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见不平一声吼

——土家野夫作品《乡关何处》评介

土家野夫的泣血之作恰如一句歌词，“那些痛的记忆,落在春的泥土里,滋养了大地,开出下一个花季”。

无意中在微博上看到土家野夫的作品，叹服真情实感的历史厚重，简洁流畅的平实文风。关注他的微博、博客，一气把网上能搜寻到的文章都拜读个遍。同时向两位喜爱文学的大学生推荐。85后的说：“太长像小说，只浏览了一下。”初出茅庐，物质生活尚且自顾不暇，时代隔膜，对前朝遗事自然了无兴趣。60后的颇有感触，文革历次运动，当时年幼虽没有厕身其间，他多少看过，记忆尚存。我学龄前跟随大人在南昌八一广场看见过大字报，铺天盖地。戴着柳条帽，开着“解放”、“东风”大卡车，造反派“南民总”游行，威风凛凛。

土家野夫也是一位60后。在千年文脉道统有失传之虞的当今，相对生长在物质丰富、娱乐至死年代的90后子侄辈而言，60年代生人就好比传统文化的末代贵族。但凡读点书，都多少有些人文精神情怀，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庙堂之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江湖之远，位卑不敢忘忧国。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运动一来，社会秩序大乱，法制松弛乃至阙如，此时政治像个绞肉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渺如草芥。帝王将相，士农工商，卷入其中，无一幸免，藏身深山老林也躲不过。且听野夫娓娓道来巴人后裔的土家故事。这些故乡、故人、故事结集出版在《乡关何处》的书里。

易帜鼎革，改天换地，革命狂飙，生杀予夺大权下放给村里的工作组。鄂西清江百丈绝壁，土家祖父背盐酿酒攒下薄田，土改时划为地主，疑他藏枪，不堪鞭打，投梁自尽，暴尸野外天坑。大伯暴死，二伯劳改，两位伯母一夜间用同一根绳索吊死在同一横梁。八个堂兄妹流离失所，饿死两人，四个堂姐早早嫁人，两位堂兄无后绝户。

十一届三中全会果断停止疾风暴雨式阶级斗争，工作重点转为经济建设。“地富反坏右”摘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打地洞。”血统论休矣，再没有出身成份的歧视残害。这是历史的进步。

父亲无力保护家庭，家族罹难的同一时刻他在追捕诛杀其他地主的儿子。不再返乡，到死不提家事，一生沉默寡言，暮年更是痛心疾首精神崩溃，遗言儿子要给祖父立个碑。文革打为走资派，戴高帽游街。造反派来家训斥，架着歪靶子机关枪，恐吓“右派”母亲，全家老小，瑟瑟发抖。

90年野夫遭遇“犹大之吻”，被所谓至交卖友求荣，下套作局，构陷囹圄。服刑期间，父亲病逝；出狱之后，母亲投江。1995年出狱，妻女也离他而去，身边再无亲人。浪迹天涯，自由写作，诗酒人生，月明夜思，茫茫然不知乡关何处。“试问乡关何处是，水云浩荡迷南北”。

野夫称为大伯的，是他姑婆的长子，才貌双全，不乏异性青睐。地下工作中稀里糊涂脱了党，莫名其妙地和初恋也失去联系，心里伊人放不下，一辈子单身痴心期待。才子佳人没成眷属，四十多年后重逢，伊人外孙早会打酱油了，感喟之余再约来生。曾为右派，一生坎坷，忧郁而终。造化弄人，何以造成这出离奇的情感悲剧，是非曲直详述在“组织后的命运－－大伯的革命与爱情”。野夫称为幺叔的邻居，满腹经纶，出身不好，田产没收，做鞋匠山里虚度。后卖掉政府发回的房产，出山与儿孙欢度晚年，结局算好的。

野夫乡党畸人刘镇西狷介耿直，爱好诗文和围棋，酷爱读书写字，搪瓷碗烧字谋生之余拿出工具箱里的《楚辞》研究音韵名物，因为“出身不好”，剥夺了升学的权利，屡屡成为专政对象。说来传奇，刘镇西先告别家人，卷好铺盖，不顾老婆抱着腿痛哭劝阻，明知讲真话要坐牢，还是大放厥词，攻击新上台的英明领袖也是“极左”出身，自投罗网。后来领袖易人，所言不虚，提前释放。视养女如己出，及老养女孝顺反哺。眼睛高度近视如瞽，老了渐失谋生能力，野夫联系帮他住进福利院，好人好报。我极喜欢“畸人刘镇西”这篇奇人异事，言谈古风，耿直孤介形象跃然纸上。尤其推崇最后一段，是全文乃至全书的点睛之笔，“而今，他每天长歌穿过闹市，在世人的眼里像个疯子一样自得其乐。只有我深知。他悲苦的内心有着怎样的痛与恨；在他终年的黑暗里，是在怎样地渴望着生命中的光明。”

土家野夫的作品《乡关何处》锋芒逼人，文采斐然，还是觉得，史学价值高于文学价值。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立场不同，结论迥异。文学乃人学，土家野夫写作，也是民间修史，栩栩如生记录芸芸众生特定政治历史时期的人生百态，抓取正史不载的平头小人物，描述坎坷不平的生平事迹，反映出那个时代的侧影。不同角度的史料不至于淹没在历史长河，后人茫然无知。笔记野史，非虚构又可谓信史，后世治史学者研读官方正史之余可借此佐证厘清参考。

作者笔名，典出唐代诗人刘叉的《偶书》：“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以个体话语的形式叙述生命的体验，挖掘以生命为代价的历史社会意义，如他所说“每一个墓碑下面都埋葬着一个残酷的长篇”。

土家野夫的文章脍炙人口，我阅读得津津有味。但总觉得似乎还没写透彻，煽情不够，故事还可以写得更精彩，更激情。二十年前，血气方刚，作者会写得愤世嫉俗，激情四射。毕竟人到中年，冷静客观了许多，谈自己有时也像说别人的事一样。人生惨烈，内心哀痛，也非笔墨所能形容，只有读者透过文字自己体悟。

再者，文章的思想境界还可提高些。不就事论事，不囿于抒情，站在构建和谐社会的高度，做些经验教训的历史总结；以高屋建瓴的角度，做些惨剧发生的原因，以后如何避免之类的哲学思考就更好。兹事体大，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请读者透过历史自己思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