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五年前,我还在沙河镇中学教书。那天,娘不知从哪儿得来了小妹苜蓿谈恋爱的消息,让二弟纪长河打电话把我叫回家。我刚进家门,便遭到娘一阵劈头盖脸的训斥。娘说,纪长江,你这大哥是怎么当的!你妹妹在跟赵家洼村那个叫赵金刚的谈恋爱,这事你知不知道!我说,娘,这是好事啊,苜蓿已经二十岁了,也该找对象了。再说,那赵金刚我认识,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人长得很帅气,品行也很好,跟苜蓿很般配的。娘呜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不住嘴地数落,敢情你们都商量好了,合起伙来骗俺啊。你爹死的早,俺苦巴巴地把你们三个拉扯大容易嘛……
我好一番劝慰,娘才止住哭声。娘说,那赵金刚俺打听过了,他爹死了好多年了,家里只有一个瘫在炕上的娘。这样的家庭怎么能结亲?你去跟你妹妹说,就说俺不同意这门亲事,让她尽早死了那个心。
我感到很为难。我最了解娘的脾气,很倔,爱钻死牛角,她认准的事,那怕是十头牛也拉不回。不过我最担心的还是娘的身体,娘有心脏病,最怕生气,一旦犯了病,那是有生命危险的。无奈,我只得遵从娘的意愿,从去小妹的工作。
我把小妹叫到村外的小树林里,跟她说了娘的意思,也说了我对娘的身体的担忧。小妹的脸阴郁了,阴沉得就像盐碱滩上的雨。看着她那孤苦无助的样子,我的心里很难受,但是我又不能违了娘的意愿,于是便安慰她说,小妹,娘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娘一直希望我在镇上给你找一个好女婿呢。
小妹沉默着,眼里噙满了泪水。看得出,她在努力抑制自己的眼泪,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过了好半天,她终于止住了哭泣,擦了擦脸上的泪说,哥,我听娘的,不跟赵金刚谈了。娘的身体不好,我不能惹她生气。我要一辈子守着娘,侍候她一辈子。
我以为小妹说的,不过是一时的气话,所以也没有在意。我想,等过了这段时间,娘的心情好些了,再慢慢做娘的工作,也许还有一线转机。然而没有想到,小妹很快跟赵金刚断绝了关系。一切看上去似乎很平静,娘没有再提这件事,我也没有勇气再跟小妹提。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是有一天,当我上完课回到家时,发现小妹正伏在妻子吴月的怀里嘤嘤嘤地哭。见了我的面,她慌忙挣脱了妻子的身子,坐在一边抹眼泪。
我向妻子递了个眼色,妻子跟随我来到外面。我问,小妹怎么了?妻子叹了口气说,还不是为了那个赵金刚?听说赵金刚结婚了,找了一个瘸子媳妇,她伤心死了,刚才正跟我一个劲儿地倒苦水呢。娘也真是的,好端端的一门亲事,生生让她给拆散了。我说,这样也好。等她把肚子里的苦水倒完了,她也就死心塌地了。妻子摇了摇头说,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她太喜欢那个赵金刚了,这是她一辈子的心病。
二
我们把小妹留在了家里,为的是让她在镇上散散心,尽快把赵金刚忘掉。但是我们很快发现了她的怪异。
小妹像变了一个人,每天天不亮便往外面跑,直到很晚才回来,回来了则缠着妻子不放,话题总是离不开赵金刚。有时候,竟然当着客人的面哭起来,弄得客人很尴尬,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不幸。
这件事我们一直瞒着娘,生怕娘知道了着急上火伤了身子。但娘还是知道了这一切。娘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她用焦灼而恐惧的眼光望着我说,抓紧给你妹妹找对象,要找一个比赵金刚好的。
娘的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弟媳田小静那里。田小静顿时来了精神,转悠到娘的身边,阴阳怪气地说,现在才知道着急了?早干啥去了?俺娘家兄弟田小银,多好的条件啊!俺叔当着村里的支部书记,要权有权,要钱有钱。人家看上了小妹,主动上门求亲,可娘就是不同意。不就是脸蛋子长得好看些嘛,还以为是金枝玉叶呐!
娘向来看不惯田小静的作派,早就对她窝着一肚子火,听她说出这番话来,便把一腔怨愤全部发泄到她的身上。娘气咻咻地说,老二家的,你妹妹找不上婆家你就称心如意了!你那个叔伯兄弟是个二流子,这方圆几十里的人谁不知道!俺闺女就是找个瞎子瘸子,也不会嫁到你娘家那个土匪窝里去!
田小静被激怒了,跳着脚破口大骂起来。俺娘家咋了?俺娘家家大业大、有权有势,再怎么也比你们家穷要饭的强!
她的“穷要饭”的话戳中了娘的心窝子——那是娘终生的伤痛,娘顿时气得浑身颤抖,干瞪着两眼,说不出话来。
一向憨厚的二弟震怒了,跨步冲到田小静的身边,抡圆了胳膊一掌打在她的脸上,发出一声“叭”的脆响。田小静急了,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扑到二弟身上,奋力撕打起来。家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那段时间,娘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加上为小妹的事着急上火,又经田小静这一闹,她的心脏病又犯了。她两眼一翻,一头栽倒在脚地上,背过气去。
我们都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把娘送到了县医院。可是娘已经死了。她终究没有闯过她人生的这道坎。
娘是一个苦命的女人。爹死得早,是娘把我们兄妹仨拉扯大的。为了供养我上学,娘经常带着二弟和小妹出去要饭。即便在我上大学的年代里,娘还在不断地叮嘱我,要好好读书,为娘争口气。从娘说话的眼神和语气中,我敏感地意识到,娘这一辈子活得有多么艰难!
娘的死,对我们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对小妹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小妹固执地认为,娘是她害死的,是她的无知和任性造成了娘的病情的恶化。所以她整日茶饭不思,形容憔悴,时而哭哭啼啼,时而嘻嘻傻笑。那样子完全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为了治好小妹的病,我和妻子吃尽了苦头。我们带着小妹到各地寻名医、求良药,甚至连江湖术士、神汉、诬婆的法子都试过了,最终也没有治好她的病。万般无奈,我们只得把她留在家里静养,然而小妹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小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她开始变得焦虑、狂躁,整天在外面游荡。在校园里,在大街上,在荒郊野外……到处都可以看到她的身影。有一天,我看到小妹在大街上奔跑,一群顽童跟在后面,一边呼喊一边追逐,还不时地往她的身上投掷垃圾、泥块,弄得她满身脏污。还有一天,一个同事跟我说,几个恶少把小妹拦在大街上,对她百般挑逗和戏弄,四周围观的人不时发出阵阵掌声,如同观看马戏团的训兽表演。又有一天,小妹独自在马路中间摇来晃去地走,一辆大货车飞速冲过来,若不是路边行人及时搭救,险些酿成一场惨剧。所有这一切,给我和妻子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我们整日为小妹的安全提心吊胆。
思前想后,我们决定把小妹送回老家去。为了堵住田小静的嘴,也为了让她尽心尽力照管好小妹,我们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她。这是我的意思,也是妻子的意思。
三
送走了小妹,我病倒了。等到病情刚刚有了好转,妻子又病倒了。接而连三的灾难,已经把我们的身心击跨了。
在住院期间,我的心里依然牵挂着小妹。二弟倒是没什么可说的,他是个实在人,况且我们兄妹三人的感情很深。最让我感到不放心的是弟媳田小静。这个可恶的女人,你即便是送座金山银山给她,她也不会善待小妹的。因此,我必须回老家去看个究竟。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我拖着虚弱的病身子回到老家。当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晌午了,二弟一家人正在吃午饭,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却不见小妹的踪影。我问二弟,小妹呢?苜蓿呢?
二弟脸色绯红,吞吞吐吐的,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田小静急了,猛地把他推到了一边,耷拉着脸说,大哥,小妹的事俺们可不是不管呐!这段时间她一直往赵金刚家跑,说是赵金刚的媳妇生小孩儿了,地里的庄稼活没有人干,她去帮人家收拾庄稼。她每天天不亮便出去,直到很晚了才回来。俺一再劝她不要去,可她就是不听,俺实在没有办法了。大哥你是不知道,外面闹哄得多厉害,沸沸扬扬的,说啥的都有。有的说,小妹得了花痴,见了好看的男人就往身上扑,早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了;有的说,小妹做了赵金刚的小老婆儿,天天在一块吃饭睡觉,好得就跟一家人似的。大哥,俺们的脸都让她给丢尽了,哪儿还敢出门见人啊!
她还要把话说下去,我愤怒地制止了她。我望了望低头不语的二弟,又望了望饭桌上热气腾腾的饺子,一股难言的酸楚哽咽在喉,我说不出话来了。那一刻,我真想抡起握紧的拳头,把二弟狠狠地揍上一顿,出出心中的恶气,但我还是克制了内心的冲动。
家里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忽然有了一种疏远的感觉。我含着热泪冲二弟点了点头,又用恶毒的眼光狠狠地瞪了田小静一眼,然后忿然离开了家门,向赵家洼村走去。因为在那里,有我牵肠挂肚的亲人——我的小妹,还有小妹的爱。
四
在赵金刚家,我首先见到了赵金刚的妻子。我向她介绍了我的身份并说明了来意。她显得有些拘谨,冲我笑了笑说,金刚到支书家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看得出,她是一个温顺而勤快的女人,还在月子里,便跛着脚一拐一拐地操持家务了。因为小妹的缘故,我对她自然多了一份关注。
她长得并不丑,可也算不上漂亮,是那种普普通通的农家少妇。她的气色很好,看上去很幸福,言谈中透着她对生活的自信和满足。我想,小妹若是走进这个家庭的话,一定也是这个样子。
不一会儿,赵金刚从外面回来。我说,金刚,我是来找苜蓿的。我要带苜蓿回家去。赵金刚说,苜蓿还在地里干活呢,我带你去找她。于是,我们一同来到了村外。
村外是大片的枣树林。枣树长得很茂盛,浓密的枝叶间挂着累累的果实。我们在树丛中穿行,一边走一边交谈。
我说,难为你了金刚,苜蓿给你家添了不少麻烦,也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赵金刚说,别说了大哥。苜蓿是个天底下少有的好姑娘。这段时间,我媳妇生小孩,我又要伺候月子又要照管老人,地里的活实在忙不过来。若不是苜蓿帮忙,我家的庄稼早荒了。为了给我家帮忙,她吃了不少的苦,也受了不少的罪。我心里感激还来不及呢。
我说,金刚,在你和小妹的感情问题上,我是有过错的。当初若不是我劝小妹跟你断绝关系的话,小妹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赵金刚说,大哥不用为苜蓿的病担心,也没有必要责备自己。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治好苜蓿的病。其实苜蓿的病并不是很严重,她的精神一直很好。她啥道理都懂,啥事情都明白,啥农活都会干。她干起活来不要命,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干。我怕她累坏了身子,劝她到我家休息,可她就是不肯,说怕人家笑话。到了吃饭的时间,我叫她到我家吃饭,她还是不肯,我只得把饭给她送到地里去。渐渐地,村里有了闲话,风言风语的,很难听。我怕这样对她的名声不好,就尽量躲着她,少跟她接触,可是村里人还是闲话不断。到最后,我甚至连饭都不敢给她送了。这几天,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
说到动情处,赵金刚停住了脚步,蹲在地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我既为小妹的错失而难过,又为自己的过错而痛悔。可是事已至此,又能怎么样呢?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天底下没有后悔的良药!
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对赵金刚说,你还是回去吧,家里还有老人和孩子呢。我一个人到地里去,我想跟苜蓿单独待一会儿。
五
炎热的盛夏,太阳毒辣辣地照射着大地。地里的庄稼被晒蔫了,懒洋洋的,没有一点儿精神。农人们大都躲到家里避暑去了,只有树上的知了闹得正欢。
走出那片枣树林,视野骤然变得开阔了。远远的,我便望见了小妹的身影。
小妹正在地里拾棉花,火辣辣的阳光照射着她,晒得她满头大汗,脸上闪着晶莹的油光。我的心里不觉涌起了一股酸楚,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我喊了一声,小妹!哥来了,便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
小妹转过身来。她显然已经看出了我,随即发出了一阵兴奋的欢叫。她挥舞着两条胳膊,欢呼着,跳跃着,如同一只迷失已久的小鹿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母亲,飞一般向我奔过来,一边奔跑,一边拖着长长的声音向我呼喊,哥——哥——哥……
我展开双臂,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她伏在我的胸脯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哭得很伤心,很痛,身子随着哭泣的节奏一起一伏地抽动。
这段时间,小妹明显地黑了,瘦了,浑身上下都是土,就像一朵历经风雨摧残的花,枯萎了,衰败了,再也没有了夕日的光彩和艳丽。
我紧紧地搂着小妹的身子,捋着她那零乱的头发,吻着那张污迹斑斑的脸,一股股难言的伤痛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房,把我的心都撕裂了,揉碎了,变成了一块块凌乱的碎片。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就像决堤的长河一下子淹没了我的脸。那一刻,天地为之失色,阳光失去了光彩,人间的生灵、万物、时间和空间,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我们只知道哭,哭,哭……
过了好长时间,我们终于止住了哭声。我知道小妹饿了,便拿出带来的食品和饮料,一一摆放到她的面前。小妹的眼里顿时闪出了贪馋的亮光。她一定饿坏了,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吞咽着,风卷残云一般,不一会儿工夫,便把眼前的食品一扫而光。
她似乎终于吃饱了,喝足了,眼睛开始迷瞪起来。我知道她累了,困了,便把她抱到一棵大树的阴凉处,让她枕在我的腿上,沉沉地睡去。
望着她那香甜的睡态,我用矿泉水浸湿了手帕,轻轻擦拭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巴……那些甜蜜而又苦涩的往事,如小溪流水一般,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
小妹是在爹死后才出生的。爹死后不久,娘挺着个大肚子到地里收割苜蓿。她太累了,不小心绊了一脚,摔倒在苜蓿丛中。从此,盐碱滩上有了一个名叫“苜蓿”的可爱的小姑娘。
记得在我上高一那年的暑假里,我撑着小舢舨在沙碱河里插网补鱼,小妹则撅着她的小屁股在河滩上捉河蟹。她捉了一只又一只,似乎永远也不满足,直到把她的小网兜儿装得满满的,实在装不下了,她才不得不罢了手。
在回家的路上,我拽过她那被河蟹的利爪钳得伤痕累累的小手,心疼地说,疼吗?以后可不要再捉了,再捉我就打烂你的小屁股。小妹俏皮地把头一歪,笑嘻嘻地说,赶明儿俺还要来捉呢。俺要捉好多好多,捣碎了做成河蟹酱,让你带到学校里去。你吃,也让你的同学们吃。俺要让你的同学们尝尝俺的手艺。
那时候,小妹还不到十岁。此后许多年,在我上高中乃至上大学的岁月里,我的身上始终没有中断过河蟹酱的气味。每当我和我的同学们吃着那鲜美可口的河蟹酱时,我总是自豪地对同学们说,这是我小妹做的。
参加工作后,我娶了妻,生了子,有了自己的家庭。我们家的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娘的身体。
那一年,盐碱滩上的雨水特别多,特别勤,整个盐碱滩都被雨水浸透了,从纪家洼村到沙河镇十多华里的荒原土路上,到处都是泥泞。那天夜里,天依然下着雨,我接到了小妹打来的电话。小妹哭着说,娘病了,浑身烧得很厉害,得赶紧送医院。我问,你二哥呢?小妹说,二哥两口子闹别扭,二嫂回娘家去了,要跟二哥打离婚,我劝二哥去接二嫂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说,给你二哥打电话,让他马上回来。小妹说,已经打过了,是他丈母娘接的,没等我说完,便把我臭骂了一顿,接着挂了电话,再打怎么也打不通了。我心里窝着一肚子火,对小妹说,你在家里等着,我们马上就过去。我把妻子从睡梦中叫醒,然后顶风冒雨向老家奔去。
雨时断时续地下着。黑漆漆的夜,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当银龙般的闪电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炸雷划破夜空,才能够看清盐碱滩的真面目。到处都是积水,到处都是咕咕咕的流水声,整个荒原成了一片汪洋泽国。道路不见了,方向迷失了,我们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走向何处,只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和本能,在泥水里艰难地跋涉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小妹。小妹的身上背着病重的娘。她累坏了,已经挪不动脚步了,像一具僵尸定格在风雨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当我把娘接过来的时候,她一头栽到泥水里,好半天不见动静。妻子赶忙把她拖起来,背到自己的身上。我们奋力前行,一边走一边流泪,直到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才终于把娘送到了镇卫生院。事后医生对我们说,若不是送来得及时,病人就没命了。
……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西沉,很快从地平线上消失了。暮色渐渐四合,蚊子和蠓虫们出动了,向我们发起了轮番攻击。青蛙和蛐蛐们不甘寂默了,蛐声低吟,蛙声高唱,再加上鸟儿的啾啾声,耕牛的哞哞声,牧羊的咩咩声,盐碱滩上演奏了一曲扣人心弦的田园牧歌。
望着西天最后一抹彩霞,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背着仍在睡梦中的小妹,向苍茫的暮色中走去。
六
回到家里,我和妻子惊奇地发现,小妹的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但她依然不间断地往赵家洼村跑。这让我们恍然意识到,小妹的心已经整个地系在了赵家洼村,只有踏在赵家洼村的土地上,她的精神才是正常的,否则她就像汪洋中漂泊的小船,迷失了生活的坐标和方向。
有了这个重大发现,我们不再干预小妹的行踪,而是一切由着她的惯性思维去做。她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她爱干什么就让她干什么。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尽最大力量为她提供生活上的便利和帮助。只是这样一来,便苦了妻子吴月。
那段时间,我们学校的教学任务很重,家里接二连三的事情已经让我拖下了不少的课程,学校领导和学生家长们早已经对我有意见了,我必须加班加点尽快把落下的课程给补回来,所以照管小妹的重任,全部落到了妻子一个人身上。
妻子真是一个好妻子,每天除了上班、照管孩子、操持家务外,还要骑自行车往返十多华里的荒原土路给小妹送水送饭。若是天气好倒还罢了,倘若是赶上阴雨天便只能步行,真是难为她了。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不得不为她的丈夫分担一份做大哥的责任。
那天晚上,天空忽降大雨。我到县城出差办事,直到很晚才回来。妻子到单位开会去了,也是很晚才回来。等到我们回到家时才发现,小妹并没有回家。我们顿时慌了手脚,连忙冒着大雨到四处寻找,找了整整一夜,也没有见到小妹的影子。
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便给二弟和赵金刚打电话,让他们组织人员分头去找。与此同时,我单位的领导、同事和学生们也纷纷出动了,结果仍然是一无所获。
我们向镇派出所报了案,并四处张贴寻人启事,到电视台,到报社,到小妹可能去的一切地方。然而几天过去了,仍然不见小妹的踪影。小妹神秘地失踪了。
我们的精神都要崩溃了。压力最大的当然是妻子,她不断用拳头击打着自己的头,痛哭流啼地哭诉,我干嘛要开那个该死的会呀!那天晚上,我明明看着天色不好,本来是要请假的,可是单位搞改制,要全体职工投票,我怕自己被裁下来,把饭碗丢了,犹豫再三还是去了,没承想偏偏就出了事。小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以后可怎么活啊!
我感到浑身酸痛,两腿发软,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但我还得强打精神安慰妻子。我说,吴月,你就不要责备自己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快找到小妹。我想,小妹不会有事的。她一定是迷了路,走到远方去了。只要我们想办法,一定会找得到的。话虽这样说,但是我的心里慌慌的,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小妹此去,凶多吉少。
终于有一天,有人在女儿河的老木桥上,发现了小妹的踪迹。
那座老木桥,是纪家洼村和赵家洼村之间的生产桥。由于年久失修,护栏早已经脱落光了,桥面也已变得破烂不堪,松动的桥板两侧出现了许多断痕。就在桥板的断痕处,挂着一块衣服的残片,那正是小妹身上留下来的。于是,人们沿着女儿河的河坝顺流而下,终于在下游的一处苇塘中,发现了小妹的尸体。
尸体已经严重腐败,加之鱼们的吞食,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人样了。很显然,小妹是从老木桥上落水而死的。当时天正下着大雨,她一个人从赵家洼村回来,夜路茫茫,到处都是水,她看不清桥的路面,一脚踩塌了朽烂的桥板,跌进了滚滚的洪流中。
得到小妹的死讯,我和妻子都吓傻了,瘫软在地上,身子不停地抽搐。谁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然而又不能不信,这一切就是真的。
那段时间,我已经没有眼泪了,我的泪水已经哭干了。我只是感到累,困,还有彻底的绝望。小妹走了,把我的一切都带走了,让我万念俱灰,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就像一个木偶似的,一切听凭人们的摆布。
我们把小妹葬到了她出生的地方,那一块茂盛的苜蓿地里。这让我那伤痛的心灵多少获得了一丝安慰。小妹是从苜蓿中来的,又是到苜蓿中去的。她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她是人间的护花仙子,她就像盐碱滩上那一株株默默无闻的苜蓿,开着紫色的小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在这贫瘠的荒原上艰难地生长着,一年又一年,生生死死,魂去来兮。
七
事情似乎远没有结束。小妹死后不久,二弟纪长河带着他的内弟田小银一伙人闯进赵金刚家,把屋里的东西砸了个一塌糊涂,并将赵金刚打伤住进了医院。这一切都是弟媳田小静安排的。田小静认定小妹是被赵金刚害死的,非要赵金刚偿命不可,要不然就以钱抵命!
这一来触犯了众怒,赵家洼村的村民们不干了。有人报到了镇派出所,二弟被警察带走了。幸亏赵金刚出面说情,二弟才被放了回来。
事后,我感到愧对赵金刚,于是独自来到他家,代二弟赔了情道了歉,然后掏出了一笔钱。赵金刚执意不肯要,无奈,我只得偷偷塞到了他家的炕席下。
然而这件事并不算完,接下来的事情,搞得我整日心烦意乱。那一阵子,田小静不间断地往我家跑。她是来给小妹说阴亲的。她像一个优秀的商品传销员,整天腻磨在妻子的身边,喋喋不休地述说家里有“姑坟”的危害性,甚至连我的身体健康,以及我儿子以后的上大学、娶妻、生子都被扯带了出来。其目的无非一个字,那便是“钱”。
对农村的这一恶习,我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为死者说阴亲几乎成了一种时尚,而且价格不菲,大有不断上涨的趋势。好多人家为此不惜倾家荡产。我烦透了这种无聊透顶的事情,不仅对这种事情烦,而且对热中这种事情的人也烦。我不再顾忌我做大伯子的身份,毫不客气地对田小静说,他二婶儿,你就消停些吧。小妹活着的时候,也没见你对她怎么关心过。如今她死了,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热心了?对小妹的死,你不觉得内心有愧么?
田小静猛地撂下脸来,气势汹汹地对我说,大哥,照你这么说,小妹的死是俺的责任了?你拍着良心问一问,小妹是怎么死的?小妹的婚事是被谁拆散的?小妹的病又是在谁家犯的?小妹死的那天,又是谁没有照管好?如今小妹死了,竟把屎盆子往俺的身上扣,天底下再也找不出你这样的大伯子!啊呸!她狠狠地往我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气冲冲地走了。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伶牙俐齿。她真是一位天才的雄辩家,她的颠倒黑白的能力足以让天下所有的人为之叹服。为这件事,我一连憋屈了好多天。我以为她再也不会来了,可是没有想到,她竟然跟没事人一样,依然照来不误。见了我的面,她依然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就像先前的不愉快压根就没有发生过。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打交道,你必须准备好一万个心眼子。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有了离开沙河镇的想法。可巧那一年,县一中从乡镇中学招考一批教师,我毅然报了名,并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了。从此,我们家搬到了县城,跟二弟一家基本上断绝了来往。田小静很少到我们家来,我们也很少回老家去。即便每年的清明节回老家上坟,我也只是到娘和小妹的坟前凭吊一番,烧一把祭奠纸,抹一把辛酸泪,仅此而已。
八
那一年,我们单位集资盖楼,我和妻子商量报名的事。我的意思是弃权算了,因为我们家没有那么多的钱,然而妻子不同意。妻子说,不报名怎么行!现在市场上房价那么贵,而且涨得越来越厉害。有的单位为了争抢一个名额,几乎打破了脑袋,这样的好事哪有弃权的道理?我说,钱呢?三十多万,你到哪儿去弄?妻子说,咱们可以贷款嘛。我说,光首付就得十万块,就是把你卖了也弄不到那么多。妻子说,这件事你就甭管了,到时候我想办法去借。我心里暗自发笑,这又不是一把土,你到哪儿去借?就我们这样的家境,出了名的困难户,谁敢把钱借给你?所以一笑置之。
想不到到了交款的那天,妻子竟真的拿出了十万块钱。这让我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我对妻子说,想不到这些年,你的本事见长啊。妻子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可是就在那天晚上,妻子跟我提起了小妹阴亲的事。她说,这件事咱们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就要出大事了。我问,怎么啦?妻子说,听说最近从外边来了一群蟊贼,专干盗窃、贩卖女人骨殖的勾当,越是年轻的女人就越值钱,没有结过婚的姑娘就更值钱。我真为小妹的骨殖担心。若是被人偷了去,咱们会后悔一辈子的。我说,能有这样的事?妻子说,怎么没有?你忘了前些年镇上某某村的祠堂里一个老太太的骨灰盒被盗的事了?害得她老伴儿到处寻找,最后魔怔了。那可是上了报纸的。我不免为小妹的骨殖担心起来。我说,若是出了那样的事,那是我们终生的耻辱。
妻子没有作声。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说,我们单位有个同事,他哥死了好多年了,是个当兵的,在南方的抗洪救灾中为抢救落水儿童而死的,是个烈士,到现在还没有说阴亲。我跟他说了小妹的事,他们家里人都很满意,我看着也行,就等你的意见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妻子。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我连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我感到恐惧,又感到犹豫不定。我想起了单位集资盖楼房的事,心里蓦然升起了一团疑云。我的心跳不由地加快了,盯着妻子的脸说,你不会跟田小静似的,惦记上小妹的骨殖钱了吧?那样的事咱们坚决不能做,宁可不集楼房也不能做。咱们不能拿着小妹的骨殖换楼房,否则咱们会痛苦一辈子的。
妻子的脸色很难堪,眼里闪着飘浮不定的光,躲躲闪闪的,有一丝游移,还有一丝慌乱。但她很快恢复了常态。她冲我笑了笑说,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能跟田小静一个样么?田小静跟小妹什么感情?我跟小妹什么感情?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小妹,也是为了咱全家人。我跟人家说好了,咱们不要他的钱,一分钱也不要,就要一个名份。难道这样还不够么?
我无言以对,内心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愧疚。我感到很对不住妻子,不该对她的好心产生怀疑,更不该将她和田小静相提并论。这么多年来,她疼我,爱我,关心我,帮助我,对我百般呵护,恩爱有加。为了这个家,她吃尽了苦头,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但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也从来没有向我提过什么要求。特别是在小妹的问题上,她所表现出来的宽宏大度,任劳任怨,是一般女人很难做得到的。我思量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说,这件事你就看着办吧,我听你的。
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小妹出嫁的那天,我没有去参加她的婚礼。我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因为我知道,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并不符合小妹生前的意愿。小妹是一个多情的姑娘,她的洁身自好,她的冰清玉洁,还有她对爱情的忠贞不渝,让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她的骨殖像莲藕一样从坟墓里挖出来,然后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被一个陌生的死鬼所玷污。但是面对世俗的陈规陋习,我又感到很无奈。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从老家回来后,妻子看上去很兴奋,不停地向我述说婚礼的隆重场面,并一个劲地赞叹:光小轿车就有十八辆,比活着的人结婚还要场面……
可是我却怎么也乐不起来。我感到很难过,不知道这件事我们做得是对还是错。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对我来说,便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所以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小妹,你就安息吧。如果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话,就把全部怨气发泄到我一个人身上吧,我愿意为你承受一切苦难。
九
春节过后,我们陆续搬进了新建的宿舍楼。乔迁新居,是各家各户期盼已久的大喜事,自然少不了摆酒庆贺。于是大家轮流做东,今天你请我明天我请你,一时之间,整个校园里洋溢着浓郁的喜庆气氛。
那天,我到一家饭店里参加一个同事的喜宴。在酒桌上,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走过来,醉醺醺地对我说,你就是纪长江老师吧?俺是你某某学生的爸爸。俺儿子跟着你念书,你可要多多关照啊。我说,不用客气,我会尽力的。大肚子跟我套近乎,搂着我的肩膀说,咱们两家还是亲戚呢。你妹妹跟了俺的哥哥,咱们两个就是亲家兄弟了。我以为他喝多了酒,认错了人,便说,你弄错了吧?我只有一个妹妹,若干年前已经不在了,她生前没有结过婚。
有人发出了窃笑声。大肚子的脸上挂不住了,讪笑着摇了摇头说,你们当教师的怎么都这么痴呆?连俺这样的亲戚都不认识,还活个什么劲儿啊!
他的话无疑触犯了众怒。大肚子走后,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抱怨说,真他妈的扫兴,来了这么一个人。他是谁呀?怎么这么狂?有人回答,他便是全县赫赫有名的大老板霍建国,人送外号‘活见鬼’。这个人可是了不得。前些年因为承包渤海湾盐场发了大财,听说最近又做起了房地产生意,资产已经不下几千万了。前段时间,他给他哥娶了一门阴亲,一出手就是二十万,把全县都轰动了。人们发出了一阵惊叹声。这时一个人插言说,你们知道他哥是怎么死的么?他的话提起了人们的好奇心,人们用凝聚的眼光望着他,酒桌上一时间鸦雀无声。他似乎有些卖关子,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他哥是个*奸杀人犯,若干年前被判了死刑,枪毙死的。满桌子的人一阵欢呼。人们推杯换盏,大呼小叫,气氛一下子推到了高*。
然而我却像掉进了冰窟窿。我惊呆了,不啻于五雷轰顶。一连串的困惑和疑问,接二连三地涌进了我的大脑。我想起了小妹苜蓿,想起了妻子用来集资楼房的十万元钱,想起了弟媳田小静,以及另外十万元钱的下落。我豁然明白了一切。我被欺骗了,如同一个玩偶似的被人捉弄了,然而捉弄我的不是别人,正是我那朝夕相伴的妻子,我最亲爱的人,这就不能不令我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妻子竟然背着我,与田小静合谋,做出如此下作的勾当!
噩梦,又是一场噩梦,我的一生都是在噩梦中度过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一回到家里,我便扑到床上,放声大哭起来。我为小妹的不幸而哭泣,也为自己的屈辱而哭泣。
妻子被我的哭声吓坏了,扳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地问,咋了?你这是咋的了?喝醉了?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反手给了她一个大嘴巴。我怒声向她吼,你们把小妹卖了!也把咱全家人的脸给卖了!……
妻子惊恐地望着我,呆愣了好半晌,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她一边哭一边说,田小静把我害苦了。我被田小静骗了。有一天,田小静到咱家来,我无意中跟她说,单位准备集资盖楼房,我正在为借钱的事犯愁。她说她没有钱借给我,但是她有办法帮我弄到钱。我说,你有什么办法就只管说吧。于是她便跟我说起了小妹阴亲的事。她说,有一个大款想为他哥娶一门阴亲。他哥是个当兵的,在南方抗洪救灾中为抢救落水童而死的,是个烈士,钱的事尽管提,条件是,女方必须是一个没过门的大姑娘,而且生前一定要长得漂亮。当时我财迷心窍,昏了头,也没有仔细掂量掂量,便答应了。怕你不同意,田小静再三嘱咐我,让我不要提她的名字,也不要提什么大款的事,就说是我单位一个同事的哥哥。关于盗窃女人骨殖的那伙蟊贼的事,也是她告诉我的。至于那个死鬼*奸杀人的事,她压根就没有跟我说起过。事先我若是知道有这样的事,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说什么都晚了。
我感到胸闷,气喘,心脏跳得厉害。一股鲜血喷出来,我栽倒在地上。
十
我大病了一场。等到我病愈出院的时候,时令已经进入了阳春三月。那天,我瞒着妻子,一个人回到了老家。
二弟家的变化很大,已经拆掉了那套老宅院,盖起了一趟新瓦房。我知道,那是用小妹的骨殖换来的,但是我没有权力指责二弟。自打我搬进楼房的那天起,我便失去了这一资格。因此,我没有到二弟家里去,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便向村南的苜蓿地走去。
苜蓿地里已经有了隐隐的绿意,绿意中坐落着一座空洞洞的墓穴,那便是小妹的坟墓,小妹的家。小妹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她已经不是我们纪家的人了,我再也没有资格呵护她了,甚至连祭奠她的权力也没有了。她走得那样匆忙,什么也没有给我们留下。留给我的,只是一段苦难的历程,一股股难言的伤痛。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墓穴的,只觉得有一股力量牵引着我,不知不觉走了进去,然后躺到里面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小妹复活了,浑身湿漉漉的,站在我的身边,发出一声声凄凉的呼唤,哥啊,哥啊……
我伸出双臂,想一把抓住她,把她拥到我的怀里,可是怎么也抓不住。最后小妹飞走了,飞到天上去了,变成了一朵云。
一阵呓语声打破了我的梦境。我睁开了眼睛,发现墓穴边趴着一个年迈的老人。他的样子很恐怖,篷头诟面,面目狰狞,如同刚刚从坟墓里钻出来的孤魂野鬼。我不觉打了一个冷战,慌忙坐起来问,你是谁?怎么到这里来了?
老人阴阴地怪笑了两声,说,你家的坟让人偷了吗?俺老伴儿的骨灰盒也让人偷了。俺到处找她,咋找也找不到。人们说,她让人给卖了……
我知道他是谁了,他就是妻子跟我说过的那个骨灰盒被盗的老太太的男人,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我不觉叹了一口气说,这里是我小妹的坟墓,小妹的家。小妹出嫁了,嫁了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那人是个恶魔,是个*奸杀人犯,她不会跟他过下去的,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老人乐了,冲我傻傻地笑了笑,然后拍着巴掌向远方奔去,一边奔跑一边叫喊,乱了乱了,都乱了。活人乱了,死人也乱了……
盐碱滩上,回荡着他瘆人的笑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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