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迹荒原(一)
代序:
走四方
路迢迢水长长
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
看斜阳
落下去又回来
地不老天不荒
岁月长又长
一、西出阳关
那是1968年12月初,青云拿到了华东师大毕业证和派遣证,被分配到了新疆乌鲁木齐铁路局。
原本应该是七、八月份分配的,因为文化大革命推迟分配了半年。
新疆是个遥远而神奇的地方。
有一首歌很流行:“咱们新疆好地方呀,天山南北好牧场,戈壁沙滩变良田,机械农化遍农庄……”
不少人听着这动人的旋律,眼前便会勾画出那羊群满山坡,牛奶流成河的画面,小伙子们的心里还会幻出那美丽、热情、能歌喜舞的维吾尔族姑娘阿米尔……。
说真的,青云并不是完全相信这些,甚至完全不信。
在那些千方百计闹死闹活都要留在上海的同学看来青云等于自趋绝域。
青云所以把分配志愿报到新疆,完全不是思想特别进步,也不存在什么浪漫情怀。真正的原因是青云的内心有点厌世,有点颓废,青云觉得自己就是一棵小草,一粒流沙,生也默默死也无闻,生死都无足轻重,别把自己当根葱。“哪里黄土不埋人,个人生命是微不足道的,让这个躯壳拖着那疲惫的灵魂去塞外寻找个归宿吧,让这卑微的生命去经历一番吧,到死的时候有谁在脸上盖一锹黄土也就行了!青云当时是这样想的。
人能这样给自己开玩笑吗?为什么要这样?不知道!多少年以后青云也想不明白。
新疆冬季会冷到零下二、三十度。早青云毕业一年已参加工作的高中时的一个同学包玉修给青云寄了二十块钱,配上预发的第一个月的四十来块工资,青云到街上买了一件驼绒大衣,是铁灰色的卡叽布,当时习惯称法是叫棉猴,很漂亮,这是青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上这么好看的衣服,裹上这层皮,使得面如冠玉眉清目朗的青云,倒显得文雅清俊卓尔不凡了。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青云了回到了舞阳家里。
妈妈听到叫门声后,给青云开的门。
此时此刻,青云真体会了什么叫“风雪夜归人”了。
大概就在家里住了几天,没有要在家过年的想法,青云就在冰天雪地的大冬天启程去新疆报到去了。
前途未卜无需卜,任你飘蓬到天涯。
北风裹着雪花在旷野里打滚,天地一片苍茫,正是:此番何去,风雪弥漫处!
家里人能说什么呢?大概是舍不得也得舍得,只得生死由命了!青云呢,迷迷糊糊地想:人生无处不青山,埋骨何须桑梓地。
从郑州到乌鲁木齐要两天两夜,青云只买了个有坐位的车票。没有想到要什么卧铺,也不知道到单位可以报销,况且身上也没有买卧铺的钱。觉得有个坐位就不错了,怕饿着,还从家里带了一些烧饼。
上车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很兴奋,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情。可是不久,心情就又变得灰不塌塌,成了日暮乡关何处是,雪拥蓝关马不前了。
家里很穷,人都二十四、五了,小学6年,初中高中6年,大学5年半,把家里都掏空了,挤干了。大小伙子身上没有钱。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很多,想花钱的计划很多很多,需要花钱的心思都等的太久太久了,只有去工作,哪怕是吃苦受罪,才会有工资。工资,想得太久了!
火车上单调,无聊,倒是个细细回忆往事的机会,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经过一天一夜的飞奔,在天刚蒙裳亮时,火车临时停车,从坐位上醒来,其实原来也没睡着,听车箱里有人说是到了烟墩,已经进入新疆了。
“烟墩”多么古怪的名字,听起来又神秘又荒凉!
从车窗往外看,茫茫一片戈壁滩,无边无际,偶见几丛衰草荆棘,瑟瑟索索,风很凄厉,一天彤云,灰蒙蒙的像要哭一样。
青云想,咋不是那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呢!
冒着寒冷,下车看看。
铁路边上的沙子黄金金地,耀眼地黄,试着用手抓起来,一粒粒像小米一样,里面没有一点尘土,那尘土早被风吹走了,沙粒显得特别纯净了。
这里的沙跟内地都不一样呀!我这颗流沙在这里不够格!
大概又过了一天一夜,在第三天早上五点来钟时,车到了终点站-----乌鲁木齐。
下车了,小心翼翼地踩在据说零下二、三十度的乌鲁木齐的土地上,有点胆颤心惊,有一种异国他乡的感觉。
乌鲁木齐天亮是九点钟,五点多离天亮还有三个多小时。就先在候车室呆着吧。
候车室很暖和。
等外面行动的人渐渐多了,就向人打听到往乌鲁木齐铁路局去该怎么走?坐几路车,几点有车?
坐了第一班公交车到了铁路局,在路灯下,问了一个高大得像门神一样维族男人,找到了铁路局办公大楼。
那时乌鲁木齐正在搞武斗,办公大楼的大门都用砖封了一大半,只留下仅一人通过的通道,有的窗子也被砖封着。
由于太早,整个办公楼空无一人,院子里也见不到一个人。
室外很冷,零下三十度。
在进入办公大楼通道处,发现有一个标语,写着:报到学生到三楼xxx室报到。
青云独自上了三楼,好在整个楼的楼道里都有亮着的灯。青云找到了xxx室,青云想里面可能睡有负责接待新生报到的人。
青云敲门,无应。
再敲,仍无应。
用力敲,却把门敲开了。
原来房间门根本就没有锁,只是虚掩着。
门既然开了,青云也就进去了。屋里没有人,屋子里暖气烧得很暖和。
从窗子外射进屋里的灯光中可以看到屋子里有办公桌,有沙发,有暖水瓶。
青云大列列地往沙发上一坐,闭目休息。
大概不到5分钟,有个人又敲门了,并自报说:“我是新分配的大学生来报到的”。
“进来吧!”青云替人接待起报到生来了。
那人见青云还毕恭毕敬地报了毕业学校和本人名字,并要从身上掏派遣证。原来,他也是上海华东师大的,是生物系的,叫陈宝兴,是上海人。
后来,青云和陈宝兴就被分配到新运处了。新运处是新线运输处,负责甘肃嘉峪关镜铁山支线上的临时运输管理。
青云和同学陈一块又坐火车向东到了嘉峪关第一铁路工程局新线运输处。
二、西行奇遇
有人说能有奇遇的人是不凡的人,是有福气的人。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奇遇,过得很平庸,而有奇遇的人生活相对是精彩的,即便单从精神境遇来说,也是令人感到新鲜和刺激的。
青云在西去的路上的确充满了奇遇,这不是虚拟杜撰的故事,而是百分百的事实。
其实青云不是一个人独自去新疆的,和青云一道去新疆的还有青云的堂妹赛花。
赛花是青云二叔的女儿,她去新疆是找青云二姑的,一个小女孩独自不敢远行,恰逢青云去新疆报到,青云二叔就让青云带着赛花一道走,把赛花带到乌鲁木齐,然后由赛花一个人去库车找青云二姑。
青云二姑叫梅荣,姑父是新疆建设兵团的。
青云跟赛花先把车票买到了兰州。为什么不一下买到乌鲁木齐呢?是因为青云二叔没有足够的钱给赛花一下买到乌鲁木齐,而青云也没有钱可以给赛花买到乌鲁木齐。只能到兰州后,先从兰州到白银找青云堂哥万春,从他那里拿些钱再往新疆走,也是顺路去万春哥那里看看。
青云跟赛花在郑州买了去兰州的车票后就坐在候车室的长凳子上休息。
记得车好像是后半夜的。
坐的久了,脚就有点肿了,青云就脱掉鞋子歪倒在长凳子上迷昏了一会。
等青云再睁开眼时,不见了鞋子,“哎呀,我的鞋怎么不见了!”青云惊叫起来。
赛花听到青云的叫喊,就弯着腰在地上到处给青云找,但怎么也找不到。
“刚才有个老头提个布兜从这过去了,是不是他拿了呢?”赛花说着就用眼光四处搜寻那个老头。
可巧就在候车室的一角看到了那个老头。
赛花跑过去,厉声问:“你拿我哥的鞋没有?”不等那老头说话,就劈手夺过了老头手中的布兜,从里面把青云的鞋子提了出来。
赛花一手提着青云的鞋子一手押着“俘虏”来到青云的面前。那老头十分苦情地求饶,说看见这是双新鞋想偷了去卖几元钱花。
青云气愤地责备那老头说:“你把我的鞋拿走,大冬天的,等会车来了,你可咋叫我咋上车?”
那老头认错不迭。
青云看那老头瘦骨伶仃的可怜样子,动了恻隐之心,没有难为那老头,放他走了。
要真丢了鞋,青云可该咋办呢?事情不大,好险!
车到了兰州已是又一个晚上了。想起了高中同学刘国正和史振录,在离火车站不远的红旗机械厂找到了史振录,在史振录那里住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青云和赛花打车去了白银。
出了火车站,青云和赛花问了路,找到了往石咀山矿区去的通勤火车站。
这时,正好从石咀山开到白银的通勤车到了。别人告诉:“就上这个车,等会这车就返回石咀山了。”
就在青云等着车上的人下完后准备上车时,赛花高兴地用手指着前方说:“看,那是咱哥!”
青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青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等赛花又说了一遍,青云才相信赛花是在下车的人中发现了万春哥。
顺着赛花指着的手往前看,好多人正下火车,茫茫人流中青云也认不出来哪是万春哥。
青云和万春奇也好多年没有见过面了。赛花和万春都是二叔的孩子,他们是亲兄妹,青云是堂兄弟。
在这里能碰见万春哥,不期而遇,也算是巧吧!
万春哥见青云和妹子来了自然是十分高兴。本来就是一家人吗!
相见之后,该说的话都说了,这里就不罗嗦了。
万春哥并没有马上领青云和赛花回石嘴山。
万春哥说他们今天休息日,他们每逢休息日都来白银市转转,好买些东西,今天他是来白银找个朋友的。他要领青云和赛花到他朋友家去一下,然后再领青云们去石嘴山矿区住地。
在去那朋友家的半路上,不期又在半道上碰到了万春哥要找的那个人。
这世界上的事真是邪到一块了!
万春哥那朋友也是一个汽车司机,和万春哥大概是师兄弟吧。他见万春哥的弟、妹是从老家来的,很亲热地领着他们往他家里去。
在一排排青一色的泥坯墙、油毛毡顶的房子中找到了他的家,他站在门口,伸开右臂很客气地让客人们进屋。
进屋后,青云看到屋里有两个年轻女人在忙着什么。当她们抬头招呼时,和青云目光相遇,双方都一下惊呆了。
“秀兰姐!凤兰姐!”当青云十分确定眼前这两个女人是秀兰、凤兰后,像平时那样称呼她们。
“啊!你们认识呀!”万春哥和他朋友都惊讶地嘴巴张的老大,半天合不上。
秀兰和凤兰是姐妹俩。秀兰是姐,凤兰是妹。青云哥的朋友是凤兰的女婿。凤兰有了孩子,又要上班,秀兰是来临时帮凤兰带带孩子的。她们是青云家在干石桥住时一个院子的邻居。她们的爹叫张锁,哥叫张发根,弟叫张秀红。
大家都很惊喜,一种他乡遇故旧的惊喜,一种人生何处不相逢的惊喜!
秀兰和凤兰姐妹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舞阳城里出类拔萃的大美人。姐妹俩都是一米六五的高个,留着两条大辫子,身材舒展,不妖不媚,端庄大方,丰标秀整。
记得几年前有个星期天在大院门楼里和张婶闲说话,知道凤兰先于秀兰出嫁了,嫁到哪里也不知道。
青云和秀兰接触较多,尤其是高考前后,秀兰看青云夜以继日地看书学习,身体日渐消瘦羸弱,常和青云姥姥、青云妈议论,她好像很担心青云经受不住考不上大学所受的打击,后来她听到青云录取的消息后笑得一脸阳光灿烂。
很善良的一个人呀!红颜簿命!听说后来秀兰嫁到安徽,死于难产。
秀兰姐地下有知,青云在打开这久久尘封的记忆时,向您献上心香一柱:安息吧,秀兰姐!
三、奔向嘉峪关
因为几天连续乘火车,上火了,牙疼,一个尽头牙牙周发炎了(智齿),一边脸都肿了。局干部部的曹崇礼(河南西平人)劝青云趁到局报到的机会,在局医院把牙拔了,不然到处里医院条件有限,疼起来还真没办法。青云就在局医院拔了牙,可是拔牙大夫的医术不敢恭维,剜了好大一个窟窿,流了好多血,夜里醒来血块都堵了一嗓子。因此,在乌鲁木齐大概停了有十来天时间,青云才启程往新运处所在地嘉峪关去。
从局机关到火车站有好长一段路程,青云和陈宝兴预计的时间是完全充裕的,大概是因为某地武斗道路不通,汽车绕来绕去的原因,青云和陈宝兴进站的时候,车就要启动了,青云便尽全力以最快地速度向即将开行的列车冲去,好心的列车员还向青云招着手并焦急地呼喊着“快,快!”。
青云是尽了生命的最大极限向列车飞奔,就在青云一只脚踏上车门口的踏板的同时列车就开动了,好心的列车员把青云连拉带拽地拉上了车。
进入车箱内时,浑身力气已经使尽,气喘嘘嘘,满身大汗,一颗心跳得像要从胸口蹦出去一样,青云只有先靠在车门的门框边喘气。
当青云缓过劲时,看到一个姑娘正冲他笑。她大概一开始就从车窗上看到了青云急忙飞跑的样子,青云当时可能是很狼狈、很可笑的。
青云看到她的坐位边是空的,她也向青云招手让青云坐在那里,青云就过去在她旁边就坐了。
坐下后慢慢就聊开了。她知道了青云们是今年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分到了甘肃嘉峪关新运处。青云们也知道了她是局铁三中毕业后安排的,17岁了,家是建筑处的,父亲不在了,老家是广东的,自幼随父母在新疆长大,现在接班分配到了陕西阳平关三处。
一路上大概谈了很多,大概是为了互相排遗旅途的寂寞,但能记得好像就这些了。
入夜,在列车的震动摇摆和单调的咔答答的声响中人们常是时睡时醒。
当青云迷昏一阵醒来时,发现她没睡着。
她轻轻问青云:“你叫什么名字?”
青云回答了她。
她又问:“怎么写?”
青云又回答了她。
她自己介绍说:“我叫陈杏梅,杏树的杏,梅花的梅!”
车到嘉裕关后,青云就下车了。陈杏梅是到阳平关的,要到宝鸡转车,向南才到阳平关。
四年后,一九七二年,阳(平关)安(康)铁路即将修通,青云从1101西线分指挥部政工组(机关设在陕西勉县县委招待所)被抽调到1101总指挥部(驻地在西乡县城)负责编写通车典礼时彩车广播材料。
青云来到总指挥部后,总指挥部政工组原来认识的几个朋友都过来寒喧,有一个姑娘也大列列地进了为青云准备的临时办公室。
她一进屋便冲着青云大马金刀地叫:“青云!”
这人就是陈杏梅,现在是1101总指挥部的打字员。
青云一下子怔住了,青云的脑子在飞快地搜索着一幅幅图象,像电影的蒙太奇一样。但是,青云怎么也想不起来眼前这个衣着时髦长相俊美的大姑娘是谁。
“你忘了,咱们是坐一趟车离开乌鲁木齐的!”
经她提醒青云才明白,眼前这个人就是当初在车上笑青云的那个黄毛丫头。两个人的头像渐渐重叠在一起,保持了眉眼的一致性。
“噢,是,你叫?”
“陈杏梅,杏树的杏,梅花的梅!”还像当初一样的自我介绍。
陈杏梅的鲁莽和冲动,给当时在场的同事留下了调侃的戏语:“唉呀,青云呀,人家把你记在心里,天天想着你,你却把人家忘了!”
众人的轰笑把陈杏梅弄了个大红脸,但她马上用哈哈大笑遮掩过去了。
在西乡1101总指挥部工作很紧张,完成任务后青云就返回原单位了。
又五年后,1977年,青云调到局党校任理论教员,而陈杏梅早在阳安线通车后就调党校当打字员了。这次见面和1972年不同,青云和陈杏梅成了一个单位的同事。
这时的陈杏梅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过日子,那孩子叫明明。陈杏梅丈夫姓邓,是个工农兵大学生,也是广东人,在中铁一局二处当副队长。
直到1982年,青云和陈杏梅在局党校共事了五年,陈杏梅两口调回到广东东莞老家去了。
四、雄关独望
青云到新运处报到后,暂住在处招待所里。
处机关和招待所也就是几排油毛毡房子。每个屋子都有一盘用砖砌成的火炉,火炉上面有粗粗的烟筒一直戳过屋顶伸向天空,冒着白烟。那烟筒抽劲很大,往火炉里加煤的时候火苗轰轰直响,有时半截烟筒都烧得通红。每个屋子门前都堆着小山一样的煤堆。
这年分到新运的各大专院校和中专、技校毕业生有一百多人,局里将学生比较集中地分配到新运处,一是因为新运处工种较多,劳动强度相对较小,二是为了便于以后调配使用。
当时,好多人将知识分子称为臭老九,不乏歧视作践之事。而青云在新运处不说是被待若上宾,也算是格外受到爱护的。
青云到处里报到之后,处里对新分来的学生很优待,让青云们住在招待所充分休息,没有事可以到各处转转玩玩。
几天后青云被通知分配到工务队。
也许是嘉峪关海拔比较高的原因,也许是时差的原因,一连几天青云每天早上总醒不过来,一睡就是八、九点才醒。因此,好几天都没见到过工务队工人。
一天,青云特意一早就起床,到工务队工人的驻地去看看。去的时候,工人们正在列队点名。他们大都是一脸铁黑,胡子拉叉。有的戴着一顶长毛狗皮帽子,还一个帽耳向上翘着,一个帽耳向下答拉着。还有的把个皮大衣两襟掖着,不扣扣子,腰里束个麻绳……。
点名的时候一个个嗡声嗡气的。
“这不活托托跟马步芳的土匪一样吗!”看了后心里泛起了丝丝哀凉:过几天自己将和他们站在一起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未来呢?也成为他们那样吗?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愁怅而独悲?”心中暗自吟诵着那并不妥贴的诗句。
几天以后的下工时间,工务队的队长亲自到招待所接青云了,当然是安排青云到工务队工班参加劳动。
队长叫周幼学,一看就知道是个干部,和那些腰里拴麻绳的人不同。
周队长竞扛起青云的行李而让青云空着手。
青云被领到一个帐篷前。工务队住的都是帐篷,一个空场子里搭有十几顶帐篷。
“就在这里。”周认长掀开帐篷的棉帘子进去了,青云也赶紧随着进了帐篷。
帐篷里有几个工人正在擦洗身子,有的赤luo着上身。他们一见青云进来,都赶忙拿衣服往身上套,那惊慌的样子让人十分不解。
后来,青云才知道他们把青云当成个女的了。
“穿了个棉猴,那脸细白细白的,秀气!都以为你是个女的呢!”后来,王正东讲述了那天见青云的感觉。
王正东,原来也是队上的一个干部,不清楚犯了什么错误,下到工班里劳动改造呢。青云的帐篷里还住着一个叫邢毅的老头,是搞财务的,郑州人,业务上很有一套,大概是站错队而下到工班劳动的。还有一个和青云一样的学生兵叫杨建泽,是包头铁运校毕业分来的,青云和他俩人的床铺头对头。其他还有一个临时工,是甘肃庆阳的。那时候何以有临时工,不太清楚。
当天,队上就给青云发了全套劳保用品,工作服,皮大衣,皮鞋,皮帽,手套。据说这一套行头值不少钱呢。
第二天,青云就参加了点名。然后和几十个工人坐平板上到一个什么地方养路。坐在平板车上的时候,旁边有一个戴眼镜的老同志提醒青云往里坐坐以免发生危险。青云很礼貌地叫他师父,他却说:“不要叫我师付,我是劳动改造的。”后来,知道他叫张继瑞,也是搞财务的,还是个什么负责人。
那样气候下坐平板车是很冷的,青云看到一个工人拿着一件工具,像掘地的洋镐一样,但洋镐一头尖,另一头呈铲状,这件工具却一头尖,一头方。青云问张继瑞这东西是干什么的?张继瑞说这个也叫洋镐,是往枕木下“穿”道碴用的。当时青云觉得难以理解。
到了养路地点,貌如张飞的班长祁大胡子开始安排工作,而给青云安排的却是铲铲道心的雪。
这分明是在照顾青云。
看起来那么粗憾甚至有点凶像的人却有着那么一副柔情心肠。人呀,真不可以貌取人呀!但无用的青云,铲雪居然也铲出了一身大汗。
在以后的岁月里,青云并不是甘心吃照顾饭的人。青云想,青云既然一个月也拿着47元工资,加流动津贴16元,吃着45斤重体力劳动标准的粮,青云就得像个工人一样干。
后来,青云真的顶个人干了!起道、拨道、上碴、砸洋镐、扛枕木、装车、卸车青云都干了,是和其他人一样地干了。一百八十斤重的枕木青云也照扛。不过,体力还是不如人家一直干体力活的人。好在那时候,谁也没有规定青云必须干多少,一切都是青云自愿。比如扛枕木,扛不动时青云就坐下了,也没有任何人非叫青云扛。
工人自有工人的胸怀,什么臭老九等等,他们在心里还真没当会事。他们觉得,你们有文化,能和我们一样下力受苦那就是很值得同情的。
那时候流行一种口号:“工人阶级领导一切”。青云听到有的工人们却说“我们领导啥?还不是领导铁锹、洋镐把!”
从驻地向南望去,便是雄伟壮观的嘉峪关城楼。嘉峪关为明代长城的西端起点,过去读书便知长城“西起嘉峪关东到山海关”的说法。
嘉峪关东连酒泉,西接玉门,自古为兵家要地,有河西重镇、边陲锁钥之称。
今置身雄关脚下,东方游子难免不发思古之幽情,在嘉峪关一年多时间,青云曾携朋友无数次登临关城。
登临雄关及乎是青云休礼拜天的唯一消遣,有时白天去了晚上还要去。每次登临都留连忘返,有种与古代戍边将士心灵神交的感觉。
凭栏远眺,看西风萧萧,大漠渺渺,残月低徊,白雪皑皑,落日承金,百峰被银,就遥想当年那种金戈铁骑、云飞马啸、风卷旌旗、沙场点兵的壮观,也似乎看到那“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白刃交而旌旗乱,两军接而山河动”的壮烈场面。
登临嘉峪关,青云倒也写过一首诗:
日暮重上嘉峪关,
魂随鸟飞人凭栏,
无边黄沙连天际,
万里寒云接荒原,
游子东望乡关处,
孤月残照山外山,
莫道戍边成白骨,
深闺梦中难团圆。
每一登临雄关,青云总想找到一些历史的陈迹,可惜除了一些建筑物的残砖断瓦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现。
嘉峪关巍峨的城楼下,有一戏台,那是过去戏班子来此唱戏的地方。那戏台有一幅对联:“悲欢离合演往事,愚贤忠佞认当场”,说的倒十分贴切。
一次,青云几个朋友相互连推带拉爬上了关城外的这个戏台。
青云在那戏台的白灰墙上,看到了许多当年来这里演出的艺人们的涂鸦。有什么“合班大吉”的字样,也有一些类似“厕所文化”的黄色东西,有一首歪诗倒尽用隐喻手法,很有技巧:曲经幽雅地,双峰夹小溪,洞内花艳艳,户外草萋萋,可叹方寸地,净把世人迷。青云随处浏览,见戏台里面一面墙上有一首四言诗,道尽了江湖艺人的悲酸:
人生漂泊五十年,
岁当甲子到雄关,
人说此关风光好,
江湖子弟不值钱。
在工务队,青云每天早饭后上工,中午炊食员把饭菜送到工地,很多工人不带饭碗,就把铁锹用皮大衣擦几下,把菜打在铁锹上吃,好在那铁锹天天和碎石相磨擦,倒也被磨得雪亮,再经一擦却是一尘不染的。
下工回来,青云和其他工友一样,打上一桶热水,上上下下都洗了,换上干净的衣裳,泡上一杯茉莉花茶,在茶里再放上一勺糖,一股甜丝丝的清香便飘浮上来,挨着自己的铺坐下了,喝着茶,看着烧得红通通的火炉,这时,才真正觉得什么是舒服、什么是自在和享受!
到了初夏的季节,才有点姗姗而来的春的气息。不知那位师付在帐篷外种了一棵白杨树,才一人多高,枝条上长出了绿叶。那树叶的绿色像绿缎子,像绿宝石,绿得照人的眼睛。由于那树叶的绿与周围的沙土色反差太大,所以显得格外翠绿。在内地很少看到这样耀激的绿!这耀眼的绿使人感到一种生命激情的存在。
夏天,雨水也很少,白天炎热,夜里很凉。不用凉席,得盖被子,被子薄了还不行。
也有月白风清的夜晚,那月光从卷起的帐篷窗帘外射进来,银辉皎洁,明亮清幽,青云试过,真能看见书上的字。这样的夜晚青云常常失眠,不是睡不着,而是不想睡,觉得在这样静谧的月夜里睡着了太可惜,太辜负了良辰美景。于是,就躺在床上看着月亮静静地想呀,想呀。
青云到队上不久,一天有人通知青云,让青云到库房里找管理员拿棉花。队长说青云的被褥太薄。
是,青云的被子只有四斤重,而且是多年的老套子了,褥子只有一条,也很薄。管理员说这棉花,白给你,不要钱的,看你可怜,照顾你的。青云打了一床棉被和一条褥子,铺上了,盖上了,觉得天下还有这么舒服的感觉呀!
领过了几个月的工资,看看存下来有一百多元了。很激动地跑到嘉峪关百货大楼里去要为自己买只手表。“上海牌,没有全钢的,只有半钢的,要全钢的要等。”不等了,就买了!为什么不等了?太想要了!夜里将表放在枕头下,听着那清脆的答答声,直想笑呀!
-全文完-
▷ 进入木有花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