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外婆去世这些年来，一直想写点什么纪念，但又生怕自己笔拙，难以言叙外婆给我的恩泽。直拖到今日，这个心里埋的题像是泥土里埋着的草根，时时要茁长着钻出地面。清明节快到了，为了那份厚重的亲情，为了天各一方的外婆，我不管自己文笔如何，都要写下心底那份沉甸甸的记忆和对外婆无时不刻的思念。往事一幕幕，回忆一处处，铺天盖地笼罩着思绪。外婆的身影，外婆的村庄，那条环绕外婆村庄的河流，一瞬间都在我的声息里漂泊着。

正文

最近时常梦见她独坐荒郊孤坟之上。荒野的风吹乱了她的白发，外婆用手遮挡着眼眉，好像不习惯这个明朗的世界，也许怕这个世界的风会把她吹回暗墓里去，她努力寻找她挚爱的亲人们，可她失望了，她的视野里没有她疼爱的孩子们，只有连天衰草，只有凄厉的寒风。我奔向外婆，挣扎着，喊着外婆，虽是近在咫尺，外婆就是看不到我，好像和她之间隔着茫茫天障，老人很失望，失望的眼神揪痛着我的心。我眼睁睁看着外婆失落地转身离去，慢慢消失在梦境里。醒来，黑暗如磬的夜死一样寂寥；醒来，泪水无声划过脸庞。

儿时多半时光都在外婆身边度过。外公早年去世，几个舅舅又都在外面工作，孤身一人的外婆帮着我母亲带大了我们。

外婆是典型的旧时老太太，留着长发，每天早晨坐在小院子里，拿着一把桃木梳，蘸着一盆清水，把头发梳的光溜溜的，然后在脑后盘个发髻，用包网笼上，再插上发簪。我常常闹着外婆要帮忙，把她的发簪乱插一气，外婆也不恼，就低着头任我摆弄，有时候还会把她盘好的发髻散开，外婆不厌其烦再梳理···我从小有点畏惧对我要求严厉的父母。只有在外婆身边，我才能无拘无束，解放天性，我可以把外婆的屋子翻个底朝天，等外婆抓住我，轻打一下屁股，我会像泥鳅一样挣脱，而且还要歪着脑袋对外婆说：“你打的一点都不疼，你再来呀。”外婆乐了，笑得眼睛里闪着泪花。

外婆家住在天河岸边，做饭饮用的水，都是要拿着木桶去河里提。每当外婆要去取水，我便效仿大人的样子，拿根竹竿要帮外婆抬，可是四五岁的小孩儿，哪里来的力气，白添乱子罢了。但是外婆不让，我便不依，外婆只好找来两个瓶子，拴上绳子，灌满水，挂在竹竿上，满足我挑水的愿望。至今，我的脑海里仍然会闪现外婆提着大水桶，吃力在前，我摇摇晃晃担着两瓶水乐悠悠跟在外婆后面的情景。多么温馨而又伤感的回忆。

每当夜晚来临，总可以听到天河的哗啦哗啦的水浪声。夜风吹来潮湿的空气和河草的腥味，从门缝和窗子钻进来。漫天星星会对着天河的水调皮地眨着眼睛，岸边草地上青蛙和蛤蟆在咕呱咕呱叫着。河中有船驶过，传来马达声，这是趁着夜黑偷偷出来在河里电鱼的。外婆拿着马蹄灯，说他们电过鱼后，会有晕过去的鱼被风浪吹到岸边上，她要去捡鱼，让我在家等她。我不知外婆要在岸边来来回回要走多少遍，也不知一个老人在夜晚昏暗的灯下要费多少眼神，才能捡到属于她的好运气。外婆去了好久，我等不及睡去了，不知睡了多时，外婆才带着一身疲惫回来。

“外婆，捡到了鱼没有？”

“捡到了！捡到了！还捡个大扁花。”

外婆很高兴，忘记了劳顿，眼睛在灯光下笑成了弯月。第二天的早餐，除了一个水煮蛋，还多了一盘红烧鱼。我掉在饭桌上的蛋黄渣，和剥下的鱼头会被外婆捡到她的碗里，外婆说她不爱吃鱼，但是怕浪费食物。可后来母亲说，外婆一辈子鱼是没有吃够的，是老人不舍得吃而已。

我知道外婆不是浪费的人，有回晚上包饺子，我不小心把案板上的煤油灯打翻，外婆虽然很麻利地把灯扶起，还是有煤油流到面团上，她把沾了煤油的面块揪开，另外包上馅煮了，那天晚上，外婆自己就吃了那些带有煤油的饺子，看着外婆吃的很有味的样子，我也夹一个放在嘴里，还没等咬破饺子皮，一股煤油味便呛得我吐了出来，大声嚷嚷难吃死了。年幼的我，并没有拿开外婆的碗，也没有把自己碗里的饺子倒给外婆。长大以后，每每想到这件事，便是我心里的痛，我不知年老的外婆吃下一碗带有煤油的饺子，肠胃如何受得了。长大后的我也没有替外婆包过一顿饺子。我痛心外婆不知受过多少苦，我愧疚自己的调皮把油灯打翻。

天河附近有一块大草地，我喜欢跟着外婆把她家的羊群赶到那里去。那些小羊悠闲吃草，外婆弯腰挥镰割草，我侧快乐在草地里逮着蚱蜢，扑撵着蝴蝶，把采撷来的各色小花插在外婆的银发上，不许外婆拿下来，外婆慈祥的脸上挂满笑容，我看着外婆被我打扮的“花枝招展”，乐得在草地上打着滚，外婆也乐，依旧笑得眼里闪着泪花···外婆累了，坐在草地上休息，那辽阔的天宇啊，远处蒹葭苍苍的芦苇啊，那条迂回曲折的弯弯河流啊，它们都可以作证我是多么热爱我的外婆，外婆又是多么爱我。

到了上学的年龄，知道母亲要来接我回家，万般不舍，但是我又惧怕母亲的严厉，不知在外婆身边哭泣了多少回。外婆为了哄我高兴，还不是卖羊的季节，廉价卖了一头山羊，给我做了一身新衣服，买了花书包。饶是这样，母亲牵着我的手离开外婆家时，我还是一步三回头，哭得像个泪人儿，其实我这一哭闹，把外婆的心也哭碎了，外婆是孤身，我这一走，她身边也是空落落的，可怜的一老一幼，无奈接受这悲伤的分离。已经走了老远，外婆还站在一个土高台上，大声嘱咐母亲不要对孩子太凶，说孩子会被管傻的。我再回头，看见外婆撩起衣襟拭泪。再见了，亲爱的外婆，再见了，弯弯的天河···

离开外婆的日子，和哥哥姐姐吵闹也好，受了父母的委屈也好，我首先要想到外婆给我的宽容和宠爱。越是这样想，越是思念情深。漫漫无期盼聚日子里，幼小的心灵，揣着一缕惆怅的怀想。原本希望放假可以回去看看外婆，但是在外省工作的舅舅们相继结婚生子，外婆被接去给几个舅舅轮流看护着孩子。和外婆真的是别时难，相见更难！

时光荏苒，再次相见，是哥哥结婚的日子。时隔十年了吧，我们都变了样。我长大了，再不是外婆眼中的小丫丫了。而我的那个手脚麻利，头发梳的很光溜的外婆，变得更加苍老了，头发稀疏，脑后的发髻几乎没有了，梳在一起也只剩一小撮头发了···拉着外婆粗糙变形得手，眼泪簌簌下落，外婆依旧含着泪花笑着，轻声劝我不要难过，说我长大了，懂事了，说她身体很好···

我没想到这是我和外婆的绝别。等到外婆再次回到老家时，竟是她病危的时候。接到姐姐打来的电话，说外婆回老家了，生病了，自己要回来的。其实外婆已经走了，姐姐在电话里不敢说的太细，要我马上回去。

那一天风雨交加，天河的水哀嚎似的拍打着岸边，雨水倾泻在河面上，哗哗响成一片，像是老天的哭声。看着外婆穿着崭新的送老衣静静躺在冰棺里，鲜花簇拥着，面容如睡着般的安详。只是，她再也不能含着泪花对我笑了，和我说话了。

外婆，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就这样走了么？二舅轻轻说，外婆是一夜睡没的，走得很平静，没有遭罪，但什么话也没留下···是的，外婆什么话也没留下，可是她一定有许多话要说，只是再也不能对我们说了。这一天，我心痛的想把一生的泪水都哭完。外婆走了，带走我此生童年里最快乐的回忆，带走的很远···以至于我对她的思念和往昔的追忆像天河之水，绵延不绝！

外婆，此时我想您，若是您泉下有知，请您入我梦来···　

2012.3.14于家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