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的变迁
小时候,听母亲呵叱那些和我一起玩的小朋友:“毛狗(狐狸)有个洞,喜鹊有个窝。还不回你们那窝里去!”听出来那意思是说那些小朋友很晚了还不回家,还要和我一起玩,因此驱赶他们回家,也驱赶我回家。
明白事理以后,慢慢知道了,洞就是狐狸的家,窝是鸟儿的家。其实人又何尝不是先在树上找到了一个窝,然后慢慢住到地上来的。我们的祖先有巢氏不就是带领他的子民居住在树上吗?
人有了一个窝就应该很满足了,有了遮风挡雨,避暑驱寒,降龙伏虎,呼天唤日的立足之地,你什么事情不可以做?然而,人却永远没有满足。先是窝里容不下其他人了,只能让最亲近的人居住,其他人就只好去另找居所。再就是窝里有了属于自己的私有财产,不容别人侵占,窝就成了”家”。再后来,家就成了房子。
但也不尽然,解放,一个使中国天翻地覆变化的行动,就迫使地主把他们那精心修筑的房子极不情愿地交(还不能说“送”,因为那是不情愿的,是“没收”)给了穷人。
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们家没有房子,我们的房子是土改时分到的地主家的两间房。听父亲说,他小时候一家人住在一间房里,挤在一张床上,兄弟姊妹又多,他形容那睡觉就像是“码材块子”(所谓“码材块子”就是把树木锯成一米左右的料,然后劈成小块一层一层方方正正地码着,便于晾干,做燃料)。父亲十岁时就开始给地主家当长工了,到解放已经近四十岁才成了家,土改时才住上了属于自己的房。即便是这样一个非常简易的窝,开始时还住得不踏实,担心有一天“政策”变了,地主会把房子重新要回去。
我就在这两间房子里住到了一九八七年。
那是两间地主家的厨房。地主也不是大地主,除自己家里住了两间正屋是瓦房以外,其余两头各两间是茅草房,分给了两家穷人,我们是其中的一家。
那时的茅草房是每年都要用收割时打下来的麦秸或稻草将房顶翻盖一遍,否则,腐烂的稻草遮挡不了风雨,下雨时就会是屋外大雨,屋内小雨,就会是“床床屋漏无干处”。而生产队里收割时的副产物(麦秸,稻草)却远远不能满足众多住茅草屋的村民的需求,只能轮流着分配。一到大雨初晴,生产队的干部们就集中起来,到村民的家里挨户察看,哪些人家漏得最厉害,就先把副产物安排给他们。这就迫使住在草房里的人们尽快改变面貌,烧瓦,将草房改成瓦房。
我们家因为太穷,祖先没有办法给我们留下一草一木,我的父母纯属白手起家。他们不是没有本事,不是不想改变面貌。在草房变瓦房的过程中,也烧了一窑瓦,做好了草变瓦的准备,这,对于我们一家来说,也算是同心协力,做到了最好。可就是在变房还是送我读书的问题上,我的父母的思想观念超前了,他们选择了后者。在当时,二者似乎不可得兼,父母毅然选择了卖掉烧好的瓦,给我交学费和我的生活费用。后来又逐步卖掉改建房屋的树木,一心要送我把书读出来。我在纪念我娘的一篇文章里也提到了这件事。我并没有辜负二老的期望,我的学习总是优秀的,但可惜的是,高中毕业以后我只能回乡生产,没有上大学的机会.直到一九七七年,我才在改革高考制度以后考生了大学,两位老人都没有能够看到,在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后我亲手把我家的房子由草房新修成砖房,但是他们却实在看到了,其他村民的房子都逐渐得到了扩建,改造,变成了瓦房,而他们为了送我读书,到去世都还一直住在那两间土改时分到的茅草屋里。
改变面貌的强烈愿望使我一开始参加工作就着手进行各方面的准备了。终于,在一九八七年,我的砖房动工了,那可是全村乃至全乡农民(我妻子当时是农民)修的第一座砖房啊!在历尽千辛万苦之后,我住进了新居。告别了那两间蛇鼠横行的茅草屋,跨越了瓦房的时代,直接进入了砖房的时代。
人有时候就那么奇怪,有了家,还需要有一个窝。
我的工作单位离家很远,在学校工作期间还需要有一个窝。而学校的窝对于我就有些不公平了,那时正是学校搬迁新校址的时期,新修的教工宿舍不够分配。领导在分配住房时把我这样的老教师放在一边,而把重心倾向双职工,刚调进校的双职工都分到了新房,却没有我们的份。我不平,向领导发泄了一通,然后又主动理解了领导的难处。于是过起了那种一年挪一次窝,甚至一学期挪一次窝的流浪日子。有时是到校外去租住民房,有时是在校内住进教师休息室,过了不久又住进学生宿舍……
终于,在学校有了一套满意的住房,妻子的户口也农转非了,在学校找到了一份工作。随着妻子进入学校,农村那座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六间砖房也就其本上闲置了。
应该说可以满足了,应该说可以安心工作了。然而越来越大的两个儿子却提醒你,不能停下为房子而奔忙的脚步。得为他们考虑两套房子,到他们有了妻子儿女的时候,把他们赶进去,自己当空巢老人。
给学生们上课时,我曾经无数次激情飞扬地朗诵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因为我有深切的感受,所以朗诵得特别投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诗句和着我朗诵的声音深深印进学子们的脑子里。
我是穷人,说的是我们穷人住房的变迁,却有可能让富人们见笑了。国家富了,人民富了,富人越来越多,穷人越来越少。你还说你穷,除了证明你没本事,没能耐,还能说明什么?难道你还想说“穷光荣”?
摆脱了贫困的农村人在家乡建起了漂漂亮亮的砖房,可没住多久他们不满足农村的居住条件了,向往城里,就在城里买了房,搬进城里住了;城里人看中了省城,在省城买了房;省城人又把房买到了京城。
真正的富人们没有那么小气,哪里宜居他们就在哪里买房。今天刚在北京搬进了新居,明天却又看中了海南,于是后天又住进了海南的大厦。哪里是家?这不是一个问题,哪里舒服就住哪里。当年皇帝出巡,走到哪里,那里就要建起行宫,不过那还要很多人作很多准备,今天的富人们,享受的不比皇帝差,却不用像皇帝那样操心。他们只担心钱用不出去。
有了这样的循环,房地产开发商们很快成了富人。尽管有些地方,有些家庭,人平均已经有了两套住房,开发商们仍然丝毫不担心他们的房子卖不出去,他们仍然努力扩大着自己的再生产。房价一如既往地涨着,好房一如既往地被抢着。
这倒好,我们的美丽家园真的被建设得更加美好了。
真不明白这人怎么了,这世界怎么了。
古人形容某些人藏身的地方多用“狡兔三窟”,那也不用多到无止境啊!
我们都必须明白一点,房子是不能随着生命的离去而搬到另一个世界去的。
2012/9/3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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