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走啦。
他说。他背着小小的铺盖卷,像卷起的烙馍,一层一层地,悬在他宽厚的背上,小得不算啥。
她听见他说话。然而她弓着腰默默地摔着花生,不搭腔,也不抬头。枯干的花生棵一堆堆摞在院子里,她瘦小的红色的身影在其中蠕动着。
他怔怔地盯着她的背影,盯了那么一会。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漠然地,一心一意地在小凳上摔着花生,再把残余的小粒一点点揪下来。夕阳照着她的背影。她浓密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把,别了一根雪青的发夹。夕阳光灿灿地落在那上面。
他终于扭头走去了。
他沉重的脚步声缓缓地消失。
她仍然没有抬头。她瘦削苍白的脸,隐在头发的暗影里,没有什么表情,冷冷的。过了一会儿,有一滴泪珠顺着她的鼻侧缓缓地落下来,流过下巴,滴在她粗糙的手上。她盯着它出了一会神,在围裙兜上轻轻地抹去。
(二)
平原秋天的黄昏来得早。风越来越凉了。她解下围裙兜,把半湿的花生倒进一个小白口袋里。下露水了。棉花地头的一畦萝卜,黑黝黝地闪烁着隐隐的光亮。大蒜才出芽。远处的旷野里有什么虫子在细细地鸣叫。她从容不迫地拍打着身上沾的碎花生叶和尘土,又脱掉鞋子磕了磕,然后趿上它,一手拎着装花生的口袋,另一只手抓着一只团成一团的空布袋。她在愈来愈浓的暮色里慢慢地走出棉花地。刚刨了花生的土地十分地松软,踩在沾着露水的花生叶上,沙拉沙拉响。
在跨过地头的小水沟时,她停下了。小水沟两边栽着高大的杨树,沟畔和沟里面满满都是落叶。小水沟里堆积着一团团红薯秧子。她放下布袋,有些费力地弯下腰去,扯了些红薯秧。填在那只空口袋里。
风很冷。有个人影绰绰地拉着地排车从地头过去。车轮“辘辘”地碾过那些层层叠叠的落叶。
“还没下班,老五家的?”
暗影里传来一声粗重的招呼。他听出是堂哥的声音。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也随口招呼着。
她一边慢慢地向家里走,一边想着“老五家的”。她是老五家的。他们结婚还不到半年。可是老五跑了。收玩秋他就跑了。他不阻拦。她若无其事地任他走。她知道她没本事留住她。她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有本事留住他。
(三)
家在一条巷子的深处。她摸黑开了锁,进了院子,又摸索着拉开厨房门口的电灯。厨房里的电灯黄黄地亮起来,照出小木门上贴着的“囍”字。她淡淡地看了一眼。小羊饿了,在院西南角的小羊棚子里一声一声地叫着。她把湿凉的红薯秧子扯出来,扔到羊棚里面去。又把棉花拎进堂屋,晾在西间里摊开的席子上。她疲劳地坐在小木椅子上歇息,懒得去端洗脸水。外面黑透了,星星在天空中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灯光晕黄地照着屋里面的一切。新的大衣柜、沙发和菜橱稳稳地站立在那里。桌子上放着的电视机泛着铁青色的光亮。这都是结婚的时候添置的。外面起风了,有点像下雨,飒飒地响着。院子有些空,屋里也有些空。她默默地坐着。那个人走了,她不用赶忙着洗手去做晚饭,她愿意坐到什么时候就坐到什么时候。
院门轻轻地响了一下,她心里微微跳了一下。但并没有脚步声响起。她明白,那个人走了,没人能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木然地坐着,望着自己的两只黑瘦的手。
她想不通自己是怎样就嫁给了老五。他不情愿。她也不情愿。他娶她,是因为他家里穷。而她嫁他,却是因为赌气。
刚定亲那会儿,她知道他不是出不起一辆自行车的钱,他不肯买,只是因为他看不上她。她也不哭,也不闹,就那么样地僵持着,不肯嫁,也不肯退。她知道他早已对这门亲事心灰意冷,然而她就是憋着一口气不肯退亲,后来就糊里糊涂地嫁了他。
人总得过日子。怎么样不是过日子?
她这样想着,站起身,去院子里舀了一点水来,洗了洗手。她到厨房里,拢了拢锅灶前的柴禾,点着火,温了温上午的剩饭。她坐在灶前的小木墩上,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出神地望着锅底忽闪忽闪的火焰。
刚结婚的时候,她坐在这里烧火,老五蹲在一旁,闷闷地垂着头,一根手指在泥地上划着道道。他忽然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她也不理他。过了一会儿,她冷笑了一声,低低地说:“你后悔啦?后悔也晚啦。反正是你自己愿意的,怨不着别人。”眼睛盯着锅底的火,也不看他。老五不作声,呆了一会儿起身走了。
走就走吧。她往锅底下填了一把柴,想着。走了清净。
那天老五从地里回来,她坐在门口拉鞋底。他放下铁锨,在院子里徘徊了一圈,走到门边来,也不看她,只是靠着门,望着院墙外边的树。过了一会,他说:“我想出去。”
她埋头“刺啦刺啦”地拉着鞋底,不作声。过了一会,她把鞋底凑到嘴边,“嘣”地咬断了线绳,又把余下的绳子慢慢地绕道线轴上,这才幽幽地说:你愿走你就走。没谁拦着你。
锅边冒出热气来。她拿一只小碗盛了饭,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吃着。院门又响了一声。她下意识地端着碗走到厨房门边去。黑影里走过来一个人,走到灯光底下,她叫了声“三姐”。邻家三姐走进屋来,笑着说:妹妹,老五走了,你一个人害怕不?要不,叫小敏来给你做伴也行。
她笑了笑,说:不用,我不害怕。
三姐又在这儿拉了会家常,就起身告辞了。她送走三姐,反锁了门,又去厨房里涮了锅碗。她又在小院子里站了一会,风凉凉地吹着,有点冷。她想了想,没有什么要做的了,明天还要去地里干活,还是早早睡吧。
她拉灭了厨房的电灯,走进自己的卧房里,在脸盆里兑了点水,坐在床沿上洗脚。老五没有洗脚的习惯。她每次要他洗脚,他都不耐烦,冷着个脸在那儿洗。她不理会他的脸色。你生气你就生气。
她展开了红绸面被子,把他的枕头往外挪一点。风从外面吹着那窗户纸,发出轻微的“啪啪”声。他的枕头又脏了。前几天刚洗过。他的头发再洗也还是乱蓬蓬的。还有他的黑乎乎的络腮胡子。结婚那夜,她后悔了,她的心从赌气中真正地后悔了。他的刚硬的胡茬惊吓了她。他恶狠狠地,绝望地掳掠她的时候,她的心里疯狂地哭喊着,但她紧紧闭着眼一声不吭。她陷入糊里糊涂的黑暗中。那黑暗的旋转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的胡子,充满仇恨,充满绝望地吞噬着他。
人这一辈子。她想,怎么样不是过呢?
她慢慢地脱去衣服。最后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她入睡得很快。她不知道自己在睡梦中流了泪。
她梦见老五在一处荒野里走着。风沙团团地裹着他。他的胡子长了。衣服又脏了。他倔强地走着。后来风沙完全地埋没了他的身影。她没有叫他。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留住他。
(四)
第二天她醒得很早。天才麻麻亮。她没有拉灯,下床来,站在梳妆台前梳自己的头发。屋里很暗,镜子里的夜色还没有散尽。她的瘦削的脸在一团朦胧中呈现出苍白色,像浮在水中的倒影。有点模糊。她把头发仔细地拢到脑后去。
她没有找到那只雪青色的发夹。她一只手攥着脑后的头发,一只手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去找另一只粉红色的。她翻找着,随手把一个小塑料皮本子拿出来,因为它碍事。她把小本往台面上放的时候,从里面滑出一张照片来。她捏起来看了看。那是一个姑娘的照片,瓜子脸,长得很甜美,一双细长的眼睛。她怔了怔,又若无其事地放下它,继续寻找那只发夹。
清早的田野里还没有人。有些冷清。青嫩的麦苗在晨风里微微摇曳着。不远处的村庄还是寂静的。她蹲下身子拔草,心里乱乱地想着一些事。她想起那张照片来,她便不再往下想。过了一会儿,她冷冷地微笑了一下。
老五说过他在一家理发馆遇见一个女孩。当时她淡淡地笑了笑,带着一丝冰冷说:还不随便你。
想到这里,她抬起拔草的右手抹了一把脸。上面有笑也有泪。
老五没有来信。
她拉着笨重的地排车把地里的柴禾一车车拉回院子里去。她不敢拉很多,怕伤着肚子里的小东西。她后悔嫁了他。可这一切仿佛是安排好了的。她不愿意后悔。
有时她在田埂上静静地坐着歇息。秋日的阳光亮闪闪地照着她的头发。翠绿的胡萝卜地里,稠密的枝叶底下,有那不知名的虫子叫着。淡淡的清香散发出来。大树上的叶子快落尽了,一柄一柄银灰色的剑一样映在澄碧的天空里。
她想,离婚就离婚,怎么样不是过。
她这样想着。一动不动,两只干燥皴裂的手交握在一起,她的眼睛望着脚边的一株草。它的叶子黄了,根茎还是绿的。
(五)
有一天天阴得厉害,仿佛要下雨的样子。她从厨房里拿了一个草筐,在院墙边吃力地蹲下身子,用两手把摊开的碎柴拢起来,一捧一捧地往筐子里捧。门响了一下,她扭过头来的时候,老五正站在院子里。他仍旧背着那铺盖卷。头发和胡子都长了一截,也更黑了。衣服显得单薄,也很脏。他立在那里,望着她。她怔怔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低下头去,仍旧一捧一捧地捧那拢成小堆的碎柴。他呆立了一会,将背上的铺盖卷放到院中晾花生的门板上,走过来掂起草筐往厨房走。她捧着一捧没来得及放进去的碎柴,呆呆地蹲在那里。她的泪开始不可遏抑地往下淌。
当她发觉他又走到她身边来,蹲下慢慢地拢那柴禾的时候,她抹一把脸,扭脸向着墙壁,生硬地说:
你还回来?!
他不作声。她不看他,起身走回屋里,她走到卧房里,在床边坐下来,脸扭过去,向着墙壁。那儿正有一只壁虎在趴着。她就望着那只壁虎,泪滚落着。她狠狠地擦去它。他跟过来。
你想离也行。她冷冷清清地说。不看他。也不用这个样子。她冷笑了一声。很平静地说:早知道……哼!
她的声音小下去,有些哑。后来她有点像自语似的说:
不用这个样子。
他忽然凶猛地扑过来。她没办法挣扎。她的泪一滴滴滴在那粗硬的胡子上。她觉得自己被他一点点地吃掉了。
她哭着。不出声。她用两手从后面抱着他蓬乱的头。外面“噼噼啪啪”下起雨来。她想起他的铺盖卷还在院子里的门板上放着。墙边的碎柴还没有搓完。然而她抱着他的头,连眼睛也睁不开。
(六)
天傍黑的时候,他们坐在小厨房里吃晚饭。邻居来敲门,说:老五,你的电话。
他的心慌慌地跳起来。他捧着碗的手抖抖地,看了看她。她仿佛没听见,平静地埋着头,淡漠地捞碗里的面条。她不紧不慢地吃着。
邻居走了。他机械地扒着饭,慌乱地,没滋没味。他恨不得扔下碗一下子跳出去,然而那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他一动也不能动。他心里像有火烧灼着,一分一分地加深着疼痛。他想不顾一切地奔跑过去,然而那沉重的锁链牵紧了他,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他的家。他的心不甘地向外挣着,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她漠然地,从容不迫地吃着饭。
他稀里糊涂地把饭扒完,喘着气跑到堂屋里去,埋在沙发上,用一条被单蒙住脸,试图去挡住梳妆台抽屉里的那双深黑的,纯真细长的眼睛。
他蒙住那颗抖动不已的心。
他听见她在厨房里涮碗的声音,冷冷清清地传来。
雨又下起来。秋天的雨。漆黑的夜里,雨脚扫到门槛里来。
恨我吧。
他想。他的心拼命地往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躲着,躲着。
暮秋的平原的夜,笼罩在神秘的雨气里。一片浓黑色的苍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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