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可(可子;可可子)
又是秋天了!
原野已由夏日的碧绿转为赭黄,故乡那穿城而过的小河也由浑浊变得澄澈,我的心就因此又一次被触痛,而且是深深地。
那年秋天的一个午后,母亲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她的三儿子,一向坚强的父亲强忍着巨大的悲痛,摇晃着他纲儿柔嫩的躯体,但年仅八岁零四个月的你因溺水始终没有醒来……
四十年了,一万四千六百天拥着日月悄然逝去,不过是往时间长河里注入了一滴水。然而于人生来说却是有些久远了:它足以让当年的中年人作古,让当年的青年人步入垂暮,即便是当年呱呱落地的婴儿,也进入了不惑之年。四十年哪!许多往事已湮灭了,不在记忆中留下一丝痕迹,然而你稚气的脸庞、稚嫩的声音以及那动态的身影,至今仍清晰地储存在我记忆的硬盘里,一被触动,我的内心就总是涌动着难以平息的悲哀。
四十年哪!“如果不是苍天不公,你会有妻子,也会有儿女的。”我时常这样想,在夜阑人静之时。
一直以来,总想为你写点文字,以寄托我的哀思,却又一直没有动笔;再不写,恐怕下一个十年到来之际,我是真写不了了。
你是那个年代的孩子。那个年代的孩子因国与家的贫困,成天都有饥饿感,更别说有糖吃了。我知道你见过色彩斑斓、形状各异的玩具,可那些玩具都在百货公司的玻璃柜台里,而我们家的条件是不能给你渴望的眼神以慰藉的。是的,你不曾拥有过一件用钱买来的玩具,但我却见到过你心爱的“玩具”,那是一根根人们吃完冰糕后扔下的竹签。你用这些竹签编出过一扇扇“篱笆”和漂亮的方形篓子。你说:“这些冰糕签还可以用来算数。”你不是父母最小的孩子,这就注定了你在家里是最吃亏的:衣裤,总是捡哥哥穿过的;你已经完成了小学一年级的学业,可你用的书包却是哥哥上初中时用过的,已很破旧了。
你罹难的那年初,我落户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我每次从乡下回到家里,你都与我亲近,向我诉说学校里的事,以及你的经历和其他见闻。有一次我晚上到家,第二天上午你就递给我一个地瓜,说是妈妈买的,很甜很好吃。我吃着地瓜,你又对我说:“我看了电影《勇敢的人们》。”
“是阿尔巴尼亚的,很好看。”稍作停顿,你又补充说。
“是爸爸妈妈带你去看的?”
“不是,是儿童场,学校组织的。”
“讲的什么故事?”
“小学生登山。”
从此我便记住了《勇敢的人们》这部影片。想到这个片名便想到了你。在去年你罹难三十九周年那天,我在土豆网观看了《勇敢的人们》,真是别有一番感慨啊!
接着,你还把你写的阿拉伯数字的美术字给我看,说是美术老师教的。那些数字写得很好,很有立体感。我看见你的书包上也印有你写的数字,同样是美术体的,白色的。我想,那该是你喜欢的数字。
我每次从乡下回到家里,都与你睡在一张床上。你罹难的头天晚上,我问了你的暑假作业情况,你说都做完了。你在床的那头还对我说:“才没多久,幺叔来家里了,他给我们买了饼干和糖,还说下次要给我们带椰子来。”那时幺叔在部队上,有时出差路过,就会到家里来。我们继续谈着。不多时,就听见你轻微匀称的呼吸声,你入睡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仍没有睡意,有几次感觉到你调整睡姿时,脚触着了我的臂膀。
邻居的座钟敲响了十二下。已是农历七月十六日的凌晨,一轮满月悬挂在南方的天际上。皎洁的月光透进向南的窗棂,透进帐幔,伴随着蟋蟀悦耳的鸣声,更凸显出午夜的静谧。多美的秋夜!可有谁知道这是你生命旅程中的最后一个夜晚呢?又有谁知道你行将远行,而且是一去不复返呢?
清晨你什么时候起床的我不知道,我醒来时,你睡觉的那一侧已经空荡了。透过棉纱蚊帐,我见到已开启的棕色的双扇门外,你和另一个同龄的孩子在矮墙上玩耍,你就着一条短裤,初秋清晨的阳光洒在你裸露在外的黝黑肌肤上……这是你生前给我留下的最后的记忆——小男孩最美的童真。
然而早饭后,你和一个邻居小孩出门了,要去人民医院退一个“止咳合剂药瓶”。医院回收这样一个药瓶,要支付五分钱。路过河边的一段路,不会游泳的你下了河堤,你要去捡拾什么呢?……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急切地呼唤我:“哥哥……哥……哥……”可那一刻,我又在何处呢?我为何就不在你的身边?!
那天下午,许多人都来了,邻居和你的小伙伴来了,还有许多熟悉和不熟悉的人也来了,他们是来为你送行的。
而那个秋天,母亲总向邻居、同事和她熟悉的人说:“其实还有八天就报名开学了……”然后就因悲伤而哽咽。我懂得母亲这句滴淌着血泪的话,也懂得母亲那时的内心世界。
2012.8.24于四川成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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