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烟雨喜好之一是欣赏网名,我以为网名与名字不同,名字没什么好欣赏的,无外乎长者的期许,没什么根据,当然,笃信生辰八字或者六爻八卦者会振振有词,除此或许就是个符号。而网名不然,内涵着个人对人生对世界的某种浓缩概括,或者一个经验教训的判断,或者价值观的一种展现,或者希望或者幻灭的诠释。所以,拜读文章之外,最大的兴趣就是面对着各色的网名出神。
初见“月下的清辉”,想到的当然是自然现象,也曾揣测其中一定有某种自然之外的意义。及至后来,“但愿月下的清辉给夜归人照亮回家的路”——这句话跃入眼帘,我的心悸动不已!那时起,一直有一种专题抒写的莫名冲动。老实说,我不愁抒写,纵使万言的晦涩论文也不惧,然而,此篇却久未动笔。我曾夜问自己,为何如此莫名地冲动却又踯躅于动笔?
但凡看过我有关童少年文字的朋友知道,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我曾以为,随着时光的流逝,原本苦难的往昔,经岁月的洗涤早已淡却了色彩,我不怪恨任何人,即便彼时他造成过莫大的伤害。我以为,那是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灾难,没有幸与不幸,俱为受害者,理性地反思避免殃及国家和民族的悲剧重演是为正途!至于具体到个人,相逢一笑泯恩仇足矣!所以,关于个人的记忆,几乎只剩下懵懂的初爱,只剩下永远的善玉!然而,那一日,姐姐来了,终于,我突然明白了自己面对这句话甚至这个名字为何会产生莫名的冲动而又踯躅于动笔,明白了有些往事只是尘封已久而事实上永难忘却——关于我的姐姐!
【一】
原始深林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规律赤luo裸的展现着。鳞次栉比的树木竞相拔高,笔直挺拔,直到数十米的顶端才张开枝杈,宛如一顶伞盖,接受着阳光雨露,而那些矮小的,因为不能光合作用,枯死而腐朽。
站在山巅,一眼望去——倘若是在春秋两季,你眼前一定是一幅由不同树种叶的颜色交织而成的油画,适逢山风吹过,起伏之间更增加了层林尽染的动感;倘若是在夏季,景色则显得单调,全然绿色的海洋。置身其间,纵然正午时分,也仿佛黄昏,别说沐浴阳光,就是天也难得看见。脚下厚厚的腐蚀土软绵绵的,仿佛踩在席梦思垫子上,周遭弥漫着霉味浓郁的潮气。倒是有个好处,就是下再大的雨,也不会有滂沱的感觉,惟有头顶那天然伞盖发出的承接风雨的奏响。
现在是冬季,林子里明亮了许多。
林间雪地上,就像学生们刚跑过操的操场,遍布着动物留下的足迹。
两个人影在树干的空隙间时隐时现,其中一个是女孩,她身材高挑,看上去很瘦弱,但是行动十分敏捷;那年她17岁。另一个是男孩,个子不高胖乎乎的,活像个笨拙却闲不住的小熊;那年他11岁。
“姐,你慢点。”跟在后面连跑带颠的弟弟喊着,“我跟不上。”于是,姐姐慢下来,“害怕了?”她说。“嗯哪!”弟弟一边应着,一边惊惧的四下里张望,“姐,你说碰上黑瞎子怎么办?”他说。
“净瞎说!”姐姐断不会说害怕的,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向周遭已经开始暗淡的林子看了看,“没事,别怕。什么动物都让你咋呼得吓跑了。”她说。姐姐这样说,弟弟胆子壮了许多。
可是没多大一会,弟弟又咋呼起来。“又咋地了?看你小胆的,没事也让你吓死了。”姐姐说着,从大树后面转出来,看见弟弟忍不住笑了。树杈上的积雪落下来砸了弟弟满头满脸,像个雪人立在那,她连忙跑过去把灌进领口的雪清除了,“看你这些事呀。”她说,“冻得慌吧?”
“嗯哪,太冷了!冻得慌。”弟弟说。能不冻得慌吗,单薄的衣服还露着膝破着腚的,适才连跑带颠出了身汗,现在雪灌进去,跟泼了水似的。姐姐把自己的围巾给弟弟围上。“都是你淘气,你看,衣服不是这破就是那破。”姐姐说,“咱们别停下,停下更冷了。”
【二】
“姐,你说咱们都转了一天了也没找到,还能找到吗?”弟弟恐惧中带着疑惑。姐弟俩凌晨三点离开的家,接近中午才来到这数十里外的森林里,此刻,天快黑了。“要是迷了路,咱怎么回家呀?”他说。
“咱不能白来一趟,听人家说这片林子里有。”姐姐说,“你别到处瞎跑,跟在我身边,咱再找找,一定能找到。”“嗯哪。”弟弟答应着,亦步亦趋一步不离开姐姐了。
“有姐姐呐,咱不会迷路。”姐姐说得似乎很有底气,弟弟踏实了。
少不更事的我彼时根本想不到其实她还只是个少女,她所面对和承受的一切,正常情况下远非她所能够,但是她不仅面对还承受着,而且她从没抱怨和退缩,所以我以为她无所不能!我特信任姐姐,她是我的依靠。直到很久以后——我成人了,才领会得到这种信任和依靠是多么的无知和自私!而她,为此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和辛苦!
我的姐姐,她叫萍儿。她的漂亮,十里八乡远近闻名,见过她的人都说她一看就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说我家有个仙女——的确,纵然现在姐姐依旧风姿绰约!更奇妙的,你甚至一点都看不出她曾经遭受的苦难磨砺!而她,不善言语,几乎从不对人谈起那些往事,所以曾有人误以为她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然而我知道,她特勤劳,农忙时节,她会和那些大人一样去劳作。在那插秧的时节,为着能多挣些工分,她总是从天蒙蒙亮到夜幕降临,赤着脚弯着腰于冰冷的稻田里。她总是插的面积最多的一个,为此,她腰疼的几乎难以直立,她的腿上脚上被蚂蝗叮咬和冷水浸泡,一片一片的红肿,她的手指没有完肤,总是渗着血。即便如此,一旦回到家,所有的家务仍由她操持。她特爱干净,总是把家里收拾的一尘不染,脏衣服绝不会过夜,也因此,我自小就没有自己洗过。她特倔强,从不服软,不论是在外面遭受宵小之辈的欺负还是在家里被爸爸妈妈责怪,委屈了也一声不吭,甚至怄气不吃饭,但是仍旧不会耽误劳作。她特聪明,小学只用了三年——两次跳级,然而中学她辍学了,但是她从没埋怨过。
【三】
此刻,姐弟俩在寻找木通,一种生长在原始深林里的中药材,其形状和生长方式类似于藤,缠绕依附于树上,树多高它多高。冬季采取,切片焙干可以卖给收购站。
天就要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姐弟俩终于找到了一架!
姐姐把它从根砍断,两个人使足了力气,试图把它从树上拽下来,可是,它的枝蔓牢牢地缠绕着树头的枝杈,任你拉扯怎么也拽不下来。
“姐,把砍刀给我。”弟弟把刀別在背后的裤腰上,脱下胶鞋。“小心点。”姐姐叮嘱的时候,弟弟已像猴子似的爬上树去。
“行了,别爬太高!”姐姐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树上。
好不容易找到的,怎能轻易放弃。弟弟径直爬到树杈上,再不能爬了,才肯罢休。等到下得树来,脚上磨起了血印。
“疼不?”姐姐用裹脚布给他包裹好,然后穿上胶鞋,一边说。“没事。”弟弟说。
一架木通截成数段,足足两大捆两小捆。姐弟俩心满意足了。
“早饿了吧?”姐姐取出玉米饼子和咸菜疙瘩,“都冻硬了。”说着,挑了个软点的递给弟弟。这时,弟弟早已团好了两个雪团,自己一边啃着,一边递给姐姐一个。
【四】
“三九四九冻死牤牛”的季节,大雪覆盖着原野,整条山川白皑皑的。一条冰封雪盖的河流蜿蜒于大川之中茂密的林间,河边,曲折的小路在两个负重的孩子脚下延伸。
姐姐背着两个大捆,弟弟背着两个小捆,一前一后。这时,不感觉冷,甚至还有汗。
“姐,歇会吧。”弟弟央求道。“一歇,那就更走不动了。”姐姐回头看着趔趔趄趄的弟弟,“再走一段,前面背风的地儿再歇。”她说。“嗯哪。”弟弟挺了挺腰,仿佛望见了梅子的士兵。
【五】
“你就光糊弄我,一会歇一会歇的!”弟弟终于坚持不住了,“我一步也走不动了。”他说,带着哭腔,重重地坐到地上。他哪里知道,其实姐姐也早已到了体能的极限。
“不能歇时间长了,要不脚伤冻坏了就麻烦了。”姐姐给他检查了一下脚上的裹布。是不能歇久了,饥寒交迫下,适才出的满身汗,冷风一抽透心的凉,禁不住的直打寒战。
姐姐把一个小捆的放到自己的背架上,“这样行了吧?”她说,“看你完蛋的。”弟弟笑了,浑身似乎增添了力气。
他一下子站起来,可是姐姐却没有,在她第二次努力尝试站起来时,连人带背架一同栽到前面,整个头深深地埋进雪里。
“要不咱扔一捆吧?”弟弟帮姐姐翻过身来。“净胡说。好不容易弄的。”姐姐很坚定,“没事,起猛了。”她说,“你帮我扶起来就行了。”
【六】
一轮皎洁的明月爬上山岗,水银泻地一般的清辉与积雪交映,回家的路尽管漫长而艰难,却于朦胧里依稀可见。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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