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戏台实在是简陋之极,高高凸起一块土堆,要人整平就算是了。在戏台上竖起两根长竹竿,横拉一块大红布做围帘,便有了演员们出场,换场的“台前幕后”。凹下去的四周,虽然淹没在荒草丛中,可那是天然形成的观众席。
刚吃过午饭,人群就一拨一拨把草地占领了。老年人最是爱看戏的,好像每一折每一处都能在他们垂暮时光里激起涟漪。找个地点坐下来,安于一隅,混浊的目光躲在老花镜里,嘴上吧嗒着烟袋锅,喷吐的浓烟遮住了寂寞的表情,任凭孩子的吵闹和村妇们的嘻骂,静静等着锣鼓开启。对于年轻人,多了一次陪同恋人的机会,小伙子带着害羞的女友,满面春风,素日亲近的哥们戏弄地吹起口哨,挤眉弄眼,一副不安生的德性;出过门的闺女又被接回娘家,挽着母亲的手,亲偎在她身边,仿佛又回到未出阁的日子里。而小孩子在人群里挤来挤去,闹闹嚷嚷,趁着爸妈好心情,讨来几毛钱,跑到路边的小摊上,买一毛钱一把的鱼皮豆,丢一颗在嘴里,又脆又酥。两分钱一个带哨子的气球,吹足了气,放气的时候就会发出叽啦响声。我半夜醒来觉得有趣还在被窝里玩,结果气球发出的声音把熟睡的姐姐惊醒,她恼得差点把我推到床下。看戏,是属于全村人的盛宴,无论懂不懂,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的不可言状的幸福。
锣鼓手和琴师陆续上了台,占据了半边台子,锣鼓一响,人们的目光都被台上吸引住,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猜测着唱的哪一处。断断续续有演员从帘子后出来,肥大的戏服有时会挂扯在板凳上,拉住演员前行的脚步,戴着八字假胡须,鼻梁上抹着白油彩的丑角儿,故意抖着手对着台下大声说:“怪了怪,了这个板凳咋还不想要我上台呢?”引得台下人群大笑,这是意外插曲。到乡村演出的往往都是人数很少的小剧团。有的人刚刚还是扮作轿夫,一眨眼悄悄退到帘后,待到台上那个演娘的少妇急切切喊儿子的时候,轿夫把帽子取下,换上花色衣衫,在头顶上扎个“朝天椒”的小辫,脸蛋上涂着胭脂,办成小儿郎的样子,欢蹦乱跳跑到妇人跟前,故意嗲声嗲气喊一声“娘!”然后拉住“娘”的手,左摇右晃,一副做作的天真。只是他的娘实在是年轻些,这儿子再怎么扮嫩,可额头上褶子却没用油彩遮住。台下人群被这滑稽的一幕惹得又是捧腹大笑,连他的娘也跟着掩嘴偷乐。到乡村演出,精致不精致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给大家带来了热腾腾的开心气氛。
我其实最痴迷看演青衣的女子化妆。趴在她住的屋子窗前,看她把各色油彩在脸上层层涂抹,着底色,用小巧的毛刷晕染眼影和腮红,葱白似的的手拿着笔优雅地画眉,挑眼线,勾唇形,看那张素颜一点点变成画里的女子模样。然后在乌发上插上绢花和宝钿,及各色珠钗,换上明艳华丽的戏衣,穿上缝着绒穗子的绣花鞋,装扮好了,一个梦幻里的人儿就出现在眼前。在屋子里试试身手,把皎白的水袖甩出去,收回来,动作优美纯熟,像是手握两片舒卷自如的云朵,妙不可言。当她提着裙裾缓缓向戏台走去时,一干孩子前呼后拥,义务做她的护卫,直把她送到到土戏台前,方才停住。该她出场了,委婉缠绵的琴声拉响,见那美人轻挪莲花小碎步,满头珠钗晶光闪闪,在琴声和鼓点间尽显千古女子的风情,忽而又翘起兰花指,扯起飘逸水袖,半遮粉面,新月一样的眉下,一双凤眼顾盼生辉,轻启丹唇,一唱三叹,袅袅翠音萦绕着人们的耳畔;刚刚还有些噪杂的人群变得鸦雀无声了。唱些什么,演的什么故事,我并不关心,只惦记着她头发上戴的那些璀璨生辉的饰品,恨不得把那些好东西戴在自己的小脑瓜上。后来,我学会涂鸦,最青睐画古代秀美女子,她们都是来自我老家那土戏台上青衣原型。
抑扬顿挫的琴声和咚锵的锣鼓至今还在耳边回荡,看了那么多处戏,唯有《铡美案》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唱青衣的女子把秦香莲演的楚楚可怜,特别是她带着一对儿女东躲西藏,逃避陈世美派来的杀手灭口时,一路悲愤心惊,一路哽咽控诉,凄凄惨惨唱得声泪俱下;各种复杂的情态都在她那水袖的摆,扬,转及抽噎中的唱腔和蓄满泪水的眼睛渗透着。怒火穿心时她把清亮高亢的声音撂在半空,等情绪转到无奈感伤时,声音仿佛有了瞬间的凝固,继而缓缓坠地,好像沉沉地踩在了脚下;捶胸顿足的悔恨和呼天喊地都不应的无助被她演绎的淋漓尽致。坐在草地里的观众,特别是那些有儿有女的妇人们,她们的情绪收到沾染,竟也鼻子一把眼泪一把跟着默默落泪,或许她们也想到为人妻为人母的辛酸不易,亦或者是受过家里男人的不待见,反正那一刻,她们好像集体受了丈夫的冤屈,不停撩起衣袖拭泪。我邻家的赵婶因为男人在外地工作,两地分居,感情也不咋地,看过这出戏就常常抱着她的独生儿子问:
“娘要是和爹分开了,你跟谁?”
“我宁愿跟要饭的娘,也不跟做官的爹!”她的儿子回答笃定,就差一声“呸”了。反正那会儿陈世美唤起广大妇女对“坏男人”的憎恶。 也许陈世美没那么坏,只是唱青衣的女子把秦香莲演绝了,才衬托的她老公十恶不赦?也不知这想法对不对?
如今老家的土戏台早已夷为平地,分给村民做了宅基地。现在露天电影都懒得有人看了,即便是农村,电脑,电视,vcd可供观看戏曲的用具也太多了,谁还会想到我们那时候围着简陋沧朴的戏台,看一场戏比过大年还兴奋的场景呢?倒是我依旧喜欢涂鸦,画古代戏曲里的女子,原型仍然是我老家戏台上翘着兰花指,满头珠钗晶莹耀眼的青衣,她就在我的脑海里摇曳着,摇曳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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