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是和我父亲一起长大的发小,和我们同姓,他虽然和父亲差不多相龄,但他辈分晚,算起来我父亲和他爷爷同辈。他是非常讲究尊重这个礼数的。每次来我家,都是恭恭敬敬称呼我父母爷爷奶奶,见到我们兄妹也是小叔小姑亲热地喊着。看到这么一个和父辈差不多大的人喊我姑姑,觉得很可笑,心里并不受用,不明白他怎么这样呢?母亲说,就该这样啊,有辈分在这呢。
霖是个话唠,屁股一坐板凳上,就挪不开了,似乎板凳上涂了胶水。东长西短,天南地北,从古至今···话匣子一打开,就不知啥时关上。他的音声像个捏着嗓门说话的太监,有点娘娘腔。说话时那深陷眼窝的大眼睛忽而瞪一下,忽而眼皮耷拉下来,像在边说边做思考;粗黑的浓眉也不住上扬,下拧,舒展,表情丰富极了。说到开心处,自己就吃吃大笑,即使无人附和,他也笑得那么自信快活,黝黑的面孔涨成了紫肝色。霖说话时,你可以兼做其他事情,比如父亲可以一边看报一边和他交谈,母亲则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倾听,时而搭上几句。霖抽着父亲递上的香烟,喝着母亲泡的滚滚浓茶,脑门上的汗在吞云吐雾和唏嘘热茶时悄悄渗出;他取下头上那顶发白的蓝棉帽,用粗糙的大手抹去额头汗水,顺势又用手指当做梳子挠了挠被帽子压得贴住头皮的亮发。放在桌子上的棉帽里垫着白纸,挂着浅浅的黑色油斑,看着真是讨厌。我故意跑到桌子边,绕来绕去,佯装不小心把他的帽子碰掉地上,霖并不理会掉在地上的帽子,依旧欢快地说着他的见闻。我为自己未被他识破的小手段快乐着。
霖也有讨我们欢喜的时候,他是个有满肚子传奇的人。有时候吃过晚饭,霖串门到我家,坐在灯下,我们围着他,央他说故事,他就咿咿嗯嗯说一些鬼怪呀,黄鼠狼成精,狐狸变成仙的传闻。霖说故事时,表情多变:大眼睛总是叽里咕噜转着,他的眼睛会告诉你,他讲的故事是毋庸置疑的。他会用富有女性特征的声音模仿着那些女鬼和妖仙说的话,专注的演说神态令你觉得院外黑树影里,正走来一位狐狸变的妙龄女子,甚至可以听到她掩嘴莞尔一笑的美妙声音;风吹来,身上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疑心那摇曳的枝影是狐仙子的裙纱在摆动。霖说黄鼠狼虽然成精,但只能够说人话,却不能像狐狸那样落成人型。而且它们就隐藏在屋子的房梁上,你如是个好人待它好,它会变来花生和绿豆糕,在屋里灯灭了以后,撒在你的床上。我对霖说的这个故事深信不疑,不时打量我们家的房屋,可屋顶除了陈年的燕子窝,实在看不出成精的黄鼠狼能隐藏在哪里。当然,拉灭灯也没有盼到黄鼠狼撒在床上的花生和绿豆糕。更没听到黄鼠狼说的人话。倒是有几只老鼠爬上屋顶吱吱咬架……
至于他说的在坟地里看见过无头鬼的故事,着实把我们吓坏了。听得时候就毛孔悚然,可是越听越怕,越怕越想听。
到了后来,霖走了,我们连上厕所也要母亲陪着。晚上睡觉死乞白赖要和姐姐躺在一头。哥哥要把灯一直亮到天明。母亲笑着安慰我们说,那都是霖瞎编的,没有的事。可无头鬼已经深深印在心里了。
霖再来时,我们和他嬉闹,说他是个大骗子,胡编故事,吓唬人···霖咧着大嘴,笑着不置可否,弄得我们小孩儿心理又没底了,到底他说的故事是真是假呢?你若一再逼问,霖会又瞪着眼睛,跺着脚,一脸无辜,扬着眉毛,讪讪地说:“小叔,你看看,小姑,你看看···嗯?”他就这样和我们打着哈哈,不给正面解释。他这性格在我看来,实在有些可爱。
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是父亲的朋友,也是给我们编故事的大朋友。谁让他还是喊我们叔叔姑姑的人呢?我们一直不觉得他有成人的威严,因而喜欢他不拘小节的随性。
-全文完-
▷ 进入秋窗无雨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