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去世已好几年了,埋在自家的荔枝地里。
每年清明时节,我们都会扛着锄头,挑着祭祀用品,来寻姥爷的坟。近几年荔枝的贱价让人们恼得没了法子。“都不够垫农药和化肥的钱。”村民在埋怨着。渐渐地,地里的野草疯狂地绕上了荔枝树,以前走得光滑的路也被湮没了。姥爷的坟墓就在这里,野草堵住了来路,也没有去路。他安静地守着这片荔枝林,他再也不用为世间的事而操心了。
1
姥爷是一个孤儿。儿时为了逃避战祸,流浪到一个穷山村里。后来被淳朴的村民收留,他在今天去东家喝碗粥明天去西家啃条番薯的日子里渐渐长大了。姥爷虽然童年缺少父母之爱,也没有吃过山珍海味,但是他已长成了健壮魁梧的汉子。感于村民们的哺育之恩,姥爷也成为了一个好善乐施的人。农忙时节,哪家需要帮忙的,姥爷都会帮忙割稻收谷。其他的琐碎活儿,更不在话下。姥爷善于编篾箕,谁家的簸箕之类的要是磨烂了,他二话不说便花上半天的工夫,帮他们编织一担精致上好的簸箕。姥爷一直醉心于编篾,积年累月中他已把这活儿玩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后来,我的童年记忆也被姥爷的竹篾给编织过。空暇之时,他会用多余的竹篾编织成大花猫或者孙悟空模型之类的。它们栩栩如生的,活像皮影戏里嘻哈哼唱的道具。可我最喜欢的,是姥爷编织的大黑牛。
竹篾编的大黑牛其实一点也不黑,只因姥爷给它起的名字就叫“大黑牛”。大黑牛顶着两只又长又弯的牛角,一条长长的尾巴低垂得几乎挨到了地面。姥爷说,用手拨它的尾巴,可以晃动。我试着摇了摇尾巴,果然可以摆动呢。我问姥爷,为什么大黑牛的牛角一只长一只短的?姥爷说,因为咱们家的大黑牛就是一只角长一只角短呀。原来姥爷编织的“大黑牛”就是家里的大黑牛呀。
大黑牛是姥爷从集市上用一头大肥猪换来的。当然,那时它还是头小牛崽。姥爷的小山村有可耕种的薄地近百亩。那时候人穷,每年春耕秋播时靠的是一把锄头。春天里阳光暖和,细雨绵绵,人们撅着锄头翻土倒也乐意。可秋天里要在炎炎烈日下挖地,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终究是难捱的。姥姥是个善于持家的人,在这片穷山恶水里她总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她让姥爷把家里的大肥猪拉去卖了,换来了一头小牛崽。自此后,姥爷便把犁耙套在了牛崽身后,他要训牛崽耕地呢。村里的人常会听见姥爷大声地斥责牛崽:骂它用力不稳拖歪了铁犁,又或者骂它偷懒不听使唤。有时候姥爷实在忍得不行,便狠狠地把竹条抽在牛崽身上,嘴里还念念叨叨地骂着牛崽的八辈子祖宗。小牛崽自然受不了姥爷的暴躁脾气,它使劲地设法挣脱铁犁套子,在田地里胡乱地又蹦又跳。姥爷把牛崽拉到树荫底下,俨然一位父亲扯着他不听话的孩子回来了。他轻轻地摸着牛崽身上的鞭痕,轻轻地问着,疼吗?牛崽呼呼地吐着气,不搭理他。姥爷又恼了,怎么就不听使唤呢?要听话知道吗?
后来牛崽在姥爷软硬兼施的手段下,终于学会了犁田。农忙时,姥爷除了犁好自家的田地,也不忘赶着牛崽给村里的人翻地。人们常会夸牛崽说,阿权吖,你家的牛崽真能干。姥爷“咯咯”地笑着说,哪里哪里,我不看着它又得闹翻天呐。人们不依不挠地接过话茬,那就是你训牛有方呀!姥爷一时语塞,只管憨憨地笑着。农历七月的日头,能烤熟公路上的生鸡蛋。姥爷扶着铁犁随牛崽在田地里打转,浑身滴着汗。姥姥心疼姥爷,唤他稍作歇息。姥爷只顾答应着,快好啦,快好啦。小牛崽“呼哈呼哈”地使劲拉着铁犁翻着土,嘴里垂下的唾液不断地在闷热的日头里晃悠着。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累我也累啊!姥爷上气不接下气地和牛崽讲着道理。他已经很少对牛崽动粗了。待终于犁好地后,人和牛都松了一口气。姥爷摸着牛崽浅灰的嫩皮,嘴里咕噜着,真烫。要是能流汗就好了。他把用镰刀割来的青草倒了一地。吃吧,吃吧!吃饱了好长膘。姥爷盯着牛崽,“哒哒”地抽着旱烟。
2
日换星移,当初的小牛崽已经长成了大黑牛。它的身板子和姥爷的一样健壮了。大黑牛和姥爷一样,自小在这座穷山村里长大。人们的生活过得一天比一天充裕。而大黑牛只知道年复一年的耕作,农闲时便舒服地躺在老树底下乘凉,悠闲地磨碎嘴里的草。也许,有姥爷陪在它身边,就心满意足了吧。
这一年,村里面发生了一件事,差点要了大黑牛的命。大黑牛平时在牛群中喜欢争强好胜。在其他牛看来,它简直就是一头母老虎。常言道,初生牛崽不怕虎。果真有一头小公牛看不惯大黑牛平时的一贯作风,竟然在金秋的草坪上向它挑战了。大黑牛受到了挑衅,便撑着牛角向小公牛顶去。小公牛不甘落后,卖力地应战。村里的牛打架是常有的事,刚开始姥爷压根儿不把这当一回事。可一场恶战后,小公牛竟然把大黑牛的牛角给扭断了。这可非同小可,姥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大黑牛浑头是血,却战得正酣。小公牛见形势不妙,急忙转身便逃。大黑牛哪肯放过它,一直把它追至一块菜地的枯井边,把小公牛撞倒摔进了井底。
结果,小公牛掉了一条命,大黑牛缺了一只角。
小公牛的主人上门讨说法时,姥爷正给大黑牛的牛角涂药。姥姥坚持要把大黑牛剁了卖了,然后赔钱给人家。姥爷哪忍心干出这种事。他像发怒的老母鸡一样强撑着一身鸡毛,护着大黑牛,竟对姥姥发了一次火。大黑牛鼓着大大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可事情总得解决呀!毕竟小公牛的死和大黑牛有直接的关系。
姥姥口气软了下来,我知道你心疼它,不舍得。要不你把它赔给牛主,也算是一物抵一物?
姥爷还是不从,把它送人心里也不好受。
姥姥被他弄得没了法子,那你说怎么办吧!
姥爷说,我一生从未做过亏心事。既然祸根是我招来的,自然会给人家一个公道。
后来,姥爷和牛主达成了协议,用一年的时间来还债。农闲之时,姥爷编篾编得更勤了。每每赶集的日子,他都能够挑着十来担簸箕到集市上卖。由于他编织的簸箕手工精巧,质地优良,往往能够卖个好价钱。一年下来,姥爷的债还清了,还补贴了不少家用。
他的大黑牛可以继续陪在他身边了。
3
我童年的时候,姥爷的身体已不及从前健壮了。家里人不让他干重活,可他那结了厚茧的双手一停下来,心里就憋得慌。后来,姥爷除了编篾便是放牛。姥爷总喜欢轻轻滴捏着我的耳朵说,阿世的小耳朵,软绵绵的,好可爱!那时,姥爷最疼我和表哥阿业了。每次赶集时,他总会把卖了簸箕的钱换来几斤香蕉或者糖果之类的,回来后便分与我们吃。后来表哥去县城上了中学,姥爷的零食便进了我的肚子里。不过,每次他都会攒出一点,藏在木柜子里。姥爷说,独食难肥呐,这些等阿业回来你们再一起吃。当表哥终于放假回来时,姥爷的糖果早已糊糊地黏在糖纸上了。我们嚷着闹着,要姥爷去买好吃的。姥爷也不恼,反而乐呵呵地一味答应着。姥爷放牛时,自然是少不了我陪在身边的。我骑在牛背上,姥爷走在前面牵着牛绳子。姥爷腰间总系着一圈白腰带,头上戴着一顶大斗笠,走起路来飘飘忽忽的。小时候我无法用恰当的词汇形容他的一身装束,后来学到苏东坡的《定风波》,用“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形容当时的姥爷,再适合不过了。
我说,姥爷,老师教了我一首歌。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姥爷慈祥地笑道,好呀,好呀!
我扯开了稚嫩的嗓子哼唱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后来,大黑牛走下一个陡坡时,我从牛背上摔了下来。我右眼眉毛边的皮肤被大黑牛的断角划开了一道裂痕,暗红的血带着余温染红了我右眼的世界。姥爷慌忙地用牛屎菇捂住我的伤口,心有余悸地自言自语,幸好戳的不是眼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身体里留下了大黑牛赐予的烙印。
姥爷相信人有灵魂,牛也有灵魂。姥爷给我讲了一个关于牛的传说。很久以前,大地上是没有杂草的。后来有位神仙不小心把草籽掉入人间,然后各种杂草便繁衍起来了。杂草长在庄稼地里,严重影响了庄稼的生长。玉帝为了惩罚这位神仙,把他变作牛的摸样,贬至人间。这位可怜的神仙从天上掉下来时,刚好是嘴巴先着地,结果磕掉了一排门牙。从此,牛吃的是杂草,干的是重活,一生在人世间任劳任怨。姥爷说,牛也有自己的灵魂,所以要好好待它。我对姥爷的故事蕴含的道理参悟不深,却对故事本身有着浓厚的兴趣。姥爷常常会把大黑牛赶到河边,然后便带着我便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下。为了打发放牛的时光,姥爷简直成了一本活生生的民间故事集。从他口中我学得了阿狗子的故事、食人周的故事、青蛇和白蛇的故事,等等。其中“阿狗子的故事”是最引人入胜的。它讲的是长工阿狗子和地主瘸老三斗智斗勇的故事。故事里有着浓厚的神话色彩,比如阿狗子捡到的一个水罐子可以源源不断地从里面取出元宝,一块红地毯可以载着他飞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瘸老三家的小母牛原来是一位仙女变的,她和阿狗子历尽苦难之后终成眷属……
4
那一年的荔枝挂满了枝桠。整座山岭被点缀得红通通的,煞是可爱。
为了防盗贼偷荔枝,姥爷在荔枝林里搭了一个棚子。三角形状的竹棚子,披着一张厚厚的帆布,棚内只有一张木床。竹棚子虽然简陋,却可以遮风挡雨,还可以给盗贼一种震慑的作用。可是,它却无法震慑住姥爷看见的怪物,也无法震慑住病魔在他身上蹂躏。满树的荔枝层层压着枝桠。若不是被竹竿子死死地撑住,它们的重量足以将一棵上了年纪的老树掰得四分五裂。荔枝树底下饲养着一群小鸡。看着它们叽叽喳喳地在林子里窜来窜去,我承认我的童年因为这些小生命,又抹上了一层温馨的色彩。有姥爷和我的地方,自然是少不了大黑牛的。离荔枝林不远处有一条铁路。每当火车呼啸而过,荔枝树叶便簌簌地往下落。而大黑牛也害怕火车的。当长长的火车经过时,它便发了狂地往荔枝林深处逃跑。每每这时,我便对大黑牛使劲地喊着:
大黑牛,大黑牛,黑不溜秋
长角雄赳赳,短角像条黑泥鳅
大风过山丘,稻黄天正秋
天公放个屁,火车打了个喷嚏
吓得大黑牛变成了黑大牛
这是姥爷编的的顺口溜。
待火车经过后,大黑牛蔫蔫地走出荔枝林,却不忘悠闲地摆着尾巴,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相比大黑牛,我是渴望有火车经过的。当火车鸣着汽笛靠近时,我早已站在了山岭的高处,颇为认真地数着火车车厢的节数。不懂事的我,有时会把小石子或者小铁钉之类的玩意摆放在铁路上。等火车碾过时,小石子早已被车轮甩得不知去向,而小铁钉却被碾成了小刀片。在铁路边的引水渠里,我总能够捡到不少八宝粥瓶子和快餐盒子。我问姥爷这些东西都是谁扔下的。
姥爷说,是搭车人扔的。
我问,他们搭火车要到哪里去?
姥爷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姥爷边说边用手指着前方。
我曾想和姥爷沿着铁路一直往前走。这个想法终究没有实现。姥爷老了,走不完那么长的路了。
夜晚,我和姥爷在住在竹棚子里守夜。第二天,他匆忙地回家跟姥姥说,昨晚在荔枝林里碰见脏东西了。
姥姥忙问,是什么东西?
姥爷描述说,在漆黑的夜里,他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类似大黑牛的东西。刚开始,他以为是大黑牛扯掉了牛绳子在瞎逛。刚想唤住它,它竟然忽地不见了。没过几天,姥爷害了一场大病。他说经常会梦到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姥爷说话时已口齿不清,奄奄一息了。为了治好姥爷的怪病,家里又得砸锅卖铁凑钱了。而姥爷的身体却一天不比一天。在那段束紧腰带挨生活的日子里,姥姥又把主意打在了大黑牛身上。姥爷知道内情后,精神忽然就抖擞了起来。他说谁要是把大黑牛卖了,他也不想活了。姥姥一向多点子,可听了姥爷斩钉截铁的表态急得哭成了泪人。
姥姥说,你要牛还是要命呀?
姥爷说,没有牛,我也活不成了。
姥姥又急了,她说,可能那脏东西就是大黑牛。造孽的东西,它要索命来啦!
姥爷哪肯相信。他鼓足了力气大声地说,胡说!大黑牛有灵魂,它是要保佑我的。
后来也怪,姥爷的身体竟渐渐康复起来。再后来,他又可以让我骑在大黑牛的背上,迈着大步子牵着它走了。
姥爷告诉我,那天晚上他梦见大黑牛朝着他哭。姥爷知道大黑牛舍不得离开他。
5
大黑牛生下的牛崽子夭折了。姥爷为此落下了一块心病。
姥爷老了,大黑牛也老了。每当给大黑牛套上铁犁翻土时,它虽然还会尽忠尽责,但是拉力已大不如从前。大黑牛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臃肿的身体似乎已不再是它能够承载的重量。下坡时它像燃鞭炮一样放着长屁,一脚踩空就打着趔趄滑了下来,好不容易才站稳了。大黑牛吃草时也慢悠悠的,少了分悠闲多了几分老态。而大黑牛竟又怀孕了。为此姥爷自然是很高兴的,不过他也隐隐地担忧。大黑牛老了,它还能够顺利地产崽吗?待分娩那天,全家人都为大黑牛提心吊胆。而牛崽竟寤生,尾巴和后腿先出来,这可害惨了大黑牛。折腾了很长时间,小牛崽才生了下来。大黑牛爱怜地用舌头舔着它,它尝试着站起来,试了很久都没有成功。几天后,牛崽便夭折了。姥爷觉得是他害死了牛崽,当初要是不让大黑牛怀孕就好了。姥爷曾和我们说,大黑牛一生尽忠尽责。他欠了它太多,他要让大黑牛善终的。然而,天不遂人愿。
那一年表哥阿业考上了大学,要交上万块的学费。家里面东凑西凑张罗钱,结果还欠下四五千费用。眼看着快要开学了,舅舅一家恨不能钻地刨土把钱给翻出来。可是,这座穷山村能给他们什么办法呢?舅舅蹲在门口里无奈地抽着水烟,舅母强挤着笑容让表哥不用担心,却躲在灶房里偷偷地哽噎。表哥说他不想去读书了。舅舅为此掴了表哥一巴掌,骂他是不争气的东西。
那几天,姥爷的心里也不好受。他一定在寻思,要不要把大黑牛拉去卖了。可这对一位老人来说,多难抉择呀!想着大黑牛陪着自己走过的半辈子,他怎能狠得下心?姥姥和舅舅知道他视牛如命,所以一直也没敢捅姥爷心里的痛处。最后,姥爷还是做出了要卖掉大黑牛的决定。姥姥和舅舅极力反对,可姥爷又发脾气了。他说,大黑牛老了,也活不成几年了。干脆把它卖掉给阿业换点学费。也许,只有姥爷自己能够体悟到内心的痛楚。把老态龙钟的大黑牛卖掉,它唯一能做的就是被拉进屠宰场。
卖牛那天,姥爷并不急着把大黑牛拉到集市。他拉着大黑牛把牛棚到村口的路走了好几遍。他一边走一边说,你要记得回家的路……然后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它,凑到它耳边不知叨咕着什么。一阵风刮过,他的身影显得清瘦而苍凉。我躲在角落里看着姥爷,我分明看到了他眼里噙着一眶浊泪。大黑牛老实地跟在姥爷身后,随着他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段路。
不久,姥爷也去世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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