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坛酒,一酿就是二十四年。
是夜,站在高楼,独自凭窗,望着穿越霓虹随风而舞的绵绵秋雨,沐着透过窗纱徐徐潜入的簌簌秋风,尘封已久的记忆由开始的蜎飞蠕动到最后井喷式的爆发,九寨,我已无力使自己平静。
一
1988年,我十九岁。军校的第一个暑假,我和同班的绍亭相约去当时被当做神奇传诵的九寨沟旅游。每人一个军用挎包,带上省吃俭用买来的奢侈品——华夏相机,乘上西安至昆明的列车,九寨,我们奔你而去。
至四川广元,换汽车,到甘肃武都县,下车时暴雨倾盆。急急询问去四川青川县城的汽车,被告知由于连天暴雨,山路塌方多处,汽车已停运。
车站门外有卖成卷塑料布的,每人扯了大大的一块,在中间剪一个洞,头顺着洞往外一伸,便成了当代蓑衣。走,七十四公里的山路,步行也要走到青川,既来之怎能不睹九寨的美景。
走出百米远,后面传来甜甜的女声:“当兵的,等一等。”回头看,两个少女娇喘着追上我们。“你们是去九寨沟吗?我们和你们一起去。”很坚定的语气,但还是让我和绍亭吃了一惊。多大的雨啊,多差的路况啊,带上这两个弱不禁风的女孩,我们岂不是自讨苦吃。我和绍亭对望了一眼,很默契的同时对两个女孩摇摇头。
“我们不用你们帮,我们只是让你们给我们壮壮胆。”一个女孩急忙说出了她们的初衷。“我们是看你们都穿着军装,所以才决定跟你们走。要是别的什么人,让我们跟着我们也不敢跟。”另一个女孩又急忙补充。
我和绍亭又对望了一眼,互相摇了摇头,我们会意的一笑,那就带上吧,信任已经让我们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一行四人,在暮色渐浓的雨中,踏上了寻觅九寨的征程。
二
从甘肃武都到四川青川的公路沿江而修,因年代久远我已记不清江的名字,在网上查才知道武都县现在已经属于甘肃陇南市的一个区,地图上已找不到武都的名字,从陇南市看江的走势,这条江应该叫临江,但当时我是问了当地百姓的,虽然忘记了江的名字,我仍然清晰的记得山民告诉我临江是岷江的支流,在青川附近汇入岷江后,流过著名的葛洲坝,最后汇入长江。
由于连续暴雨,路上塌方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山底一直堆积到江边。很多的时候我们都是在石块上爬行。也就是走出几公里远的时候,一个女孩已经远远的落在了后边,并扯开嗓子大叫着她已经走不动让我们等等。
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和绍亭曾经私底下商议,一路上如果还比较顺利,就不和两个女孩多说话,只管按设计好的时速向前,争取用十个小时的时间走到青川县城,在青川县城作短暂休息后乘车赶往九寨沟,如果不出现意外的话,第二天中午就能到达目的地。
紧紧跟着我们的女孩叫张苏兰,十九岁,个子稍高,体格也比较健壮,唯一影响走夜路的因素是戴了一副八百多度的近视眼镜。不过在武都车站门口专门买了加长的手电筒,光线已足够亮,前面这段距离她一直和我们如影随形。落在后面的女孩叫陈凤莲,十八岁,长得小巧玲珑。身材小体质弱已成问题,更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穿了一双高跟鞋。
无奈之下,只有我回去看看,因为我个子高且身体强壮,路上克服所有的困难非我莫属。
我强令陈凤莲把鞋子脱掉,同时毫不客气的一把把鞋子甩倒了江里。陈凤莲小声啜泣,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行为过于武断,但此时用不着自责和道歉,我当时的心理就如红军长征,在如此恶劣的路上一切不利于行军的物品必须坚决丢弃。我脱下我的解放胶鞋,塞入大量卫生纸,扔给陈凤莲说:“穿上吧,把鞋带系紧。”
夜黑的不见五指,只有江对岸忽明忽暗的渔火不时隐约可见。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雨已渐小,淅淅沥沥。绍亭负责苏兰,我承包着凤莲,在两个手电筒的光线下,我们艰难地向前,向前。
大约走了二十几公里的时候,塌方明显减少,也许进入四川后,山变得陡峭,岩石巨大而且坚固,仅凭暴雨的力量已不至于摧毁岩石。正走的疲惫难忍,突然听见后边有拖拖拖的声音,我们同时驻足,回头,内心怀的是同一个渴望。近了,更近了,我和绍亭几乎同时迎着强烈的灯光站在路的中间,挥手,叫喊。也许是四枚红色的五角星起了作用,拖拉机在我们面前嘎然停住。
我们欣喜若狂。
四川人民对当兵的感情让我记忆深刻,没齿难忘。从那时起,我对四川人情有独钟,在多年的军旅生涯中,我所见过的四川人都成了我亲密的战友。
拖拉机只拉了我们几公里路,但这已经够我们喘气歇息了。下了拖拉机,我们连声说着谢谢,扭头又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三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迷信过。但是,就是在去九寨的路上,就是在黑夜临江边,我遇到了奇怪的事,我反复琢磨,我琢磨到现在,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
陈凤莲是真的走不动了,起初在我的拉扯和搀扶下,我们还能勉强的跟上他们俩,但距离慢慢拉大。我们不停地用声音和前边的俩人传递着信息,估量着我们之间的距离,但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耳边只剩下山风的呼啸。陈凤莲也顾不上岩壁湿不湿了,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身子无法控制的一下子就斜歪在岩石上。天实在太黑,风实在太大,路实在太差,目的地实在太遥远,我哪敢让她多歇,也就是在她歇了十几分钟之后,在我几次喊她都喊不起来的情况下,我胸中憋了久久的一团火气再也把持不住,我说你在这歇吧,我追他们去。我没走出几步,突然想她连手电也没有,再说她那么一个娇小的女孩子我也根本放心不下,就又拐回来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她,硬拽着向前走去。
路上遇一急转弯,是一块直直矗立的高大的岩石挡住了路,路绕岩石而行。我拉着陈凤莲刚转过岩石,一股风,一股强劲有力的风猛地扑来,我们都打了个趔趄,都半仰着身子差点倒下。几乎同时,也就是风扑来的瞬间,手电灭了。拍打,摇晃都不亮。陈凤莲一定是吓坏了,小声的啜泣声听的让人心碎。我整治手电的动作还没结束,陈凤莲一下子扑进我的怀中。
紧贴着女性青春的身体,我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突然感觉到的只是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我们在什么也看不见的路上摸索着继续赶路。路上,我多次把瘦小的陈凤莲背在身上,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却感到她是那么沉那么重。
当有灯光忽明忽暗的进入我们视线的时候,我们都以为青川县城就快要到了,当时那种惊喜的心情是难以言状的。我们快走了一段,用尽了全身力气,当灯光近在眼前,我们才发现,原来只是一个二层的木屋,孤立在山路边,灯光就是从二楼的窗子飘出来的。
上楼歇息,发现绍亭和苏兰就坐在木屋里,苏兰一脸焦急的样子,虽疲倦的非常憔悴,但镜片后边的眼睛却炯炯有神。原来她一直担心我们,多次催绍亭拐回去接我们,但绍亭了解我,一直安慰她说那小子跟着就没事。
这是一个木材检查站,工作人员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对我们非常的友好,给我们煮了方便面,给我们烧足了开水。陈凤莲还没等到面煮好,就歪在木屋里唯一的小床上睡着了。
这里距离青川县城还有十一公里。吃过面喝足水后绍亭和苏兰先去县城熟悉情况,我留下来等凤莲再睡会一起赶往县城与他们会合,会合地点:汽车站。
陈凤莲睡得很沉,叫了几次都叫不醒,此时,天已经微微亮了。
我拿出手电筒让检查站的同志看了看,灯泡好好的,电池好好的,电筒好好的。卸下灯泡再换个灯泡装上去手电筒亮了,把我的灯泡装在他的手电筒上也亮了。我们都很奇怪,但都没想出原因。
我和陈凤莲走十一公里的山路用了四个多小时,陈凤莲的两个小脚和两条瘦弱的腿估计是疼的实在迈不开步了,她几乎是背和腿成九十度角挪到了县城。
到了汽车站根本不见绍亭和苏兰,去售票处问,得知县城发往九寨沟的汽车一天只有两趟,早上一趟九点,下午一趟四点。售票员盯着我的军装,盯着我肩膀上的红肩章,突然问,你是不是西安军校的,我说是啊,他说这好像是你的同学留给你的条子。
绍亭留的,告诉我他们坐九点的车先去九寨了,在九寨沟口等我们。
找了一个很小的旅社,要了一间房,本以为让陈凤莲歇的差不多了就赶快起来准备准备,没想到我歪倒在门口的沙发上就睡着了。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开门,一个身穿警服头戴警帽的警察站在门口问:“哪的?”我说西安的。这时他已经看到了我放在沙发靠背上的军装,“哦,队伍上的,床上躺的是你女朋友?”我说不是,路上认识的。警察警惕了一下,说:“请出示一下证件。”我把学员证递给他。警察看了看,双手还给我,同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看好那女孩,这里比较乱。我说会的,放心吧。警察似乎很放心的转身而去。
四
终于到了向往已久的九寨,我们尽情的欣赏着只应天上有的人间仙境。
那时,整个九寨沟游览区就只有一家招待所,一座大仓库似的房子,房子应该是东西走向,南北宽有二十几米,东西长有四十多米,房子南北正中间又砌了一道墙,把一座房子一隔为二,南半边是大通间,地上没有一张床,空中是一个挨一个的吊床,游客就在这里歇息。北半边隔成了单间,估计是为贵宾或老外准备的。挨着九寨这唯一住处的还有一大间房,是供游客吃饭的地方,空空荡荡的屋里放了十几张桌子,我们的免费早餐都是在这里吃进肚子的。
晚上,我和绍亭出来散步,亲眼目睹了北半边一个单间里七八个老外狂放的场面,男男女女都是光着上身穿着小裤头蹦啊扭啊,笑喊声不断,当时国内各种媒体都在批判西方性解放,我由此得到了验证,并且到现在还坚信不疑。只是现时的中国也越来越暴露了,不知道这是社会的进步还是文明的倒退。
时光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很多的朋友都亲临过九寨,即使没到过九寨的朋友也在网上看到了美丽的风景照片,这里关于九寨的景点我不想也真的没必要赘言了,只是那一段差点让我命归九寨的经历我实在难以控制住叙述的欲望。
那是我们去九寨沟原始深林,当时原始深林名副其实,林木茂盛稠密,地下枯叶、树枝、杂草以及横卧着的粗粗细细的枯树足有一人多深,根本见不到有人出入的痕迹。到了原始深林边上,我们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进入了这神秘莫测的地方。
没想到的是,我竟然一个人走丢了,也就是为了一泡小便,我躲开他们的视线,撒完,再也找不见他们,叫喊也没人回应。后来就一直想某些时候男女在一起还真的不是好事。我盲无目的的四处找寻着归路,从某处滑下山以后向前走了十几步,就看见了一个海子,典型的九寨沟的海子,蓝的渗人蓝的让人心虚蓝的让人发慌的海子,我转了一圈,除了面前的海子就是背后陡峭的悬崖峭壁,滑下山的地方也找不见了。我一遍又一遍找下山的地方,可不管我怎么转,总是又回到一棵横躺的巨大的枯树面前,这样反复了十几次之后,我开始怕了,我惊恐的盯着那棵枯树,我甚至怀疑这是棵树神,有某种魔力,让你走不出它的控制。我抬头看了看已经越来越红的夕阳,心想我也许要在这里过夜了。身上一点干粮也没带,我会饥饿难忍的;据说原始深林里有金丝猴以及别的动物,会不会有狼,老虎,豹子等等,因为这里刚开发不久,具体的情况谁也说不清。在考虑过所有可能遇到的危险之后,我决定还是要做走的努力。我把裤腿挽到最高,我把相机高高举过头顶,我跳进了海子,我准备趟过去。随着水位的不断加深,海子越来越蓝越来越蓝,我几乎要虚脱了,我几乎要绝望了,我当时想也许我每一刻都会被一个莫名的生物从水底牢牢抓住,很快我就会沉没于蓝的可怕的水底。我没有再多想,本能的转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趟了回来。
这也许是我一生最明智的决定,如果我不趟回来,或许我真的已命丧九寨。
我坐在那棵巨大的枯树上,我坐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必须做最后的努力。
我艰难的爬到两个岩石中间一棵并不算粗壮的树上,掏出我的手绢,黄红相间的手绢,牢牢的系在一个枝杈上,手绢在山风的吹拂下呼呼的飘动着。我想海子对面如果是山路,说不定就会有人看见手绢,说不定就会知道这手绢要表达的意思。现在想起来那时的人都很有意思,居然人人拿着手绢,不管男人女人,不管老的少的,都是随身而带。
天真的快要黑了。我茫然的看着已经只露出尾巴的夕阳,我真的要崩溃了。
“不能坐以待毙,这次就绕着海子走。”我站起来抱着最后一试的心理无望的沿着海子走去。
当天只剩下一抹亮光的时候,我走到了海子的尽头,和海子相接的一条宽阔的小溪向远处伸去,溪水深而流急,试图趟过溪水的努力不仅会白费,而且有被冲走的危险。我只好沿着小溪快步的向上游走去,就在天几乎要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一颗树,一棵树枝垂到了小溪这边的树,这是我最后逃生的机会,我压根没有多想,两手紧紧地抓住树枝,后退几步,用力的向前跑——我荡秋千一样荡到了小溪对岸。之后我在黑暗中摸爬着前进。
晚上十点多钟,我听见了人声,就在我前面的高坡上,那是我们来时进山的公路,绍亭还有两个女孩正扯圆了嗓子,叫我的名字。
我顿时泪如雨下。
五
在九寨沟停留了十二天,其间我们又认识了一个广西桂林税务局的朋友,名字叫蒋家玉。家玉二十五六的年纪,在我们几个中间年龄最长,我们尊称他老大,接下来绍亭是老二,我是老三,苏兰老四,凤莲老五。之后不管是游走于山水间还是一起吃饭,玩耍,我们都以老几相称,再没称呼过名字。
老四出来旅游带了一百二十元,老五带了八十三元。十几天的时间,她们带的钱只管她们吃饭也远远不够,门票车票都是我们三个哥哥给补贴的。
老四是甘肃省天水市职工大学的学生,老五是甘肃省白银市职工大学的学生。
老大是一个逃票高手,虽然当时的车票很是便宜,但是工资收入也同样很低,所以家玉都是从小站上下,都是在乘务员还没查票的时候就下了车,然后车来了再上,再下,虽然辛苦了点,但毕竟免费旅游了很多地方,我们几个做弟弟妹妹的很是羡慕。现在的火车上不知还查票不查票,我已经很久没坐过火车了。那时坐火车的感觉真好,现在就是坐火车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通讯的发达已经让我们随时被跟踪随时被骚扰。
我们分别是在四川的江油市,当时是江油县,后来改成了县级市。当时我和绍亭还想着去云南的西双版纳,因为钱带的也不宽裕,所以只给老四老五买了回程车票和一只烧鸡,老大说他反正有逃票经验,大不了一路逃回家去,就给老四老五留下了五十元钱,算是她们两个路上的花销。
2010年,我专门去四川看了看正在江油援建的我曾经的战友,当时已经退役到我居住的城市当警察的韩冰。我不无感概的对他说,我对江油太有感情了,88年我在这里和几个偶然相识的朋友依依惜别,时间过去了二十年,这里却发生了强烈的地震。
我在这篇短文里记述了我曾经的九寨之旅,我想得到的结果是,老大,老二,老四,老五都能辗转看到这篇短文,因为当时通讯条件的限制,分别之后不久我们都中断了联系,之后再无音信。时间已过去二十四年,老大,老二,老四,老五,你们都还好吗?我真的一直很想你们,看到短文后请速与我联系。文中的名字及一切属实,看到短文后认识我这几个兄弟姐妹的朋友烦请帮忙转告,不甚感谢。我的qq:327517483,网名:修心。
-全文完-
▷ 进入云过风来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