速掌握了引经据典,一条一款,增删有度编写计划和总结的要领,而且写起来笔下生花。郑县长对秘书撰写的发言稿不太满意的时候,有时也干脆叫他起稿或润色。周市长的家他也成了常客,他总能找到与市长谈得投机的话题——艺术的,哲学的,或者世俗的。人生际遇往往难以预料,他到市里一上公交车常常会想:张清会不会在这辆车上?或许他们会偶然相逢,那时会是怎样一幅情景?终于有一天,他彻底失去了坐公交车的资格。郑县长年纪大了,退居二线,到政协去了。空缺的位子文成坐上了,成了主管文卫系统的副县长。

一天,主管文教卫生的县长在市里开完了一个年终工作总结会议,有人提议不必散了,到一个大酒楼再聚聚,也算是第一次为文成祝贺,文成当然不会推却大家的好意。雅间里气氛热烈,县长们无拘无束的开着玩笑,杯觥交错间,穿着红底金色碎花对襟口制服的服务小姐进来说,他们的大堂经理听说是县长们聚会,要来敬他们一杯酒。

“你们大堂经理,我认识,听说还不到二十吧。”一个熟悉这儿的说道。接着一阵哄笑。“你们经理真会笼络老主顾。”有人说。

说话间,年轻的经理已经进来了。她穿着藏青色西服套裙,脸上挂着微笑。她先说了一套欢迎的话,然后接过侍应小姐新添的酒杯,斟满了,依次一个个的敬酒。几乎每个县长她都叫得出来。文成不诧异她的记忆力,却诧异她的酒量,这八九杯干红喝下去,不是训练有素的女人,恐怕难以办到,更为诧异的是,他觉得她好熟悉。

酒敬到了他面前。文成感到举杯的手都在哆嗦了。“你是张清?”

她眼中飞过一丝惊慌,显然已经认出他来了,不过只有面对着她的文成才察觉得到。“你是,文……”

“文成。”他举起酒杯,慢慢地饮下了五粮液。 

“原来你俩早就认识。罚酒。再来一杯。”有人假装嫉妒叫起来。

“去年旅游文化节时,我到处挑选舞蹈演员,那时就认识了。”文成淡淡一笑。叫的人不依不饶,直到他们又干了一杯才平息。

客人们继续着他们的酒宴。看起来她过的很好,只要待会儿她写的帐单,不会因为字迹难看,给像王茜一样的收银员退回来,她的生活就是平静安稳的了,从她得体的衣着和大方的举止,看不出一点堕落的痕迹,文成想。只是,在文成脑子里设想过千百次的相遇的情景,没有这样的平静,或许,是他们都适应了这个世界,就像有棱有角的花岗石,被河水每日每夜无休无止的冲刷,已磨削得圆而滑了。他的心事减弱了酒场的敏感性和抵抗力,因而总比别人要多喝一点。当酒宴结束时,他有些醉了。

离开酒楼的时候,张清出来到门口送他们。他挥挥手,回给了她一个微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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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城南居士点评:

酒不醉人人自醉。现代生活的真实写照。

文章评论共[2]个
hugomyson-评论

请将部分段落前没有空两格的地方改正过来,文章不错,我拟推荐,期待你原创首发作品,烟雨红尘欢迎你!at:2005年01月13日 早上9:32

对长亭晚-评论

文笔老练,娓娓道来,引人一叹!at:2005年01月14日 晚上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