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被拥挤的人群推上火车，又身不由己的被人流一直推到车厢的中部，已经累得精疲力竭，顾不得将大包小包安放好，就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皮箱上，反正也没座，凑合着吧。

“高老师，是你吗？”一个声音忽然炸响。“叫我吗？”我心里一惊，不会吧，十多年过去了，已经没有人再称呼我“老师”了。

“高老师”

“高老师”

“怎么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合适，郑合适。郑合适啊。”

一个英姿飒爽，虎背熊腰的年轻军官一直冲我大喊。

“郑合适。好熟悉的名字。”我心想。

“在叫我吗？”我茫然地问？

“是啊，你是高老师，对吧。快。坐我这里。”　

“婉儿。这是我常常对你说起的高老师，是我最敬重的人，也是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人。”小伙子冲身边的女朋友介绍着。

“我知道，你说过。”

“高老师，你知道吗？合适经常跟我谈起你。他说那时候他简直就是个混混，抽烟喝酒，打架斗殴。是你一句‘我爱你’挽救了他一生。”女孩温柔恬静，娓娓道来。

原来小伙子已经是一位空军军官，妻子是中学老师，孩子都三岁了在姥姥姥爷家。这次是回老家探亲的。

望着年轻人灿烂的微笑，一种久远的记忆在慢慢苏醒。

那时候，我刚刚拒绝了校长儿子的死缠烂打，不是他有多不好，而是我有自己的梦。结果就被流放到了离家最远又最破的学校任教，并且教的又是最最难管理的五年级。据说在我之前已经有n位老师被气走了。记得刚去时，家长们都在背后窃窃私语：“这能行吗？看样子比孩子们大不了几岁，个子还不如有的学生高，肯定管不了，肯定呆不住。”然而，恰恰就是我这位还不如学生高的小老师居然将乌烟瘴气，一盘散沙的乱班级慢慢调理成了全乡第一名。

在去之前，我就听说那个班里有几个坏学生，小小年纪已经“臭名远扬，无恶不作”。在村里不是弄死谁家的鸡，就是打死谁家的鸭。老师在讲台上讲课，他们也跑到讲台上捣乱愣是以把老师气走为快乐，为荣耀，所以没有人敢揽这个班。

我刚进教室的时候，一声“起立”就站起来了几个女生。男孩子们手里拿着扑克牌，弹弓或石子，乜斜着眼睛看着我，脸上满是蔑视的表情。

我不卑不亢的说：“以后我们就不用起立了，‘起立’是表示对老师的尊重与爱戴。我刚来，且比你们也大不了几岁，虽说我是你们的老师，可我更希望是你们的朋友。所以我宣布今天我们不学课本，只学游戏。”这时候，我发现大家顿时来了兴趣。于是我利用短短半天的功夫，便把他们杀了个片甲不留。他们哪里知道我从得到通知后就四处走访了被他们气走的几个老师，了解了他们一些品性，恶行与坏习惯。我彻夜不眠偷偷研究他们所擅长的游戏，整整练了一个星期。我还对起带头作用的几个“坏头目”做了彻底的摸底调查。

第二天，在讲课之前，我先给他们讲了几个小笑话和几个脑筋急转弯，他们笑得几乎忘记了对我的敌视。在进入正式课程不久，我就发现孩子们的毛病快犯了，几个学生跃跃欲试，肯定是想着上讲台上来羞辱我，像前几次一样，也把我挤下去。可惜他们哪里知道，我早有防备。我先发制人的说：“听说合适同学特别活跃，而且很有模仿才能，我想请他来把我刚才所讲的模仿一下，看看是他讲得生动，还是我讲得精彩。大家说好不好？”

“好”孩子们异口同声。平时听惯了严肃古板的授课方式的学生们一时摸不清我唱的哪一出，不知道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很是好奇。就连刚刚神气活现的合适同学也挤了挤鼻子，表现得一脸茫然。

合适的母亲是广西人，据说是当年被人贩子拐卖来的，曾经逃跑过几次均被抓了回来。他父亲是个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十毒俱全的人。他母亲不爱他父亲，所以也不爱这个儿子，据说曾经故意用开水浇过他。在他六岁的时候，母亲偷偷把他送了人。听说那一家在城里有房有车有工厂，就是缺个儿子，对小合适疼爱有加。可是无论如何也养不住他。他故意在人家床上拉屎撒尿，故意损害任何东西，在饭锅里放脏水，在茶杯里倒烟灰等等，结果人家忍无可忍又把他给送了回来。

八岁的时候，他母亲带他顺利逃回到了广西老家，他在两个月后，居然偷了姥姥两百块钱，自己跑回来了。而且还没有忘记把临走时母亲存放到省城火车站的自行车给放到长途汽车上带了回来。他的传奇故事当时在我们四邻五乡都广为流传。

他上到讲台来，居然能够重复出我刚才讲的每一句话。我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由衷的说：“多么聪明的孩子啊，哪里像人们所说的那么不听话啊。我爱你。下去吧。”我发现被人们神话了的郑合适同学，居然扭捏了起来，他搔了搔头皮，吐了吐舌头，竟然红了脸。我想，他毕竟还是个刚刚才十二三岁的孩子啊，竟然被人们公认为“四害”未免太草率了吧。

通过几天的慢慢磨合，我发现孩子们不再对我有抵触情绪，喊我老师的人越来越多。

一天早上，随着一声清脆的“起立”齐刷刷的站起了全班同学，“老师好”孩子们异口同声，声嘶力竭，满含深情。我吃了一惊，随之有液体模糊了我的镜片......

那一天，我的课讲的格外动情，那一天同学们格外安静。我告诉他们，我爱他们就像爱我曾经的自己，我希望他们长大有出息，干大事业，成为有用的人才。

“高老师，你还记得小辉吗？他现在在北京一家四星级的酒店当厨师长，年薪二十万呢。”合适激动地对我说。

“怎么不记得呢，那个当年被人们喊做啥子的孩子，如今也出息了，多好啊。”

“是啊，高老师。你知道吗？如果没有你，就没有我们的今日。”

“怎么会呢？你们本来就是人才啊。”

“是真的，高老师，我从小没人爱，像疯长的野草，直到你说你爱我，我的命运就改变了。你改变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我们班好多同学。再比如说小辉，若当初没有你鼓励他，帮助他，爱他，大家都一直以为他跟他父母一样是傻子呢。”

是啊，那个当年穿的破破烂烂的孩子，那个手和脸都脏兮兮的无人理睬自卑无助的孩子，若是没有人爱，没有人伸出温暖的手，是不是会一直在冷酷阴暗的角落里黯然无色呢。

时间过的好快，在我们的谈话声中，火车到站了，我们匆匆道别。回到家我接到了小辉的电话，他约我去他的酒店做客，说真的，四星级酒店我从来没去过，但是如今如此大的酒店却跟我有了关联，因为那里有我的学生。

晚上打开电脑，收到一个群的添加请求，群的名字叫“记得你说你爱我”。

文　花开彼岸　于2012年4月10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