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父亲说,他小时候经常发大水。有许多贝壳,有许多鱼。田里也有一汪一汪水,浅水下的淤泥上竖着一枚一枚小贝壳。他捡了,有时能捡一大碗,放点盐,煮了吃。去拔草,草丛里也有小水洼,水浑浑的,有数不清的小鱼。父亲就捞了很多小鱼,没有拔草。奶奶把那些小鱼全扔到粪坑里。
水大的时候,街道成了河。爷爷用一只大瓮载父亲和大爷去赵庄。父亲和大爷露着小头,看着汪洋般的水。爷爷用手推着大瓮走。水深的地方,他游着水推着大瓮走。河汊子里是水,平地上是水,水漫到天际。
地淹了。队员们用木头扎了排,到水底捞红薯。四爷爷也站在排上指挥,嚷嚷着会水的下去,不会水的注意别掉下去,嚷着嚷着他自己掉下去了。许多人把他捞上来,爷爷气得干瞪眼。
霉红薯干子作粮,仍然吃不饱。爷爷有一天从外边捡了一堆人家扔掉的红薯皮,放在太阳下晒,晒干了,让大爷和父亲吃。爷爷有一天还捡到了泥鳅。
爷爷赶集回来,在一处泥坑旁歇息。他点着一棵烟,忽然发现坑底的淤泥里蠕动着泥鳅。天将暮。那泥鳅却格外分明。爷爷便下到坑底挖泥鳅。爷爷捉了满满一篮,那泥鳅却越来越多,灰黄的夜幕中,它们无声地挣扎,蠕动,制造出喧闹的气势,活活泼泼,热热烈烈。爷爷觉得怕,便爬出坑,回了家。
不知道他们怎么吃那泥鳅,或许白水煮了,放些大盐粒子。油,是没有的。奶奶有一只油罐,外面是乌黑的,粘腻的油垢。有时候里面有一点点浓厚的熟油渣,油气很重。我小时,玩饿了,奶奶就给我泡馍吃。半个凉馍,掰成大块,放在大瓷碗里,放一两粒盐,用小勺从罐子里舀一两滴油,用热水浇了,香咸可口。我有时候一天要好几回吃。
奶奶会做“银包金”的馍。一个硕大的馍,外面一层是白面,里面是玉米面,放点盐,发得很好。傍晚,爷爷坐在路口电线杆旁,那里早早铺好了他的铺。他拿一个大馍吃,有人取笑。我也拿一个馍,坐在木墩上吃。背后挨着爷爷家的短墙,墙里是矮小的厨屋,两棵大枣树。墙与屋中间有一短短的u形空隙。我现在经常梦见那个地方,那里什么也没有,在岁月的那一端,模糊,神秘。傍晚就那样来了,一条通往西方和东方的街,开始变得像天空一样灰而透明,薄凉的风无声地来回。一个日子有了沉淀的意味。路口的四个边角都有了人,男人,无声息地站着,蹲着。有人望着南边,沿着大路有人在归来。有人盯着地面,偶尔咳嗽一声,吐一口唾沫。有人在看爷爷吃馍。他们在等人打开话题,走进夜的交谈。有炊烟了,有饭端出来了。我贴着人家的后墙站着,等一些乡村的故事,或是等一种氛围。
夜无声无息地来了。
(九)
生病前的爷爷是健壮的。七十岁了,他还要每天早起去外村拉木头,拉来堆放在院子里,用斧子砍,用刨子刨,刮得光溜溜,白净净,大的,小的,粗的,细的,码成一垛垛,高高矮矮,在小小的院子里隔出一个个隐蔽的角落。这些木头把西屋遮住了。西屋上头的瓦掉了不少,每当下雨,还会有半片的灰瓦往下掉,喀拉拉摔碎。墙体也有了裂缝,窗台也混沌得没了棱角。爷爷把加工好的木料用地排车拉到集上卖,我有时候跟着爷爷推车子。车很沉,路不平,爷爷和我都使出全身的劲。经过途中的一个小村时,爷爷会停下抽根烟,歇息一下。小村里的人都跟他打招呼,说三爷爷真是能干。
农村的集市是最有人间烟火味的地方。集中心照例是卖肉的,卖杂碎的,人挤得一疙瘩一疙瘩,积成一个死结,又自己解开,流畅了,又一堆人积起来。集市就从这里向三个方向延伸,像流动的河流,汹涌着人头,阳光和日子。往北是几家商店,道路宽,是一个入口,不挤,有些闲散。往南是衣服鞋帽,大红大绿,光怪陆离。自行车在人缝里艰难地挪动,人声咕咕噜噜,此起彼伏,无休无止。一丝丝,一片片,一团团,汇成沸腾的汪洋,偶尔夹杂着一丝尖利却弱小的尖叫,一恍,便淹没在人海里。欢笑的脸,苦愁的脸,漠然的脸,迎面来的,侧身过的,还有前面的后脑勺,乌压压,乱纷纷。
往西是菜市场,也有卖粮食的,一小袋黄豆也拿来卖,一小袋小米也拿来卖。种地人吃不了,把多的两棵白菜,一把辣椒,一个木瓜,几根葱,也摆了个小摊。苹果身上有几个烂斑,或干脆烂了半个,要价一毛钱;几个青梨还好,皮厚而涩,新鲜。卖佐料的拿了大喇叭筒声嘶力竭地喊,脚边摆一溜小蛇皮袋,往下挽一截,分别是八角桂皮之类,还有又扁又干,一摸哗哗响的红辣椒。那人编了一段顺口溜,大嗓门把嗡嗡响的声音冲开一片,使空气又多了几分喧哗。卖胡辣汤的搭了布蓬子,底下坐三五个人,有人要碗汤喝,有人歇凉。
木料市场在最西头。我们一般早去,人还不多,好走路。卸了木料,爷爷会给我一元或五毛钱,让我自己到街里去买两只烧饼或几个煎包吃。我买了,从人流中挤出来,坐在木料上安静地吃着。阳光渐渐热烈,爷爷和几个老头抽着烟说话,谈谈行情,情绪饱满。
有时星期六从镇中回家,逢上集日,我也会去集上找爷爷。推着车艰难地走过人流,远远看见爷爷坐在墙根旁的木头上吸烟,或者和买主比比划划。
有很多这样的日子。有很多次这样的寻找。
(十)
我觉得自己是个魂不全的人。儿时的孤独和恐惧那麽强烈。黄昏,我缩在角落里,夜色渐渐吞噬了村庄。我感受着夜的强大的压迫,感受到蛮荒的无助和孤单。夜渗进我生命的深处,与那里的黑暗会合,让我小小的生命没有归处。
梦见宽阔的西场里,拖着乌黑大辫子的母亲向远方走去,也是黄昏。我叫不出声,在地上跪着,不能挪动。未得和将失的恐慌让我总是心魂不定。
有一个黄昏和夜掺杂起来,如梦一般混沌与深邃。浓雾一般的黄昏和夜色密密塞满了那条巷子。有超越生命的荒凉。小红和我玩得晚了,我送他回家,之后小红又送我回家。我们在巷子里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我吓着了。母亲送我去老娘家。姥娘慈善的眼神让我觉得安稳。老娘领着我来到后面一位姥娘家,那个老太太有个破败的院子,墙边有一棵梨树。她的屋子空洞而黑暗,当门的桌子罩着肮脏的红布。她抽了烟,然后为我“叫魂”。她有一张丑陋的脸,古怪而神秘。她拿了我的帽子,在屋子一圈一圈走,嘴里咕哝着什么,忽然伸手向空气中抓了一把捂进帽子里,向帽子吹了一口气,把帽子戴在我头上。
“魂”叫来了。
(十一)
和小兵在苇子坑里面挖胶泥,做胶泥模子。买来的胶泥模子一般都是椭圆的,也有大的四方的,上面的图像总是关公之类,或是十二生肖,一律烧成砖红色。这样的模子有向外凸的,有向里凹的。团一小团胶泥,拍扁成片,紧紧地按在模子上,按实了,揭下来,上面就有了花纹和图形,晒干了,就会变得坚硬。我们也把晒干的模子试图烧成买来的一样,但总不成功,有的烧裂了,有的烧黑了,只在某个部位有点隐约的砖红色。
我和小兵做了很多胶泥模子,也做了一些胶泥小人。苇子坑的胶泥不太好,不像西坑的胶泥,是上品,呈紫红色,滑韧细腻,粘性很大,断面纹理清晰规则,摸上去有“丝滑”的感觉。我们把这些成品一溜摆在表姑家门口,然后我俩一人一个门墩坐着,守护着。暮色降临,村里有了喊小孩吃饭的声音。小兵说,你大姑怎么不叫你吃饭?她是烦你吗?我不置可否。
我有时会从地里偷摘一个脆瓜,去送给小红吃。小红家的打面机整天震耳欲聋地响着,他爸他叔一头一身的面,门口地排车排了队,人说话得大声叫嚷。小红有时吃,有时不吃。他也领我到老院去玩,在模糊的记忆中,那个院子充满了古老的意味。小红的老爷爷老奶奶还在,很老了,老得像神仙。我得到几只蜜角吃,这是一种精巧的点心,外形像小饺子,又像弯月,壳很薄,有些脆,放得长了会变粘。咬开一角,里面有糖稀,极甜,会拉丝。
风雨过后,街道上会落满叶。我和小红会拿铁钎子去插叶子。一人披一条小包袱。我是欺负小红的,不允许他插的叶子比我多。扛着小半袋湿树叶,拖着两脚湿泥回到我家,妈妈煮好了毛豆。妈妈给小红往兜里装毛豆,小红不要,我非逼着他拿着。等出了门,看见小红偷偷把毛豆丢在土堆上。我好几天不和小红玩。
(十二)
有一天从镇中回到家里,奶奶在当门坐着。门槛外那块圆石布满了滴水坑。小妹妹三岁,在里间睡觉。奶奶给我留了一个很小的青苹果,我没有吃。小妹妹醒来,木滞滞的,不高兴,呜咽着哭了。她留了儿童刘海,圆脸蛋,很胖,穿了我小时的旧条绒布小褂,粉红色,有点短。把小苹果拿给她吃,奶奶悄悄阻拦,说她吃过了。我还是拿给她吃。小妹妹安静地吃了苹果,坐了一会,还是不高兴,表情苦苦的,想哭。我从里间找出两颗鸡蛋,又在厨房里找了一把豁口的旧铁勺,鸡蛋打在里面,放点盐。在灶口生了火,给小妹妹“拨拉”鸡蛋吃。小妹妹偎在旁边,没精打采的。吃完鸡蛋,二妹和小弟回家了,我们便推了一辆自行车,让小妹妹坐在前杠上,簇拥着走到北河。父母在北河干活,看见四个孩子小心地推着车来了。田野的风吹来,天地广阔。
就像我很小的时候那样。空空荡荡的北河。
我很小的时候,也在这样的北河田里玩小草,玩土坷垃。我像一粒小虫一样,把天衬得远,把地衬得广。天灰灰的,横流的风把这日子吹成不同的断面。日过午,我饿了,恹恹地坐在田里,没有力气去玩。我像穿着一件绿色的倒褂,有点肥。爷爷从家里来,带来一块玉米面的凉馒头,硬硬的,有光洁的断面。我一点一点吃完了它。
童年不饥饿,却馋。
奶奶在厨屋和院墙的夹缝里栽了葱,那是爷爷从集上买来,暂时吃不完的葱。二妹和小弟就一趟一趟去摘葱叶吃,为了吃葱叶,多吃了馒头。奶奶坐在院子当中小声叨叨,挥着扇子,拍着二妹和小弟。越是这样,他们反而偷得起劲。为吃奔忙,是儿时的大事。
爷爷去卖麻绳,回来时地排车头上照旧放着那只破黑提包。爷爷慢吞吞地坐在小麻扎上,从袄里掏出一把毛票来数。我们就打开那扁扁的黑提包,有时能在包底找出一大捧焦花生,有时能拿出两个有着坏斑的硬硬的青梨,有时能翻出一两只烧饼,有点干的,正面粘了密密的芝麻。
如果没有吃的记忆,童年就不叫童年。
周作人写他的黄花麦果糕,读了无数遍,仍觉奇趣无穷。叶圣陶的《藕与莼菜》,有齿颊留香的感觉。那淡远的味道,或许只在童年才深刻。张爱玲也信手写过一篇小文,谈吃,家常的食物,写出了许多生活的感觉。
萧红在艰辛的日子里,相伴萧军,渴望着列巴和白盐。她在疏朗的文字里排列了最简单的生命欲望。
生命可以这样简单,简单到只剩下吃。
以及为吃奔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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