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夏求得贺兰石一块，石为青石，乌黑锃亮，嘱店主刻上“二随堂”篆文，刻成后，见刀法古拙苍凉，遒劲挺拔，如胡杨屹立沙漠，抚磨把玩良久，不忍释手，比起西安所得蓝田玉印，别有一番韵味。二随，取随缘自适、随喜赞叹之意，前者众人皆知，随喜赞叹却少有人说，意谓对人对物均应看到优长一面，不可恶言相谤，更不可嫉妒憎恨他人长处。本想将书房取名二随斋，一次与作协程副主[xi]聊起，他说“斋”不好，总让人想起不得志的酸腐文人，郊寒岛瘦之类，不如名“堂”，有格局气象，气象乃筋力风骨，别小看这一个字，人之面貌亦为之一变。

被体制豢养的一大好处便是可以让自己的文人性情适度发展与细细滋润，太贫苦或太富贵都不足以细研艺术与文学。太贫苦，天天为肚子操心，是无闲情，心死笔枯，哪能成文？太富贵，脑满肠肥，欲念丛生，则乏逸趣，也不会拾得久违的风情和无尽的企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既有一点点闲适与优雅，又能时刻保持生命的痛感，故能慢慢品味窗竹摇影、野泉滴砚的意趣，也可奢望青帘沽酒、红日赏花的酣畅与缠绵。不过，这得有前提，你不要太认真的与体制玩，也不要完全不与体制玩，你与体制，有点像谈恋爱，若即若离方好。太把学术八股当回事，写些面目可憎自己都不忍卒读的肥胖论文，难免会变成高级技工和辛苦的文字搬运工，不管人间的阴晴圆缺与春华秋实，也少了些甘于淡泊、不计得失的情怀。

平生最怕一本正经拉你谈学术的奥特曼，遇见必掩鼻遁逃，动辄几十万字的大著不太敢翻，太严肃太认真的扯淡只是为了将一个简单的问题复杂化，太专精太正襟危坐的话题令人昏昏欲睡，似乎每个时代都不乏学问深厚而才情单薄之辈。炎炎夏日，闲书一堆方为避暑佳品。古之逸士必寄兴于一物，如嵇叔夜之于琴，刘伯伦、陶元亮之于酒，桓子野之于笛，米元章之于石，陆鸿渐之于茶。自度爱书成痴，网络时代，信息触手可得，电子阅读渐成新宠，但还是忘不了旧店淘书、网上购书、掩门读书的乐趣，对着电子屏，找不到夕阳黄昏携一卷发黄的旧书躺在草地上绝缘尘虑、物我两忘的感觉，更体会不到“躲进书里，乾坤干净”的境界。呵，大伙都说你越来越像一个不与时俱进的文化遗民，就差留一根辫子，穿一袭长衫了。文化遗民？需要懂书画、印章、碑帖、瓷器、古玉、香炉、家具……还差得远呢。

高温酷暑也挡不住寻僧访道的热情。入伏之初，曾约人驱车近两百公里造访西山明月。禅宗祖庭幽深静穆，风拂烟柳，蝉躁深山，灵石清癯，空亭翼翼。到底是高僧大德主持的道场，中门大开，任何人都可以从中门入寺，不似它寺紧锁中门，只为帝王开放，佛陀的平等心与无分别心一进门即得体现。进香只能于前庭，观音殿后不得再烧香，不似俗寺盲目信众弄得香烟缭绕。也不收取门票，不似它处过于浓厚的商业氛围。沿山而上，希求能见净慧长老一面，净慧长老为民国四大高僧之首虚云弟子，又是全国佛协常务副会长，他的生活禅理念深入人心，在太虚大师人间佛教的基础上又进了一步。已久仰大名，只恨缘悭一面，今日既来，岂有不拜之理？小院寂寥门半掩，扣扉方知僧不在，遂停下来欣赏方丈所在，一中式四合小院，檐上雕梁画栋，四围皆是二层小楼，红墙碧瓦，廊下洁净无尘，院中各种盆栽摆放齐整，z感叹道，廊下设一躺椅，闲坐其上，听风过海棠，雨打芭蕉，当为人生至乐，堪与雪夜拥炉、月夜泛舟相媲美了。同行他人不免遗憾，没见到真佛。我宽慰他们，当下一念快乐即是禅，设定目标就离禅远了，我们总为将来的目标透支了当下的快乐，见到长老，见不到长老，都得内心法喜充满才对。他们频频点头，是，有道理。我笑道，书读通了路走多了，人就放下了。

八月中旬要与书画协会的成员去江浙。其中有一站是乌镇。我推荐z老师一定要看看电视剧《似水年华》。我讨厌影视，因为它们是文字的克星，已经替代文学成为了故事的主要载体。但这部电视剧例外，导演与演员都用心地拍出了水墨乌镇的古典韵味与现代男女的情感纠葛，用诗般的镜头表现了古老的爱情与古老的依恋，也证明爱可以是没有理由、没有距离、没有答案的一种东西。清烟、青石小路、印染花布、灯笼、小桥、流水……这是乌镇，乌镇一共有七座桥，每一座桥都可以过这条河，都可以到达同一个地方——那就是你自己。相遇、邂逅、分离，尽管文说，“我宁愿犯错，也不愿错过你”，可是他们还是错过，宿命中的错过才会有彻骨的疼痛，一瞬间的相爱要用一辈子去回忆，两个相互促使对方成长的人却不能在一起。一如泰戈尔的诗，“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而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黄磊的歌也唱得哀婉低徊：“年华似水，匆匆一瞥，多少岁月，轻描淡写；想你的心，百转千回，莫忘那天，你我之间。”是遗憾，是珍重，是模糊中的清晰，是不能忘记的曾经。前天散步，我问z看了没有？他看了一半，很喜欢这种文艺格调，喜欢这种怅惋感伤的风格，没有将男女关系庸俗化，并说能有这种回忆很好。我当时想到两句诗，一句是王实甫《西厢记》中的“临去秋波那一转”，再有一句是袁世凯次子袁寒云的“闲身安得此中休，那堪临去几回眸”，本想问问z这部电视剧勾起了他多少前尘影事，当年插队时是不是也遇到过小芳？是不是也有一个眼神让他一辈子无法释怀？又想，最美好的记忆用文字表达出来都会变成一种亵渎，何况用口去言说？还是埋在勇敢坚强的心里好。是的，一些迷蒙的情愫飘进历史的青灯黄卷中，变成人生小说的几行情节，也成为半窗的绿荫和笔底的追忆。

青海湖岸边有很多商店，其中有一家卖唐卡的。我驻留其间，与小老板相谈甚欢，还要了他的联系方式，回来后，我请求他教我画唐卡。也在想，等到退休后，能找一家小店，既是为佛打工，积累功德，又可修身养性，无拘无束，就这样安度余生，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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