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眼莲

第九章

要结婚了。

我在喜悦中带着无法抗拒的感伤。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为我缝制嫁衣呢？

沈扬通知了远在法国的父母，而我犹豫着，没有勇气去通知那个被我疏忽了许久的父亲。我心里有另一层顾虑，沈扬却要我一定请父亲来。我为有应允。毕竟，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实在不该绝情。

“紫眸，你真的决定要结婚了吗？”青尘瞪大眼睛问我，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喜。

“是的，青尘。”我垂下了眼。

“太好了！紫眸！”青尘开心得叫了起来，“恭喜你！紫眸，恭喜你！这些真是太好了！”

“青尘。”

“傻丫头。你应该高兴的。沈扬会是个好丈夫的。”青尘眼眶微红，她问，“婚期定了吗？礼服呢？酒席呢？还有，喜帖发了没有？结婚的东西准备了吗？”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使我感动不已。

“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差不多还有二十几天。礼服沈扬会帮我选，”我一一回答，心里一阵黯然，“我们不准备大办筵席，只是请家里人和要好的朋友聚一聚。青尘，我只有一个人，没有什么可准备的。沈扬知道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青尘揽我入怀，“不许这么伤感！谁说你只有一个人？你不是还有沈扬吗？不是还有我吗？”青尘微嗔，“都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怎能如此伤感呢？记住，你不是只要一个人的！”

“青尘，你说，沈扬的父母会接受我吗？”我战战兢兢的提出心里的不安，“青尘，我真的，很怕。”

“紫眸，你想太多了。”青尘劝慰我，“现在没有人还会在乎‘门当户对’这一套的。再说了，沈扬的父母是外交出身，又久居海外，思想更不会保守。况且，像你这样美丽、聪慧的可人儿，又有谁会不喜欢呢？只怕他们疼你还来不及呢！别担心了。上天不会再伤害你了。”

我感激得靠着青尘。但愿如此。

青尘拍拍我的脸，声音有些颤抖，“好了，我今天不上班，陪你上街购物。哪有人结婚不准备准备的。来，我陪你上街。”

走在阳光灿烂的街头，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上苍的感激。感激上苍赐我像沈扬那样好的爱人；感激上苍恩赐我如青尘般的亲人。是他们让我在这灰暗冷漠的人世间不时地感到人间的温暖，让我明白这世界伤害存活着真实可靠的真情真意。

我的心情开朗明亮。

“紫眸，你来！”青尘在叫。我走过去，她指着橱窗里一件旗袍，“你看，多美。”

我看见了。真的很美！

浅紫的底子上雨雾蒙蒙的落满了深紫色的紫丁香，浓浓的花瓣，细碎的新叶。水幽幽的湖面上漂着轻软的花瓣，一如那首被父母珍爱了许多年的风琴曲。

“走，我们进去。”青尘拉我进去。

我伸手抚过那婴儿肌肤般幼滑的绸缎，抚过那或开或落的紫丁香。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候。那紫丁香原是妈妈的最爱；而旗袍，是阿婆的最爱。阿婆说，只有旗袍，才能江南女子的秀美飘逸、端庄贤淑与温柔含蓄毫无保留的衬托出来。

妈妈。

如果妈妈看到紫眸即将披着嫁衣，心里该有怎样的欣喜与安慰？

阿婆呢？阿婆如果看见心爱的紫眸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心里又该是怎样的眷恋与不舍？

我的泪点点滴滴的落，纷纷扬扬的滴落在那袭精美的旗袍上，层层晕开，像朵朵玲珑的冰花融在了一起。

“紫眸，怎么哭了？”青尘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来。我匆匆地拭去泪。青尘看着我，心疼的叹息，“傻孩子，别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去试一下衣服吧。”

“要我穿旗袍？”我犹豫着，“青尘，我穿会好看吗？”

“一定会好看的。”青尘说，“知道吗，紫眸，你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

“贵族气？”我苦笑着。邱姨说我是小家碧玉里的白莲花，孤傲可怜。

“你是个落难的公主。”青尘抚着我的头发，“倘若你自幼养尊处优，不必为生活四处奔波；倘若你眉间的迷惘与无助能在淡一些，能够消失；倘若你眼里的忧郁能被清澈取代，紫眸，你将是最尊贵优雅的公主。”

我终于去试那件旗袍。满身的紫丁香，就算是妈妈送来的祝福吧。

“紫眸，你知道你有多美吗？”青尘看着我，赞叹着，“像个坠落红尘的天使，像块纯净性灵的紫水晶。天哪，紫眸，你真美。”

我羞涩的垂下头。

“紫眸，我们再去买一副紫水晶的耳坠，旗袍是小立领的，项链可以不要，但耳坠少不了。”青尘说，“我要你完美。”

“青尘，我有一副紫丁香形状的耳坠。”

“那就太完美了。紫眸，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看，一切都是那么的顺。”青尘愉快地笑起来，“你将会是最美丽最幸福的新娘子。”

青尘说，结婚是一生一世的大事，半点遗憾也不要留下。她尽心尽力地为我挑选每一样东西，她说要帮我打造一个温馨、完整、完美的家，让我从此不再有忧伤。

随着婚期的逼近，沈扬的父母终于从法国赶了回来。我忐忑的与他们见了面。

沈扬的父亲与沈扬惊人的相似，风度一如沈扬般优雅但却更加尊贵，那种外交官的气质令人不由自主地起了敬畏之心。他有种过分重视礼貌的感觉，或许是久居海外之故。幸喜，他的客气适可而止。比较之下，沈扬的母亲显得娴静温柔，她并不十分美丽，却极善解人意。有一双与沈扬一般无二的清澈眸子。五十多岁的人，依然有着孩童的天真以及成熟妇人一贯的从容、忍让和包容慈爱。宽容温和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她让我想起阿婆。

他们竟熟知我的身世，却并无太多得闲言。只以味的包容我，绝不让我有一丝尴尬。

我放下了心头的大石。

我确信，这一次，我是真地抓住了幸福的青鸟。

婚纱店来电话，说可以试婚纱了。

沈扬陪我去试婚纱。青尘同去。

那时沈扬请特意为我设计并缝制的一袭仙味十足的纯白婚纱。用了精致的雪纺和蕾丝。腰线很高，打了许多细细小小的褶，层层曲曲，洋洋洒洒。领口、袖口和裙摆处绣着冰蓝色的玫瑰。沈扬说那是为了配他冰蓝色的衬衣。而最让我感动的是沈扬竟叫人在胸口处绣了一簇怒放的凤眼莲。

我的感动如浪潮澎湃。对幸福的信念更加的坚定。

乍惊乍喜的试穿婚纱。

镜中，那如梦般的白纱层层叠叠纷飞着，飘逸云天外，有种不可沾染的圣洁，如雨天的泪，冬日的冰，悄悄地散发着静谧的芬芳。

仿佛一位纯纯的胭脂女子在黄昏里的歌谣。

那梦幻的色彩衬得我冰肌玉骨、双眸晶莹，如云中仙子般轻灵秀逸。而点缀在胸口的玫瑰和紫色的凤眼莲更有到了极致的浪漫。

那一刻，我如童话中参加舞会的灰姑娘，艳冠群芳，光彩夺目。

沈扬俯身为我整理裙裾。

青尘在一旁，极力的称赞我。

婚纱店的店员说我是最美艳最动人最灵秀俊俏的新娘。

我有飘飘然的陶醉感。

幸福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没有苏杭的日子里，我的心像是迷途的小鸟，寻寻觅觅终找不到归路。直道遇见了沈扬，我冷漠的心才像初春解冻的小河，逐渐的恢复了生机与柔情。漂亮健康、深情优雅的沈扬对我来说简直是奢侈。而我却真实地拥有了他。我迷迷茫茫的仿佛走进了一个完美的梦里。

终于决定嫁给沈扬，我是心甘情愿、义无反顾的。

漂泊的生涯终于要划上句号了。

从此不会再有泪撒落心头，从此相伴的将是快乐与幸福。

我将有如同春花般美艳的笑容。

我微笑着，从镜中寻找沈扬的表情。

沈扬看上去幸福极了。眉梢眼角有满溢的笑容，柔情似水，眉目动情。

门外是灿烂的阳光蓝盈盈的天。

沈扬承诺要给我一生一世的幸福的。

我看到自己的喜气洋洋。

然后，我在镜中的笑容迅速的冻结，如同遭遇狂风的花朵，迅速的跌落，憔悴风干。透过镜子，我看到了玻璃门外的苏杭！

以为是幻觉，闭上眼睛深呼吸，重新心惊胆战的睁开——苏杭就在咫尺的玻璃门外！他真地就在！！！

隔着镜子，我和他四目相对。他的目光直愣愣的落在我白色的婚纱上，眼神里有种刻骨铭心的绝望。刹那间，我头晕心跳，耳鸣眼花，泪水夺眶而出。遥远的记忆和疼痛穿越时空如同泛滥的潮水，淹没了我将做新娘的喜悦。

回首我过去的日子，那些悲伤的记忆像反复出现的苍白残片，被一阵风吹起来，盘旋着在我身边呜咽着不愿离去。我是那么的惧怕那些不堪回首的凄凉。然而，过去的故事曾经是那么痛彻心肺的记忆，一碰，就有泪滚落如珠。

苏杭，那个我曾渴望在他的笑容里归宿的男子，此刻就在眼前，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陌生！

几年的情意，恍如昨日。

是否，从那个多年前的雨夜开始，在那些遥远的夏日里，在凤眼莲盛开的清辉中，我生命的寻隙就已经开始？

苏杭的出现，我始料未及。

旧事惊心，以双莲影藕丝断。

幸福振翅欲飞。

“紫眸，你怎么又哭了？”

我听到沈扬在耳畔轻问，“怎么又哭了呢？傻孩子，你别担心，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他说，“我不会再让你流泪了。紫眸，我要你从今后只有笑颜如花。”

我在镜中寻找苏杭的目光。

然而，苏杭已经无踪。

“我不会再让你流泪了。”

这承诺，那么的熟悉那么的真实。

恍惚间，我顾不得沈扬的惊愕，顾不得青尘的惊呼，顾不得换下婚纱，飞快地朝门外跑去。泪水疯狂的流泻着，一切景物在视线里模糊。

蓦地，轰然一声巨响，但觉天旋地转、教人呕心反胃的刺激，然后，我给高高的抛起，又给重重的摔下。有硬物击中我的额头，我给重重的压着。顿时天昏地暗的疼痛难挡。眼睛附近有条猩红的小蛇蜿蠕动。

模糊中，我仿佛看到漫天的凤眼莲从空中纷纷扬扬的撒落。

纷纷扬扬，铺天盖地。

形成一股紫色的漩涡i，强烈的吸引着我，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被卷了进去，虚虚弱弱的，只余一息。

“紫眸！紫眸！”

我听到沈扬急切的叫声。

沈扬。沈扬！

我挣扎着。依恋的目光努力的寻找着沈扬。

我看到了沈扬的目光。

我的目光在他的眉宇间痴痴的留连，心底有一股子揪心的绝望。在此之前，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认真地心疼过他呢？

生命原来如此不易，夫妻原来如此恩深情重，携手的韶光原来如此的短暂。

而我，怎么从来都不曾知道呢？我想起，我竟让从来没有说过爱他，而我竟是如此的深爱着他。

原来，我竟是如此的深爱着沈扬！

沈扬，沈扬，原来我是如此深爱你而不自知！

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看。

“沈扬，我爱你！”

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