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铭心的悠悠师生情
——我与廖子东教授
廖子东教授,兴宁新墟镇蓝布人。1919年生,1993年逝世。1932年就任
《梅县日报》主编。抗日战争爆发后曾在香港以“大孤”笔名发表抗日杂文。
其后任衡阳《湘潮日报》和长沙《国民日报》总编辑。抗战胜利前后,回到兴
宁任《时事日报》主笔。他在该报发表的长篇连载《中日八年战争回顾》,影
响深远,至今为兴宁老一辈文化人称道。1940年代起,他发表了许多小说散文
。他著作甚丰,据说达几百万言,反映了时代精神。他大陆易帜前就曾在华南
师大的前身广东文理学院认副教授,易帜后聘为华南师范大学(时称华南师范
学院,下同)中文系教授,任副主任、主任。
1963年秋,我踏进了华师中文系的殿堂。
我从粤东北贫穷的兴宁山区走来,从国民经济特困的神州大饥荒中走来,
从艰难的高考拼命中走来。(因那时许多大学“下马”,进大学门特别难。)
与落后的故乡相比,大学是“天堂”啊。
更难忘的是,这里的老师真好。而在我恩师群里,就有廖子东、罗孟玮(
罗倬汉)、林浪、傅思均、陈伟俊等一批兴宁籍才俊。
虽过去近五十年,往事如烟;但一提起笔写廖子东教授,思想的闸门便轰
然而开…
春风化雨 情深似海
我上华师时,廖子东教授是中文系副主任,三级教授。他中等身材,脸色
红润,微胖,平头寸发。给人慈眉善眼的佛像感觉。他操的是带点客家口音的
普通话,但表达非常流利。在我认识的客家教授中,他的普通话是最好的。
在那阶级斗争的大气候下,说起人家在国民党统治下的功绩,虽说是在抗
日时期,也是非常危险的。私下听到学长提起他以前是多产作家,写了几百万
字文章,我这书呆子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肃然起敬……
听他的课,实在是莫大享受。他登上讲台,娓娓道来,口若悬河。很少见
他看教案本,也不见他有什么沉思,只是飞流直下的讲。那丰富的学识,那开
阔的视野,加上他召之即来的文人轶事的佐料穿插,实在精彩。上他的课,只
嫌其少而巴望其多啊!
我酷爱读书,像海绵一样吸取知识的海水。一有空就往学校图书馆跑,但
在这里阅读的师生界限严格。大陆易帜前的读物我是没办法看的。但我的求知
欲十分强烈。那时候我特别喜欢散文,但以前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是没
资格看的。有一次我稍稍向他表示。本以为作为中共党员、系领导的他不会理
会我这小老乡的要求;但没料到他很快用自己的借书证在教师阅览室借了给我
。
他是在大二时教我的。那时,大陆中共“反修防修”、“反资本主义复辟
”、“做党的驯服工具”等极左措施特别厉害。我酷爱读书,在课本扉页写上
“苦斗文场”大字。在期末考试是我得了科科90分以上的全班第一名成绩,但
我对政治的紧跟却永远比不上同窗。因此,班上恰恰没多少同窗赞扬我成绩好
;倒露出对我的“修正主义苗子”、“白专道路”的刀光剑影的潜台词。我写
了许多散文,政治辅导员说我的花花草草有“小资产阶级情调”。班主任非常
极左,从来没表扬我学习突出,总批评我“离群”、“孤独”。我对教《文学
概论》的马老师说毛主[xi]的诗词“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不如老版的“
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好。他当面没说什么,暗地里却向班主任告密;
班主任马上找我谈话,批评我提出“毛主[xi]诗词要改”!在那红色年代,不是
“罪恶滔天”吗?吓得我几天几夜打哆嗦啊!(后来再版还是改为“一桥飞架
南北,天堑变通途”,真见鬼!)教我《现代汉语》的梁老师的论文发表了,
我向他祝贺;他当面不置可否,暗地里却向班主任告密,说我“成名成家思想
严重”,我又被班主任批了一顿……
与我被堂堂大学老师“出卖”不同,廖老师却从来没私下告诫我什么“高
举”、“紧跟”,从来对我的学习进步感到欣喜,从来鼓励我博览群书和独立
思考。他教的是《中国现代文学史》。讲完老舍的名著《龙须沟》后,他让我
们写评论文章。我总想在恩师面前表现一番以得到指教,一家伙写了洋洋洒洒
几千言。当时的老舍红得发紫,是中国大陆响当当的“人民艺术家”,课本和
报刊也没说它有什么局限性;我这小书呆子却天不怕地不怕,竟然狗胆包天,
指出老舍“报恩思想”的“层次低”的局限性来!
我准备接受他的批评指导;但奇怪的是,他却是对我的独特思考大加赞扬
,认为我的见解恰到好处;而且给了我非常高的93分!
我这个在极左气候下老是对政治慢几拍的书呆子被主流群体冷落,理所当
然;但也不排除中国人特有的妒忌;加上我家穷,衣服破旧,因此,总是被一
帮得意者奚落。有一次在学校农场劳动,说起领导人陈毅。我把书上读到的他
夫人张茜当年是年轻漂亮的大学生说了出来。那帮人马上攻击我污蔑国家领导
人!——言下之意是我污蔑陈毅看重知识分子和贪图年轻漂亮女性。特别是那
个中文系主任儿子,平时学习最差,但有恃无恐,特别嚣张批判我。他们人多
势众,我势单力薄,非常狼狈。而且最怕给极左的班主任知道而批评。
就在此时,廖主任经过,我急忙追上去求诉。他微微沉思,淡定地说:
“没关系的,他们只是跟你开玩笑的。”我才从鬼门关出来。
正反对比,黑白分明。一边是“高天滚滚寒流急”,恩师这里是“大地微
微暖气吹”。正是在这时刻,我这离乡背井的学子,才有在逆流中艰难前行的
勇气。
1968年夏,我们这届毕业生被毛泽东发配部队农场“脱胎换骨改造”,
1970年春分往肇庆工作。路过广州时因回家心似箭而最多停留一天,我还是抽
空拜访当时没真正“解放”的他,让他十分欣慰。
铁心拥共 文革劫难
在10年浩劫中,恩师首遭批斗!
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他在大陆易帜后是铁心拥护共[chan*]党,而且十分注
意和当局主流一致,言行十分谨慎的,必要还是表现十分“左”的知识分子,
怎么就这么快被“抛”了出来呢!
他最懂得毛泽东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处处与中共一致。比如,他
在抗日战争时做大编辑,写了几百万字文章,是抗日功臣;但他从来没公开讲
过,更没自豪过。他讲抗战文学背景,从不讲蒋介石好话,总是“消极抗日”
。讲国统区文学,亮丽处轻描淡写,但讲解放区文学,则不厌其烦,浓墨重彩
。
讲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人物,对胡适,只讲他提倡白话文,其他则要么不讲
,要么否认。胡适的现代第一部白话文诗集《尝试集》,其中一首写萤火虫夜
晚碰撞水面的情景,我当时就觉得很美,但他说“这是什么诗啊?”另一首直
接写三轮车夫在寒天辛苦载客的诗,歌颂劳工神圣,应该是为工人阶级说话了
,但我的恩师也非议“没诗意”。相反,对毛泽东肯定的郭沫若的“女神”,
尽管标语口号许多,也不见他有什么否定。对五四的大家周作人更是没什么肯
定。
在讲到延安整风时受批判的大作家肖军时,为进一步搞臭他,竟然把他打
老婆肖红的事也捣了出来……
类似这样的事,还有许多。我今天讲起来绝对没有为难恩师的意思。在当
时的大气候下,只能如此,否则就是反动,就被专政。为了生存大家都这样,
我也同样这样。(我还是第一批上北京的红卫兵呢!)我只是说明,恩师的确
是铁心拥护毛泽东的模范;而且,这样的模范,却是毛泽东文化大革命的首批
受害者!这正是值得我们今天深深反思之处。
说起她铁心拥共,还有故事哪。
1958年三面红旗大跃进拔“白旗”下乡“思想改造”。他看到一堆臭牛粪
,不去找拣粪工具,直接用手捧回来。不知道是刚好给人看到,还是自己的思
想汇报讲到;恰恰又被南方日报记着采访到,在党报上赫然登了出来!红极一
时, 成为老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榜样,入了党,并且提拔成中文系领导。
文革的大字报,我们才具体了解到他易帜前发表了这么多文字。批斗挂牌
时,他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是“牛鬼蛇神”、“国民党残渣余孽”。开始时他声
音小,造反派喝令他大声:他大声喊了,造反派却说他“捣乱”、“居心何在
”……
文革后期,造反派通过考教授羞辱“牛鬼蛇神”。中文系教授考毛泽东《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其他教授得低分,而我的恩师早就对毛泽东的
著作读得滚瓜烂熟,答卷当然优秀,是高分第一!弄得造反派很狼狈。
最惨的是1968年夏,在我们1967届(自称“碌檫届”,即最倒霉届)发配部
队农场“脱胎换骨”之际,我的恩师和其他许多名师被逮捕押往广州警司专政
!
……
直至1970年代初我拜访他时,据说是“敌我矛盾当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他也深感满意,感谢共[chan*]党政策。当我讲起他历史上的大贡献时,他连连谦虚
摇头。实际是制止我说,怕影响我“前途”。他当时身体很不好,且门庭冷落
,我专程看望,他也深感安慰……
这,大概是我这个学子在那红色恐怖岁月里的一点点感情回报吧!
当然,粉碎四人帮后,恩师就天高地阔,大有作为了。他的许多成果,我
不再赘述。
记得1978年,我在和平县山区苦斗,准备考研究生。报名时我首先查华师
,看恩师有无带研究生,结果令人失望……
恩师已逝19年。沧海桑田,岁月悠悠。天人相隔,时空不再。如今,我也
是年近70之老者。历岁月流逝,经晨风夕照,抚累累伤痕;加上疾病困扰,寂
寞之情难于去除。
叹人世,恩师坎坷我坎坷。大家铁心向党,而党却折腾铁心拥护它的儿女
们,难得有安静平和的文化人生态。这是中国大陆的悲剧,这是时代的悲剧。
对于如今的在世者,应该把先贤的风范传下去,生生不灭;对中国漫长岁月的
坎坷,我辈有责任反思,让我们的子孙不再遭遇悲剧和坎坷,让中国的明天更
好。这些,在冥冥中的恩师们应该赞许我吧?……
2012、5、1 于兴宁市忧天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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