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0年是个无春年,也是通常所讲的寡年。日历上的节气提醒农民,必须抓紧时间播种。缺了春雨的滋润,土地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刘民和媳妇熬夜引水灌溉,终于把玉米种上,憨憨地朝媳妇挥了挥手,踏上了省城的列车。
刘家村祖祖辈辈和土地打交道,收了玉米种小麦,日子是捉襟见肘的窘困。一位敢于冒险的年轻人从省城淘回第一桶金,越来越多的小伙子尾随而去,似候鸟一样,穿行于一个又一个城市,贱卖劳动力赚钱。老实的刘民是最后一批走向省城的农民工。因为年纪大了些,干不了体力活,寻了个工地看门的差事,领着微薄的薪水养家糊口。
“妈,我给你翻翻身子。”婆婆常年卧病在床,嫁进刘家,刘梅尽心伺奉左右。刘民进城后,刘梅忙里忙外,耕种收割,原本白皙的皮肤可映出黑影来。小梅,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努力赚钱让你过上好日子。刘民木讷,这是他说过最温情的话儿了。他省下卷旱烟的钱,给刘梅买了印着蝌蚪文的护肤品。
“小雨(老三),你陪奶奶讲话。小晴(老二),你看着囡囡(老幺)。茵茵(老大),你来帮忙收麦子。”麦子才晒下,晴空万里瞬间不见,狂风乱起,雷声嘶吼着由远而近,一道道闪电划亮了天空,乌云翻江倒海。天色越来越暗,打谷场上能见度不足三米。刘梅拼劲全力挥动着笤帚,茵茵吃力地拖来一包帆布。
“囡囡,来奶奶这儿。小雨,小晴,你们也去帮忙。”雷声叫嚣着一阵紧过一阵,老人家躺在炕上心急如焚,那些小麦可是全家半年的口粮呢。已经入冬了,活了一辈子,没见过这鬼天气。
“刘梅,刘梅,工地打来电话,你家老刘出事了。”小卖部大婶扯着嗓门传话,刘梅脑袋轰地炸开,而刘妈妈一听立刻背过气儿。“妈,妈......”灌了一碗红糖水,老人缓过气儿来,虚弱地一遍遍叫着“刘民”,便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单音节词了。“妈,我去省城看看,你别着急。”
刘梅简单收拾,急急出了家门。走到村口,想起什么似的,又折回了家中,把婆婆托给邻居照看,带着四个孩子上了省城。
2.
“医生,我家老刘呢?”刘梅小心地开口询问,右手指甲深深地嵌入了左手心,屏着呼吸,心存一线希望。
“老刘......走了。”瞧着刘梅身后那一堆手牵手的小孩方阵,粗布衣裤上那一双双茫然的眼,医生开口有些艰难,这该是怎样穷困而落后的地区。
“医生,走了是什么意思?老刘回工地了吗?”刘梅抓住医生的手,潜意识里拒绝着什么。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请节哀。”医生叹了口气,果真是苦涩的源头各有深浅,“小雯(护士),带他们去尸检房吧。”
刘梅屈膝跪着来到床位前,掀开白布,瞧见已经开膛的刘民,“老刘......医生,你们怎么可以没经过我们同意就......”本已摇摇欲坠的身子倒向了地面,“老刘,你死得好惨啊,对不起,我没能......”孩子们“哇”地一声如闷雷滚动,商量好似的扑通跪地,尸检房里乱作一团。唐心习惯性地捏捏眉心:“通知警察吧。”
3.
“家属纠缠,嚷嚷着人都死了还让挨刀,还非让我们改结论。”赵璟匆匆赶到市局法医鉴定中心,法医唐心迎在门口。
“结论出来了吗?”赵璟顺了顺额前的几缕乱发。
“早出来了,交给技术科了,没看见吗?”
“没有,给我讲讲。”
“刘民追捕盗贼时跌撞上钢管,眉骨右侧有一处伤口,后脑勺也有一处出血点,可伤口不足以致命。解剖检查,死亡原因,心源性猝死。”唐心简明扼要陈述了前因后果。
“这儿。”尸检房临门,四十岁左右的女子抱膝蹲靠墙角,凄凄惶惶。紧挨着哆嗦站立的三女儿不过五岁大,脸上挂着哭痕,呆呆地望着右前方,眼神里没有一丝焦距。约摸十岁大的女儿抱着啼哭不止的四妹,哀伤的神情里满是茫然。二女儿背靠着墙,指甲一下一下地抠着墙面,惊恐而无助。
唐心朝赵璟使了眼色,以唇语交流。“喏,就是他们。”
“你们是刘民的家属?”赵璟小心翼翼地开口。
刘梅抬眼望向声源,呆滞而哀怨,嘴角动了动,终是没开口。
“刑侦警察赵璟。”赵璟出示了证件。
刘梅右手撑墙缓缓站起,躬身上前抓住赵璟的手双膝跪地失声哀嚎:“领导啊——”
“刘嫂......”纵是见惯各种场面的赵璟仍是愣了神,弯腰试图扶起刘梅。
刘梅紧紧拽着赵璟的手,哭得死去活来:“领导啊,你要为我做主啊——”约好似的,边上的四个孩子瞬间加入申诉行列,一个劲儿哭闹。尸检房里,哀声连成一片。
“刘嫂,刘嫂......”赵璟双手搭住她的肩膀,竭力扶起半死不活摊在地上的刘梅。“唉,别这样,快起来......”
“领导啊,你要为我做主。这人死了还挖心掏肺——”刘梅不依不饶,声声哭诉。
“不是你说的,挖心挖肺、开膛破肚,不是那么回事儿,这是我们的工作,是警察破案的程序,类似于农村约定俗成的规矩。”
“规矩,我知道。可是,人不是衣裳啊,衣裳剪开了缝缝补补还能穿。可是,身体划开了道道——”
赵璟和唐心好不容易扶起刘梅,说着说着又瘫跪了地。“领导啊,我不是胡搅蛮缠,我是心里受不了。”揪着领口几乎晕过去一般。“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一眨眼说没就没了。”
“刘嫂,我特别理解你的心情。可是,老刘是好人。追捕盗贼时发生意外,法律上叫非正常死亡,我们必须找出死亡原因,只能解剖尸体。”赵璟极力用最简单的语言和逻辑解说。
“我知道了,我家老刘是非正常死亡,那什么叫正常呢?死在医院里才叫正常死亡吗?”
赵璟点点头,松了口气,总算讲通了。“这样吧,我送你们回......”
“我家老刘可不是死在医院里,他是死在工地上的,不是病死的,对吗?”刘梅的思索不过两三秒,软软地坚持。
“赵璟,”唐心朝她招招手,示意她靠进,“你怎么还不明白,她闹腾着改结论,就是为了证明刘民不是病死,好讹工地一笔赔偿金。”
“知道,可是老刘毕竟是追捕盗窃犯才......”纵使心里明镜似的,也着实不忍心。
“善后是工地的事儿,你别没事找事,赶紧把他们送回工地。”比起赵璟,唐心总是显得理智些,“同情归同情,我们也不是救世主。”
4.
“来,这边这边。”赵璟把刘嫂母女送回了工地,帮着找到了刘民生前的住处。“请问,哪床是刘民住的?”
“那个,那个就是。”帆布搭的简易棚里,因为摆放了十张床显得拥挤异常。刘民床位进门右边第三个。“老刘的东西都在那儿。”
肥大的蓝色粗布衣服挂在瘦弱的身上,刘梅摇晃着走到刘民的床边坐下,仔细看了看四周,棚里挤挤挨挨的摆着床、生活用品,棚顶横七竖八拉着绳子,凌乱地挂着工友们的工作服。视线落回手中遗物,抬手颤抖着一件件抚摸,嘴里不停喃喃着:“老刘,原来你住在这儿。可是你不是告诉我,住的新房吗?我不相信,说你吹牛。你笑话我,城里盖房材料贵,领导让你住新房里帮着看材料。我真信了。你说,你喜欢在城里干活,是因为喜欢住高楼,喜欢飘在云端的感觉。”刘嫂抱着丈夫的衣服,声声催人下,满棚的人眼眶带泪。
心里堵得慌,赵璟烦躁着扒拉了耳边的碎发。三步并作两步,找到了工地经理,以刑侦警察的身份施压,诚恳地叙述着来意:“刘嫂拖儿带女的,家里还有卧床婆母,老刘也算是为了工地而死,补偿家属上,尽量多给照顾。”
“行,没问题,一定妥善解决。”年轻的经理二话不说应下了,赵璟一转身,忙不迭地又投入游戏中。
赵璟眉头舒展开,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向棚屋。中华牌牙膏,陈旧饭盒,崭新的蓝色粗布大褂.....刘梅叨叨着一件一件收拾丈夫的遗物。赵璟眨眨泛红的双眼,看了下时间,耽误了不少功夫,细心叮嘱几句,回到了刑侦队。
5.
“领导。”翌日午后,刘梅堵住了出警回队的赵璟。
“什么事儿,不是说好了吗?”
“领导啊,他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说着,又是一阵痛哭,孩子们也扯开嗓门哭闹。
“别哭,别哭啊。”赵璟头疼不已,只能机械重复这么一句没用的安慰。
“领导,你帮帮我们,好不好?你带我们去找经理,他们怕警察。”就势拖拽赵璟欲走。
“刘嫂,你......”赵璟无可奈何,带着他们进了接待室,“你慢慢讲,工地赔偿多少?”
“领导,你说女子嫁人图什么?不就是为了穿衣吃饭。老刘这么一走,我可怎么办?带着一堆孩子,谁还愿意娶我呢?”
刘嫂一通自言自语,没一点儿逻辑,赵璟烦得来了脾气:“少生两个,多好。”
刘梅无视赵璟的指责,径自说道:“茵茵和囡囡是我和老刘的孩子,小雨和小晴是我和老刘捡来的。老大已经上学了,老二,老三也快入学了,我......”
“你到底要说什么?告诉我,别竟瞎扯,好吗?”赵璟直言,“你要多少?”
刘梅愣了下:“我也不知道该多少?再说,也不全是钱的事儿——”
赵璟再次打断她:“我再去趟工地,帮你多要点儿。”
6.
工地里,激昂的音乐飞出经理办公室冲向工地各个角落。等不及通报,赵璟闯了进去。袅袅茶香夹杂着不着调的哼唱充斥着整间办公室。突然闯进的造访,经理呛了一口,一见来人慌忙收回搭于茶几上的二郎腿。
“经理,人心都是肉长的,能不能多补偿......”赵璟深呼了几口气,缓了缓语气道。
“警察同志,刘民是死于心脏病,跟我们工地其实没关系,两万块我都是出于情面给的。”经理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桌底下悠哉地晃动着双腿。
“经理,刘民虽说是死于心脏病,可是他也是为了追捕盗贼。应该按因公牺牲来算......”赵璟耐着性子和他讲理。
“刘民的班是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死亡时已经不是工作时间了。”经理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掏出手机摁出拨号键,“对不起,我很忙。”
“冷血——”赵璟愤愤离开工地,烦躁地耙了耙头发,绞尽脑汁仍无计可施。
7.
“唉,真后悔没听你的,这事儿开始我就不该管。”赵璟找上唐心,希望能解决掉刘嫂的麻烦,这刘梅三天两头来刑侦队找着哭闹,没完没了的也不是事儿。
“我和你一起去吧。”虽说刑侦没少和法医联系,可毕竟还是唐心更熟悉些,“死亡时间还真没个准数。”
赵璟乐得抱着闺蜜转圈:“还是我们唐心脑子利。”
“你好,经理,这是市局法医鉴定中心资深法医唐心,因为工作突出表现刚获省级表彰。”心里有点儿小得意,赵璟扬了扬眉,慢条斯理专捡厉害的介绍。
“你好,经理,我和你讲讲技术上对死亡时间的界定。一个人的死亡时间,只是一个大致时间,通常没有准确的数。具体说说刘民,你说他是死于八时五分,可以说是八时,其实也可以说是七时五十九分。”不急不缓,唐心三言两语拿下了关键。
“警察,警官......别看房价涨得厉害,我们工地挣的可是血汗钱,真的没有多余的支出。”经理马上换上一副嘴脸,“这样吧,我个人再拿出一万。”
8.
“刘嫂,我们已经尽力了,给你要了这张......”
刘梅领着孩子们蹲在棚前,抓着衣角缠揉,两只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孩子们蜡黄的脸上写着道道泪痕,瞧见赵璟齐刷刷站起:“这是什么?”
“死亡证明:刘民因公牺牲。”生活多有不平,而一己之力实在微乎其微,赵璟心里满满地无力感,这样一个女子,她以后的生活会怎样?
“因公牺牲?!”刘嫂拉来孩子们,“过来,鞠躬,鞠躬,再鞠躬。”
刘梅含泪笑了,拉着孩子们列成一队,恭敬地朝刘民鞠了三个躬。颤抖着双手接过死亡证明:“老刘,你是烈士,我们跟你沾光了,走到哪儿我们腰杆都不软了,孩子们上学也不会有人指着鼻子骂了。你是英雄,放心走吧,我会好好养大孩子们的。”刘嫂抱起囡囡,“孩子们,我们回家了。”
“等等,刘嫂,这是多给你们争取的一万元。”赵璟从包包里掏出一叠崭新的人民币递给刘梅。
“你是好人,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不全是为了钱。”刘梅朝赵璟、唐心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谢谢你们!”
“卑微的聪明!”望着渐行渐远长长短短的背影,赵璟眨眨迷朦的双眼,“唐心,我原是小瞧她了......”
9.
拖着瘦弱的身子回到了刘家镇,刘梅把三万元存进了农商银行,转身找了家门面写着装裱字样的店面,虔诚地取出揣在怀里的死亡证明:“请帮我加层保护。”
汽车在崎岖的山路蜿蜒前行,徒步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进了家门,已是深夜。孩子们累极了,逐一照顾着睡下,刘梅细细地擦拭着婆婆的身子,娓娓叙说着她和刘民的点点滴滴。我们一起下田,他犁耙,我播种,晚风送我们回家。我们一起去集市卖东西,他挑担,我算账,星星伴我们一路回来。我们一起捡回了小雨、小晴,他熬米糊,我忙喂养,蜡黄的笑脸写满了笑意。说了很多,天渐晓白,刘梅扬起黝黑的笑脸:“妈妈,刘民是英雄,他是我们家的阳光,一直是。他在天堂注视着我们,一定能温暖我们前行的路。”说着,掏出了装裱规整的死亡证明。
婆婆早已泪流满面,爬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拭去刘梅眼角的泪滴:“我可怜的孩子,苦了你了。”摇摇头,刘梅极为认真:“不,比起那些挨打吵闹的婚姻,刘民最大限度给了我快乐、温暖和幸福。谢谢妈妈,生养了刘民,我会养大孩子们的。”说着,取出了存折,“妈妈保管着,需要时我们再动它。”
十个月后,卧床五年之久的婆婆走了,带着满心的不舍。迷离之际,拉着刘梅的手,又一次含泪劝说道:“刘梅,听妈的,再找户人家吧。”刘梅微笑着再一次摇头,“妈妈,我知道,生活很难,而办法总是比困难多。”习惯性地望了望晴朗的星空,“妈妈,多年以后,我们会在天堂相遇。我希望那时候可以无愧地告诉刘民,看,这儿,还有那儿,我们的孩子长大了,他们过得很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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