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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吟徊(九)古禅

发表于-2012年08月22日 上午10:45评论-8条

往事吟徊(九)

——几则小故事

“九”是中国人普遍认为的最大数字。我的往事吟徊已经写到(九)了,虽然欲罢不能,人却不能总停留在往事的回忆中。何况,历史的真实,全不能靠这只言片语的追述;往往,掩盖的(没有记录的)总是真相。我的《往事吟徊》虽然没有杜撰,但也是有选择性的。再说,人生的甜酸苦辣,岂能用区区几篇文章代替?回望依稀流逝的岁月,我只能悄悄让它摇曳生姿在过去的人生路途上了。

最后,用几则小故事,结束我的《往事吟徊》吧。

一、我家黑人女佣

南非一般的家庭都请佣人。因为黑人廉价。我们在南非也请过很多这样的佣人。

佣人在南非是一个普遍性广泛的职业。但这个职业的概念只限于黑人。男黑人做园丁与外勤;女黑人做保姆与家务。

虽然“卡拉”(这个字眼在南非是带有歧视性的)人,即白人与黑人结合所生的后代,白人、黑人都鄙视他们,但他们却不会选择佣人的职业。

在南非种族隔离时代,一个黑人佣人的生命,可以随意摧残了结,没有人会追究你。而打死一条狗,那是要去上法庭的,死后多少还要举行宗教仪式的葬礼。所以,黑人的地位,远远不如一条狗。由于地位的低贱,长期以来,他们只能逆来顺受。用自己的勤劳,仅仅延伸自己生命的长度。

由于地广人稀,南非的居家,一般是别墅式的建筑。有庭院、有游泳池、有草坪与花圃。狗屋临近厨房,而黑人的佣人房是建在庭院的最角落处的。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有床铺,有炉具,有洗漱间,再要放一部电视机就困难了。黑人佣人就是在这样的空间度过自己的春夏秋冬的。

曼德拉释放后,黑人的地位一日千里。但黑人佣人的现状,几乎没有多大的改变。而明显可以看得出的,他们不再那么小心翼翼的做人了。

我们请来的第三个黑人女佣奈斯,是东伦敦那边的,离约堡有近千公里路程。她说她是曼德拉的同乡,我们也就姑且听之。

几年前,她丈夫离家出走,无影无踪了。她有三个小孩,外出打工后,就留给老家的老母亲了。

来到我们家,满意我们给的工资。说准备好好干。喜欢唱歌,看她走路的动作,也是欲跳舞的样子。

奈斯与别的女佣不一样。虽然家庭负担沉重,但很乐观。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做事大大咧咧。还说要向我们学做中餐。以前在我们家的佣人,周末一般很少出去,总是闷在家里听收音机。奈斯却每个周末都要出去。

几个星期后,有黑人来到我们的别墅外。在对讲机里,说是奈斯的哥哥。我们问奈斯有没有哥哥,她说没有。但我们还是让她去见了这个号称是奈斯哥哥的黑人。

奈斯讲完对讲机,不好意思的告诉我们,说是刚刚认识的男朋友。

后来,我们发现她周末晚上出去总在赌博,就劝她,千万要对得起远在老家含辛茹苦的老母亲。她诺诺。我们说为她保管她的工资,不再发周薪(周薪是约堡乃至南非普遍采用的工资发放时间)了,等月底了,监督她把钱汇回家里去。她也同意。

不几天,她忍不住了,借故找我们要钱。她说:“我还是想发周薪。每次周末,我没有钱用。我想给我的孩子买点东西寄回家……”奈斯向我们说这些时,总是低着头。

我们问她:“又想赌了?”她不辩驳:“我输了很多钱。赢回来我就不赌了……”我们又问:“是男朋友指使你来要钱的?”她诧异我们的明察秋毫:“不是以前的那个男朋友了。这个他说可以帮我赢回来……”我们再问:“那你家的三个小孩怎么办?”奈斯无言。

我们没有把钱给她。她也不再唱歌。走路也不再是跃跃欲试的舞步了。

郁郁寡欢了几个星期后,突然有一天,奈斯说要辞工。我们只能摇摇头,由她去了。

奈斯去到别家,不一定有我们这么高的工资。但她也许可以再去赌博、去会男朋友。

在南非,没有父母的孩子多着呢。奈斯能高兴起来,能唱就唱,想舞就舞,我也不觉得惋惜了。

记上这笔,是因为黑人佣人,已经成为人类历史进程的侧影与注脚。

试想想,几百年来,殖民者贩卖了多少黑奴去了美洲与欧洲?又有多少黑人在风高浪急、茫茫的大海航程中葬身海底?如果没有那段残酷、辛酸的历史,我们怎么知道有《我一个梦想》的马丁路德金?我们怎么可以欣赏到如此养眼的“nba”秀?美国怎么会有奥巴马这样的黑人总统?

历史总是这样的精彩纷呈、风云诡谲。

二、公司杂工班锐

班锐在我们南非公司,做过一段时间的杂工。他出生在南非最贫穷的地方,离约堡有四百多公里。本来班锐有兄弟俩,也手足情深。但在一次玩弄枪支的游戏中,擦枪走火,他把他弟弟给打死了。从此,他的弟弟的两个小孩、他的两个小孩就由他一人来抚养。

班锐与其他黑人不同,信教。皮肤也黑过南非一般的黑人。南非的黑人,普遍是棕黑色。我怀疑班锐一家是从东非,或者中非移民到南非来的。但没有去证实过。

班锐人高马大、吃苦耐劳。我们请到这样一个杂工,觉得很幸运。

但天有不测之风云。一个星期六的中午,公司加班,需要把刚刚进关的商品,送货到各个批发商那里。班锐非常不情愿。我们给他做工作,他勉强同意了。加到两点钟,他硬是不愿回到公司了。司机紧急打来电话。我说你把他一定要带回公司来再说。回到公司后,我要班锐体谅公司的难处,商品要赶季节,已经答应送货给客户了,我们不能言而无信。我们把他加班工资加到了平时的三倍,并即刻用现金支付给了他。他才又勉强同意留下来继续加班。

班锐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说来说去,就是要回家洗衣服。只是特别强调,我们为什么要占用他的法定假期。并质问我们,为什么要剥夺了他的人生自由。我们说你也缺钱。而且你开始也同意了加班。班锐看着我们,没有说话,但表情却显愠怒和不耐烦。

接着送完一车货回到公司。班锐径直走进办公室,从口袋里收出我们刚才给他的加班工资,放到桌上,不由分说的:“我现在就下班!”

我们愣在那里。看来没有调和余地了。但我们还是告诉他:就送最后一车了。

班锐坚定的望着我们:“我要下班!”

我说:“那就不要再来上班了。”

班锐明白我们的意思。坚定而固执的看着我们。

班锐对我们公司贡献良多。我们慷慨的给了他不少的遣散费。其实,这在南非纯属多余。并且告诉他:随时欢迎他回来!

班锐待业了几周,去了约堡国际机场做地勤。他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我们公司的台湾司机。

一个月后,班锐给台湾司机打来电话,说又辞工了。问能不能再回公司上班。台湾司机问我如何。我说:欢迎啊!唯一条件就是:周末可能要加班。

班锐听到这个条件,就不再提回公司上班的事了。

班锐是非常质朴的黑人,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却如此执着。

至今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为自由?为人权?为尊严?我们的农民工为什么可以任劳任怨的加班?

其实,我是明白的:仅仅是为了生存、也只能为了生存的人是悲哀的。

三、公司来了个王医生

(从我另外文章摘录过来)

王医生,他的名字是有的,只是我早已忘记了。

在国外做贸易,总是与寂寞孤独相伴。我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其他的人也许就不一样了。

就是这不一样,我的妻妹与她的丈夫首先认识了王医生。有一段时间,他俩常常去教堂。不是皈依什么宗教,只是想找人说说话、与寂寞和孤独抗争而已。在教堂,他俩通过教友,知道了王医生这个人。

我们同情王医生的遭遇,把他安排在了我们的公司。

为什么同情他?这里要做个简单的介绍:

王医生上海医科大学毕业,毕业后在上海某医院做医生。到南非之前,王医生已是主治医生了。属于教授级别。到日本进修过。在外国的医学专刊上发表过很多论文。我认识他后,他总抱着书,是英文医科专著之类。因为除了英文我看不懂外,上面还有很多线形的luo体与脏器。

关于以上这些,王医生怕我不相信,拿了很多证件给我看。

我最初见到他时,一副怕见人的样子。头发花白,神情猥琐。看情形,人是四十年代的;听经历,人却是五十年代末的。一双手如煤炭工人,布满老茧,手骨关节粗得变了形,只是没有黑色的煤灰而已。

这也难怪,在来我们公司之前,他在一个很偏远的台湾人开的农场里,天天搬猪肉。

那个台湾人许诺他,等他在南非的居留身份搞好了,帮他在邻国博茨瓦那开一个中医诊所。我们见他时,他还没有任何身份,包括中国的身份也没有了。但已经来南非七、八年了。

正式来到我们公司的那天,他语无伦次。

他很感激我们收留他。但就不愿意与我们住在一起。他坚持要住在我们的仓库,只想用一个电饭煲,对付悠悠长长的日子。

有一次,我去仓库,看到他每天土豆、番茄、鸡蛋、米饭,实在于心不忍。强行要他搬到了我们住的别墅。

我们住的地方很宽大。占地面积1200平米。有六套房间。另外还有一套独立的佣人房。供请来的黑人佣人居住。

王医生来住后,我们还空两套房。

慢慢熟了,我也与他聊天。

原来,他的前妻因病去逝了,后来取了同院的一个护士。前后两个孩子。八十年代末、90年代初,国内医生的工资还不是很高。夫妻俩一合计,认为国内还潜伏着某种动荡,为了两个小孩子的前途,决定先由丈夫出国发展,打下基础后,再全家移民。

于是,王医院花大价钱,被人头贩子贩到了南非。等到后悔时,他已经来不急了。

我时不时苦口婆心劝他回去,他总是两眼无神的望着我。

因为,那段时间,南非的居留身份很难搞。王医生想长期居留南非的希望,几乎为零。可怜他还在做着开中医诊所的梦。

有一次,他请假出去搞身份。我顺便告诉他:搞身份的费用,只要不离谱,我们愿意帮他这个忙。但千万不要把人领到家里来。这是我们在南非几年的经验。

他求成功心切,是下午了,他打一个电话给我,说要我给他做居留身份的费用。我问他在哪里。他说正在回家的路上。我急了,告诉他千万不要把人往家里带。

其时,他正坐在那帮人的车上,身不由己,车已经开到我们的住家门口了。

我回到家,给完钱,预感不妙。王医生满心欢喜,说没事。

过了两天的一个清早,六点刚过,门铃响了。王医生跑去一看,腿都软了,连滚带爬,仓皇回返,对着正披衣出门的我说:“前天那批人又来了!……”

我要他镇静。把他拖着就往后院的院墙边跑。

王医生吓得已经走不动了。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操上墙头。好在那边不高,伸手就有一棵树,他顺势滚了下去。

南非早晨天冷,我赶忙拿给他一件甲克衫,要他快跑。他才从一片头脑空白中反应过来。

我走到大门口,并不开门。那帮人在外,呱呱叫,说我们家藏有非法滞留在南非的中国人。我装着什么也不明白,他们说什么,我就是一连串的:no、no、no……

等王医生应该走远了,他们也从附近叫来一个老华侨,我才把门开开。

结果肯定是一无所获。

傍晚,王医生还不回来。我们到处找。

华灯初上,我们在高速公路川流不息的立交桥旁找到了他。

他得瑟在那里,很无助的望着我,欲哭无泪。

他反复说连累了我们,坚持离开。

我们问他去哪里?他说再去搬猪肉。

从此,我再也没有看到王医生。

想到王医生,我总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

他不外乎是个文革余悸的精神遗民。

这样的遗民,不会就他一个。

王医生的遭遇,更是很多中国人,到国外淘金的一个缩影。中国人真的那么热衷金钱吗?我看未必,他们只是恐慌这个永不安宁的社会,不可救药。想用拼命赚钱,发泄情绪,为自己捞回一根能让内心平和的稻草……

四、自家草坪上空的月亮

在南非的日日夜夜,我的心无时无刻不是绷紧着的。

当这块大地正在翻天覆地的时候,我来到了这里,亲历如玩笑般的烧杀抢掠,也是我这一生的造化了。如此不同的经历,更使我有了不同于别人故事。

而从我来到南非的那一刻起,我也就知道了,阅历是可以改变过去的认知的。我小时候受到的教育,让我对非洲有强烈的恐惧感,而且不可抗拒。直到我在约堡下飞机后,我从前在脑海中建立的非洲影像,便开始慢慢轰毁了。

后来走了更多非洲的地方,让我更深深的感受到,我那一颗曾经纯真的心,被过去的那些宣传与教化,欺骗、委屈的太久太久,而木然不知。——我的心也是从那时起,被潜移默化、被污染了的。

后来去到更多其它非洲国家的穷乡僻壤,让我更加坚信:当时操纵宣传机器的人的随意性、目的性与荒谬性。

一切皆成为工具的年代,没有真实可言。

南非的美丽,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南非有四季。农副产品非常丰富。南非芒果与南非橙子,果味纯正、果肉厚实,果汁充盈。其它蔬果也是琳琅满目、四季飘香。

南非的农业机械化程度很高。因为我在南非断断续续十多年,从来没有看到农民在田野劳作过。农田一望无际,虫害是用飞机喷洒农药。收割是轮子两人高的大型收割机。

在南非,不管是在农村,还是在城市,大部分公共草坪都是被定期修剪过的,像翠绿的绒毯,饱满厚实,星罗棋布,非常悦目。

我尤其喜欢南非的天空。用“蔚蓝”描述,也显得太单薄了。它的那种纯净,像用山泉过滤过的天幕,在我的记忆中,只有童年故乡的天空可以比拟。 

所以,我常常一个人走到庭院外,静静的看着那样的蓝天。

如果是在南非的晚上、月圆的天空下,那我只能用痴迷、敬畏与神圣,来形容我对那片天空的心情了。

第一次在南非的夜晚,看到月圆,我的第一反应是:外国的月亮就是大啊!而南非的月亮,又大又圆又明朗。

后来,在南非,只要有月亮的夜晚,我都会独自走到自家的庭院内,躺在游泳池旁的躺椅上,平心静气的凝视那天上的一轮明月。

过去,在疑虑重重下,身不由己的生活了几十年,满脑子是蒲松龄式的幻觉。当躺在南非的月光下时,虽然墙外的黑人,可能在偷偷觊觎着我,但我还是感到了无比的真实与惬意。

前几天,悍匪周克华被击毙了,网上疯传那是殉职警察的替身。重庆警察部门急急忙忙出来辟谣。这样的幽默,不就是现代版的《聊斋》?

是竹动?是风动?是心动?只有若有若无的暮鼓晨钟在远方回响。

南非降雨量很小,云彩白天就少,晚上更是万里晴空如洗。星空很低,就在不远处的土丘上方。繁星璀璨。四周寂静无声,仿佛没有丝毫尘嚣。月亮就那样悬在离天远、离地近的半空。我越看她、她离我就越近。有时,我甚至觉得,只要我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她了。

她就那么静静的看着我,我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她。在那一刻,我就不知不觉的进入到了一个没有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境界了。

那一刻,连风也怕打扰我,是悄悄地拂过我的面庞。我非常沉迷那样的境界。

所以,在那样的境界里,虽然看不到北斗、启明星,听不到蟋蟀的沉吟,也闻不到那久违的荷香,但我只要看到了那一轮明月,也就别无他求了。

我始终认为,那是一个可以安放我灵魂的地方。

到现在我还是这样笃定:如果我的灵魂可以安放在那片明月下,也许我的人生就会淡去所有的遗憾了。

这样的情绪,我无法解释自己。我也没有在其它任何地方有过如此痴迷的感悟。我甚至以为,我从此进入到了佛的禅境了。

在那样的情景里,一切皆无法言说。

几天前,正准备写《往事吟徊》(九)时,南非打来电话,说约翰内斯堡落雪了。他们赶回家拿相机,准备去抢几张雪景。可惜再回到原地时,雪早已融化了。

我在南非十多年,从没有见到过落雪。

我幻想着约翰内斯堡落雪的景色。人已然回到了那里。

是啊,往事长留心底,岁月如歌吟徊。

等回过神来,是一声长叹。我只能向远去的岁月致敬了!

草于 天鹅堡

2012/8/20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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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风儿那么缠绵点评:

远去的岁月,留下的是难忘的情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记载的是深记在心的永久回忆。当我们老来时再回首往事,也许此时的随笔,留给自己的却是最珍贵的纪念。就让这文字留在岁月的长河里,正如作者所说“往事长留心底,岁月如歌吟徊。”

文章评论共[8]个
绍庆-评论

(:012)拜读佳作,上午好,祝写作愉快!(:012)(:012)at:2012年08月22日 上午11:56

古禅-回复感谢绍庆主编光临! at:2012年08月22日 下午3:46

风儿那么缠绵-评论

再读佳作,问好老朋友!(:160)at:2012年08月22日 中午1:34

古禅-回复感谢风儿主编再临!辛苦了! at:2012年08月22日 下午3:45

文清-评论

知足常乐,自得其乐,助人为乐,与众同乐,祝一生快乐!at:2012年08月24日 凌晨2:36

古禅-回复感谢你的"五乐"!我也等你回来。 at:2012年08月24日 早上9:35

wxwhmcn1-评论

是不是姓王的命运都这么凄惨?at:2012年09月07日 下午3:50

古禅-回复彼王不是此王。他跟你不是一个祠堂的。 at:2012年09月09日 晚上10: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