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杭州归来，从一个火炉投到另一个火炉，本埠报纸做了个排行，武汉现在屈居十大新火炉第六位，和这个一点五线城市的政经地位相当。不能打球不能游泳只能晚上散散步，小区茂林修竹死命想逗引来一丝南风，但空气很矜持含蓄，竟不肯迈开她的闺房一步。走一走便沁出汗贴着衣服淌了出来。

到楼下时，接到z的电话，是办公室打来的，9点钟还在加班，说话太过客气礼貌正式，最初还以为是哪一个死缠滥打的售楼员或者盯上高校教师的文化掮客呢。一听声音，又在记忆的存储器里扫瞄出一个形象，娴静简单和善上进便是记忆的脚注。初见她时，脑子里涌出纳兰容若的诗：皑皑自许人如雪，何必丁宁系臂纱。上过我几门课，永远坐前排，回答问题便要红脸，有一次我出差，只得请她帮我剪一段红楼梦的视频做成课件救急……大学里匆匆四年，就如夕阳缓缓西下，又象旧衣柜里无意中抽出的褪色丝巾，空对韶华无限唏嘘。以为她们还是小孩子，一转眼就被嵌在社会这架高速运转的机器上，成了一颗新时代的镙丝钉。

z领了第一份工资。说好了第一个月工资要请我吃饭的，今天她要兑现承诺。我问她可好？她说一切都好，金融单位好是好，就是有点累。我庆幸在人情浇薄的年头还能消受这份诚挚而淡雅的师生情谊，一些影子渐行渐远，记忆的幽窗不时浮动丝丝暗香，是马蹄过后原野小径三分寂寞的芬芳。

二

记得是八月初，z发来一条短信，要我一定帮她写一份领导讲话稿，并说，老师你一定会同意的。她很幸运地进入广发银行，又留在了一点五线城市武汉，还是这一批录用人员中唯一的本科生，后来又告诉我不用到营业厅坐柜台，在办公室工作，幸运女神一直相伴相随，庇佑呵护，刚踏进社会，便顺风顺水，花红柳绿，似乎只用细看日出日落，月圆月缺，编织美好的未来和溢彩的前程了。坐办公室虽然不用与各色人等直接打交道，不过，所学的金融知识也用不上多少，却要与文字纠缠打斗，对付各式各样的应用文，写了一篇又一篇。她在大学那会，经济应用写作还未全校通开，因此没有从我们这得到相应的训练，一切得靠自己摸索，有一段时间，她的qq签名不断变换“做最好的自己”“我相信，我可以”之类的励志话语，我想她承受了足够大的压力。

但我那时忙着一个培训班的事，要做一整套的方案，对方要求又高，只好亲自操刀，实在分不开身。与她商量：“要不这样，你写个初稿，我再帮你修改？”

她虽然说好，但后来却没有找过我。

我想，她学会了依靠自己，悟出了生活不是空阶雨滴的无据，而是险峰急流过后一蓑一笠的无恙。

三

经过漫长的芍药花残的等待与西风梧桐的惦挂后，z成功地从南方返回了北方，她放弃了南方的高薪诱惑留在了生于兹长于兹的故土，原因多多，据说也是为了逃避一段相见恨晚的感情。那是少女翩跹的媚思，丰盈而袅娜。等待广发银行结果的那些日子，她和我聊了几次，我弄不清写实还是写意，真真假假，实实虚虚，她不断在几个角度几个角色中穿梭，当年习惯读实验小说的我愣是没弄清楚到底在说什么，熟悉的乌衣巷口活生生地把王谢堂前燕弄得迷迷糊糊了。

我请她吃饭，她说要痛饮，要了几瓶啤酒。她罕见地豪放而痛快地喝了几杯，给我讲父辈的故事，那些夕阳渡口暧暧远村的老情事，顺手拈出便是沈从文贾平凹笔下的一榻风月：少女看上了老实纯朴的同村男青年，和所有老套的故事一样，少女的家长不同意，少女以死抗争，投河殉情，不过世间并不总是罗密欧朱丽叶，少女漂了五十多米，被人救起，家长知道拗不过只得成全这段姻缘。

当年那个少女是她妈。z说：“我妈真傻，要是我才不会这样呢？”

故事总是动人。作为一个不合格的好奇的听众，我关心的只是故事的结局，王子和公主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后又如何了？z说，她妈后来似乎也后悔了，发现意中人木讷沉默，一辈子也没有讲过一句动听的情话，在永恒的婆媳暗战中，也总偏心地站在他母亲那边……

唉，难怪普鲁特斯说：爱情的对象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四

有一段时间，我学胡适，学他的宽厚豁达。虽然不能象胡适那样成为青年人的导师，在有些学生眼中，我还算一个值得信赖的敦厚长者。

大约是两年前的夏天，z在网上找到我，她一天没有吃饭，因为初恋对象在北方一所大学，天南地北遥遥相隔，鹊桥只有一年一度，鸿雁传书的想象比不上现实中的面孔生动清晰，男友移情别恋。我只好打肿脸故作深沉充当情感专家，细细分析各种深情轻愁缘份抱憾，安慰她天涯芳草布满樵路青山，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可是她仍然想不通，她善良温婉体贴细腻自立坚强还会做一手好吃的饭菜怎么就被人给甩了？我用尽了各种所知的理论开导她，只恨琼瑶三毛席慕容《知音》《女友》读得太少，收效甚微。眼看含泪的红豆就要布满黄叶飘零的深秋，我突然来了灵感，写了一首诗宽慰她（诗见以前博客），都说文学是心灵的按摩器与受伤者的疗养院，那一天才真有深切体验。看到那首胡诌的绝句后，江南烟雨渐渐为北回归线的阳光驱散，z便从凄迷的潇湘水云中款款脱身而出了。

过了几天，她平静告诉我：“我想通了，那个人不值得我爱。”

是呀，爱情本是一个空乏的东西，说它有时如山如海，说它无时似云似雾，珍视时世界再无他物，厌倦后他物皆是世界。

悟通大道，必先破情根。从此，她的人生境界上了一个台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