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小路上,一个身影躬着腰,手里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走着。她的脸上印记着饱经风霜的皱纹。她小心翼翼的,另一只手不时的捶着腰,时而又咳嗽几声,让人不免想要搀扶的冲动。终于,她停下来弯着身子伸出手,摸索着找到那一块经过长时间的磨蹭而变得平坦发光的石头,而后弯身坐下,动作缓慢迟钝。她的眼神浑浊湿润,似是布满了泪水。她把拐杖抱进怀里,头一动不动的望着那伸向公路的小路。
当我拎着一箱牛奶下车,走向通往那片村庄的小路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熟悉的场景。过去的每一次回来探望,总是能看到她那瘦小的身影,不管天气是否阴晴。
小时候听外婆隔壁的大婶说过,“她总是在闲暇时坐在那块石头上,期待着汽车上下来的是你。你可是她最疼爱的孙女,你长大了要好好孝顺她。”
她像一尊风吹日晒久了的泥雕似的盯着我看,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期待。我缓缓向前走,她的眼神一直凝聚在我的身上。我猜,她在想我是不是她日思夜想等待的亲人。
母亲在我来之前说,“你外婆得了青光眼,俩只眼睛已经开始模糊了。”
我故意走过她的身边,想要给她一个惊喜。在经过她的那一霎,我看到她的眼神黯淡下来,失望的表情在扭头看向公路边时又重新堆满了期待。我的眼睛忽然间湿润起来,我想自己怎么可以这么残忍的扼杀了她的希望。我堆起笑容,甜甜的大声喊道:“外婆,我回来啦————”
她看着我激动地又是埋怨又是掉眼泪,“哎呦,你个死妮子可算回来了,都长这么高了!走走,咱们回去说,我给你准备了你最喜欢吃的东西。”
她拄着拐杖,动作艰难的站起来,摸索着找到我的手拽在她手心里。她的手心布满了厚厚的老茧,那种熟悉的刮刺感从我的手心传达开来,让我一阵心疼。
记得小时候被母亲寄养这里,炎热的夏天调皮的我总是趁着她午睡时跑到村子边的一个小池塘里,跟着一大群男孩跳下水里去摸鸭蛋。小小的个子在水里只露出了一个头。在我玩的不亦乐乎时,远处传来她一声声急切的呼喊:“莫莫,莫莫,你在哪里?莫莫——”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慌张的从水里爬上岸,吓跑了一群正准备下水游泳的鸭子。然后匆匆忙忙的拎着鞋子边跑边应:“我在这里!”她看到我光着的双脚沾满了池塘里的黄泥,立马气势冲冲的脱掉鞋子作势要打我的屁股。可是她狠不下心真的打下去,然后不说话满脸怒气的拉着我的小手往回走,走到门口的时候拉低声音的警告我:“下次再下水我就去告诉你外公,看他不打断你的双腿!”
那个时候,我总是害怕的想要脱离她的手,全身用力的向后挣脱。可是无论我怎么使劲,都无法挣脱她那布满硬茧的双手。而今,我却希望,她可以牵着我的手一直的走下去。
外婆絮叨了一路,直到我看见那颗枝叶茂密的石榴树从庭院中伸展出来,来回摆动着向我打着招呼。走到门口时,她忽然松开我的手。扶着门栏一条腿吃力的越过门槛向内踏去,然后借着拐杖的力气走了进去。
看到这里,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外婆挑着俩桶水走在我前面,双脚矫健有力的跨过门槛的情景,这个时候的外婆已经被岁月剥脱了力量吗?可是,曾何几时她因为我说一毛俩毛的钱拿出去很丢人,所以就走了四五里路只为到镇上的超市里为我换取一张整五十元然后偷偷的塞进了我的裤兜里。
那时,年轻的我根本不知道外婆的钱都是多么辛苦的攒下。只为了等到我假期和母亲回去看她时,背着母亲偷偷的塞进我的衣兜里。我清楚的记得每次上车时,她总是不舍得拉着我的手说:“要好好学习,长大才能有出息。需要买什么学习用品就去买,别耽误了学习。”而我看着她像枯树一样的粗糙的手指,不耐烦的抽出手说,“我知道!”然后逃一般的坐上车,透过窗户看着她瘦小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到车子转弯。她的身影消失不见。
而后的每一年回去时,她塞进去的都是一张整钱。
“莫莫,莫莫——”她熟悉的叫喊声把我从回忆里唤醒。我急忙走进屋子,把储物柜打开放下牛奶,转身时看到她从厨房拿出一盘柿饼。
她看到我说:“柜子里有好吃的,都是你小姨从青岛回来时带的。我没舍得吃知道你要回来,你看看想吃什么你就自己拿,喏!这是你从小最喜欢吃的柿饼,不过可别贪吃会吃坏肚子的。”她放下盘子后,转身走了出去。
我顺手拿起一个柿饼塞进嘴里跟了出去,看到她正吃力的背上大篓桶,原来她准备去拣麦秸生火做饭。我急忙走上去,说:“外婆。麦秸还是在老地方把。让我去就好了,这么近。”
“别,我去吧。你穿这么白的衣服弄脏了怎么办?”她执意的背上后往外走,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知道外婆是个倔强的人,她做事情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我看着她蹒跚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心里不觉升起一股悲凉。
七岁那年,外公因为肺结核而离开的人世间。那一天我看见外婆坐在外公的床边发出崩溃的哭泣声。所有人的眼圈都是红的。可是我并没有感到难过,只是听着母亲说你再也见不到你外公了。我除了哭泣以外,忽略了外婆也再也见不到外公了。至今这十多年里,她一直是一个人生活着,我无法体会她是怎样孤独的过活。我想她是否寄托着某种希望,孩子们回来看看她的希望。
我在来之前问母亲,“外婆一个人常年住在乡下,肯定会很孤独吧?”母亲说:“去年我把她接来住,没过俩天就闹着要回去。可能是人老了吧,自己住想吃什么做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清闲。”
母亲也不清楚,我想。
外婆背着麦秸回来时,我看到篓桶把她的背压成歪曲的姿势。我急忙上前帮她取下来,她还是不让我插手,说是怕弄脏了我的衣服。后来我执意留在厨房帮她生火,她看拗不过我,就教我什么时候放柴什么时候封上灶口。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睫毛溺水了。我从母亲那里听说自己出生一个月后就被送来了外婆这里,四岁回家上学。这些记忆模糊了,我已经忘记她是怎样含辛茹苦的把我拉扯到大。
忙碌了一个小时。看着饭桌上外婆为我做的饭菜,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踏实,长年在外奔波的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安心的感觉。
“你喜欢吃鱼,多吃点......你喜欢的野苋菜,你怎么不夹着吃呢......这个是臭豆腐你蘸着吃......你这孩子怎么不吃鸡蛋,多吃点别剩下,要不该坏了......”她不停的一边叨嚷一边往我的碗里夹着菜。
我看着面前的小山,再次哽咽了。我喜欢吃的东西,她从来都不会忘记。可是我却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只是听母亲说过“你外婆和你能住到一块,你喜欢吃的东西她都喜欢吃。”印象里也是这样,小时候我讨厌吃面条,她就经常做些面汤或者米饭,十天半个月吃一顿面条也是做给外公吃的。
我夹起一块鸡蛋放进她的碗里,“外婆你也吃,我一个人吃不下呢。”
她板着脸:“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不多吃点饭怎么行呢,快点吃,吃完我再给你盛。”于是在她的监督下,我吃了俩大碗米饭。她的手艺还是那么的棒,我知道她这是长年累积下来的技术。即使眼睛模糊了,她还是能做出我喜欢吃的饭菜。
下午我临走的时候,她从柜子里拿出一袋柿饼让我带回去吃。她说自己年纪大了这些东西不好消化,所以放着也是浪费。可是我知道,她是不舍得吃,小时候每次回来她都能拿出很多好吃的东西,自己却在一边欣慰的看着我开心的面孔。母亲说,那些都是她不舍得吃攒下来的。
她执意要送我到公路口,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千元递给她让她日常生活用,她说什么也不肯收下,说在乡下用不着什么钱。
我看着她在岁月的洗刷下慢慢的苍老,她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我们。我却不知道自己可以为她做些什么,我想我是始终是不孝的,小时候信誓旦旦的说要让她过上好的生活,可是在现实的摧残下我渐渐的忘记曾经那一颗充满信仰和希望的心。她这一生勤苦辛劳,诚惶诚恐,为的只是自己的孩孙们过上好的生活。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不愿意去城里生活。她不想给孩子们增添负担,她要留在这里陪着已故的外公,她爱着孩子们,也爱着他。
我坐在车上,透过玻璃窗看着她向我挥手嘴里说着什么,可惜汽车的发动声淹没了她的声音。我把头扭到极致,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直到村庄的画面替代了她的身影。
我的泪水一跃而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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