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因心脏病突发而去世的那年,是一九七零,我家住在定馆。
那个晚上,我没在家,当然不知道家中闹个天翻地覆。直到次晨,一位邻居找到我,气急败坏的述说,几乎使我不能相信。因为,昨天近黄昏时候,壮健的母亲还为一家人烧饭的嘛!
南方解放后,我又回到堤岸定居,生活当然较为稳定。一九七八年,在定馆的父亲经过一场大病,来胡志明市,老人家似知不久人世,常对我说:如有不测,说什么都不许我回定馆奔丧。理由是:刚解放的定馆,地方政权对一个曾经替旧政权服役过的青年持什么样的态度,实在无法预知。
父亲回定馆不久,果然病逝。舍弟竟在料理丧事之后才通知我。
舍弟名叫国球,我们家就兄弟两人,早就各自成家。在我想来:可能这也是父亲遗言:吩咐他不必唤我回去。要不然,国球怎会擅自拿这个主意?
又过了好几年,在定馆的国球写信告诉我:已经把定馆的房子割半出售,所得款项足够起回先人骸骨云云。
这许多年来,我一直以为:父母的骨灰是寄存寺庙,又或安放家中。更由于自己当过旧政权的村长,实在“作贼心虚”,说什么也鼓不起勇气重回定馆,最大原因还是连我最要好的朋友四九也这么劝我不要回去。
直到一九九六年,小舅新购一辆汽车,邀我夫妇共游大叻,当真是盛情难却,而且又属春节期间,这就欣然登程。
在大叻玩了数天,回程时经过定馆,我早在心中计算好,请小舅在定馆稍停,让我顺道与舍弟一晤。
这就是:解放后许多年,我才第一遭重返故里的理由,心下不无感慨。因而,回到家中,立即撰诗一首。题为:过定馆晤舍弟有感。诗曰:
偶过当年织梦园 烽烟去日石层村
春回欣睹乡关秀 岁次重将浊酒温
野佬殷勤耕翠陌 牧童小憩卧幽源
太平盛世披黎庶 游子胸怀脱嚣烦
人生数十寒暑,实在是一晃眼间事,我由开始有记忆起直到望六之年,往事似仍历历在目,却又完全不可捉摸。只前后八年光景,父母相继去世,至今不觉廿多年了,我竟因上述理由而没法回乡理会一下拜祭父母亡灵之事。直到数年前的重阳节,鉴于当权的宪法己经颁行,一切有了法律保障,绝不再有任何危险,这才放心回定馆拜祭先父母亡灵。
重阳节前夕,恰好国球因事来堤,兄弟俩自然以此作话题。原来国球起回先人骸骨便即改葬,因为不敢让我重回定馆,一直都不跟我提起。
听他这样说,我心下不胜唏嘘!却更不能对他有所责备,只好决定次日跟他一起回定馆,做一次饶有意义的重九登高来作弥补。
如此佳节和此行目的相配合,我开车上定馆,不期然地记起唐人已成千古绝唱的一首诗: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离开定馆廿多年,今日重履故土,映在眼底的,除了部份房屋建造得美轮美奂以及人口显着增多之外,其余的,几乎没多大变动。
卅多年了,尽管不觉得自己老去,却在见到比我年岁稍长,白发苍苍的故旧之时,颇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唐人贺知章的一首诗,不正是我此时的写照?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颜催
孩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吃过午饭,国球带备祭品,联同他的孩子,咱们一行近十人,径自沿着廿号国道直达119公里处,即可遥见属于国球外家山輋的一座不很高山岭。
国球把摩托车寄存路旁的人家,率领大伙沿着小径向山岭走去,两旁人家种的玉蜀黍,高已及胸。再走不远,见到空地上一个农民正在除草;快到山脚之时有一独木桥,可惜桥下竟没流水。过了独木桥,我们相当吃力的绕着山岭向上走,许久才走到岭顶,见到的是好大一块平地,这时大家都气喘吁吁了。
这岭顶也种有排列成行的腰果树,又盖有一间茅屋,这情景使我不由得联想古人归隐林泉不也如此光景?这里充满飘逸的味道,只可惜环境虽然清幽,却乏人打扫,未免美中不足。
走过小茅屋不远有一小丘,先父母面向西北的墓园就在小丘上。国球摆上祭品,大家这就轮番拜祭。
我心里在想:“谁说时下年轻的一代疏于礼教?我的子侄辈不都慎终追远”?
登上树木扶疏的小丘最高处,我向山后眺望,视线之内但见一片翠绿,那无际的田野,点缀零落的茅屋。南风吹来,一阵阵惬意而畅快淋漓的凉爽,跟山前背风的懊热感觉是那么截然不同。
这座山岭虽不很高,岭后的形势颇为陡峻,不可能徒步走下去。想象中,如果一不小心失足跌下,恐怕尸骨无存了。
在山顶逗留许久,几乎把时间忘掉。忽地风云骤变,国球抬起右手遮住额角,仰观天色,声言快要下雨了,连忙催促大家下山。
下山途中,我故意押后,眼望子侄辈鱼贯地走,心底有说不出的欣慰。有生以来,我杂在众人之中一起走的场合不算少,可就没试过瞩目所及全是亲人,而且辈份全都比我小。
想不到满天乌云在我们下山后被风儿吹散了,太阳又露出红朴朴的脸,大家空紧张一场也只好从容的回到村子里。
虽已下午三时,要回胡志明市可还太早,我趁机按址去找昔日的朋友,打算跟他们叙旧。却不料重九佳节,竟然没一人在家。
这饶有意义的定馆之行,使我平静的心湖,又大大地波动起来。于此黄昏时份,我开车驶离蕴藏心中数十年的小镇之时,内心深处,忽被一股曾经织梦的情感所左右。
我彷佛见到当年一个不修边幅,性情耿直,熟悉而又模糊的年轻人身影,曾经在这块土地:
——纵情欢笑
——击节狂歌
是的,那年代的我也曾为人师表,获得村庄上父老的器重;孩子们纯真的敬爱。然而,这一切的一切,似乎已经很远很远。此刻,我只能在这面貌已经改变的村子仅剩下的残旧蛛丝马迹来搜索、捕捉记忆中的每一片段。
定馆——这地方,山不高、水不深,只有散布于路两旁的无数巨石是惟一特色,景致似嫌硬磞磞,跟一个美字拉不上关系。然而,它在我心中却可能是
——一首诗
——一幅画
——一支歌
甚或:
——一个美丽的故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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