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纸离婚书,宣布了卢亮和岑燕的婚姻走到了尽头。
走出民政局办公大楼,卢亮和岑燕不约而同的互看了一眼,随即各自扭头匆匆走去,瞬间消失在车水马龙的闹市中。
今年的秋天似乎来得特别早,刚一立秋,温度就伴随着一场秋雨急剧下降。站在小河边的垂柳下,微风轻轻的抚在脸上,岑燕明显的感觉到了凉意。
“必须回老家找那个臭男人去,不能再迟疑不决了,不能再担心父母了,不能再要面子了。”
岑燕下意思的拽拽了衣襟,刚生过孩子的肚子似乎特别的怕凉。
“岑燕啊岑燕,你是在替谁考虑啊,你是怕什么啊?这个男人害了你一生,这个男人让你失去了最爱的男人,都啥时候了,你究竟还顾忌什么啊!”岑燕下决心似地抬手抓住一条细细的柳枝,牙一咬,拇指和食指就在咬牙的同时猛地使劲一掐,柳条刹那间断裂,随着微风轻轻飘入河中。
岑燕急急地回到位于市郊的租住屋,在屋角一堆凌乱的杂物里翻出一个鼓鼓的粉红色帆布包。
岑燕的手刚触及拉链就又突然停了下来,一滴泪水缓缓地溢出右眼角,不忍离去一样,渐渐的滑过脸颊,停留在嘴角小小的酒窝里。
这间房子是岑燕昨天下午才匆忙租来的。租房子前岑燕就想自己刚生过孩子,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上班,手里也没多少积蓄,租个单间对付着能住就行了。市内的房子价格贵,单间每月也要一二百,于是就跑到郊区租了个单间。
租完房子后岑燕雇了辆小型客货两用车,只一趟就把自己简单的东西拉完了。
一个皮箱,一个帆布包,三个装香烟用的纸箱,还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塑料袋,都胡乱的堆在了屋子的角落。
做完这一切,岑燕一屁股坐在光光的硬床板上,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总算熬到头了,等明天上午把手续一办,卢亮就是单身男人了,让他赶快再找一个吧,不能再煎熬他了。”
岑燕这样想着就掏出了手机,迟疑着输入了卢亮的号码,只需再按一下呼出键就可以和卢亮通话了。
还是发信息吧?听见他的声音我会说不出话的,听见他的声音我会忍不住流泪的。
这样边想着边犹豫着卢亮的音容笑貌就活灵活现的出现在眼前,岑燕用力眨了眨眼睛,卢亮仍然一直站在面前伸手可触的地方,抿着嘴,深情的朝着自己笑。岑燕哇的一声,憋着嗓子痛哭起来。
岑燕的左手一直放在粉红色帆布包的拉链上,正恍惚间,突然就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感从右手食指尖传来,顺着胳膊一直压迫到大脑的疼痛神经。岑燕急忙低头一看,右手食指的指甲裂开了一半,一滴血正慢慢地渗出。
岑燕还在迷茫呢,就看见裂开的指甲中间夹着一点青青的柳皮,岑燕马上就明白了手是什么时候弄伤的。
还是先不拿出来吧,万一谁看见了传出去就没脸做人了。
岑燕小心的把帆布包放回墙角,又在上边放了两个纸箱七个朔料带,又不放心的四下仔细瞅了瞅,等确认已经把帆布包盖严实了,才歪倒在光光的硬板床上。
二
七月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
卢亮走出家门时还是晴朗的天,火辣辣的太阳就挂在头顶。就在卢亮刚到父母家楼下正在低头锁摩托车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天空开始变的黑暗,卢亮头还没来得及抬,雨霹雳哗啦落了下来。
卢亮紧跑几步,迅速跑到楼道电梯处,甩了甩头上的雨水,按下了电梯按钮。
就在卢亮走进电梯熟练地按下“13”按钮的同时,一声炸雷轰隆而至,震耳欲聋。
“你不给我一个明确的理由我坚决不离婚!过的好好的哪有说离就离的!岑燕有哪点不好,你刚见她一面就劝我离婚,有你这样当爸的吗?”
“你听我说孩子,我是嘴巴上抹黄连,有苦说不出啊。有些事说了还不如不说,反正你就听爸的,抓紧离了算了,爸还能害你不成?”
“不说清楚想让我离婚门都没有!当初我费多大劲才把岑燕追到手啊,追她的人多的去了,我费了多少脑子想了多少办法啊!这又刚生了孩子,还是男孩,才三个多月啊!你不是急着想要孙子想的天天上火吗?还不是你天天催着我结婚吗?这都如愿了咋又变卦了,你在国外几年喝了什么迷魂汤了还是老糊涂了。”
卢亮气恼至极,话不择口。
老卢霍的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面部肌肉扭曲,颜色成了猪肝色:“你这孩子,你这孩子。”老卢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卢亮,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老卢又坐回到沙发上,点了一支烟,又抽出一支对着儿子扬了扬,卢亮没理他的茬。
“既然你非要问个明白,爸就一五一十的给你说说吧。不过事先说好了,我说完之后你不要生气,事就是这个事了,气有啥用。”
卢亮一直瞪着两只眼睛,眼光像两把剑,直刺着爸爸的两片嘴唇。
老卢所在的单位是一个技术单位,老卢是单位的技术骨干,五年前公派到非洲援建。
老卢和媳妇的关系一直不好,虽然没有离婚,虽然和媳妇住在一套房子里,但是多年来一直是分室而眠。
老卢隔三差五就会到某些场所找个小姐,排解排解生理需要。
老卢在一个提供色情服务的茶楼遇到了岑燕。
老卢只看了岑燕一眼就被岑燕的美貌定住了,老卢直勾勾的盯着岑燕足足三分钟,直到岑燕面若桃花的脸越来越大,老卢才缓过神来,此时岑燕已经站在了离老卢不到一米远的地方。
“先生,您要什么茶?”
老卢又是一惊,紧张的不知所措。
“天外来音,天外来音啊。”
老卢不知在多少老友面前讲起过他这段艳遇。
老卢没过几天又去这个茶楼找过一次岑燕,但被告知岑燕已经辞职并不知去向了。
老卢回味着上次的一夜销魂,叹了口气:“哎,要是上次留下电话号码就好了。”
老卢从国外回来时卢亮刚好去外地出差,老卢的三哥开车拉着老卢媳妇和岑燕去机场接的老卢。
老卢远远的就看见了岑燕。虽然一去就是五年,但岑燕的美貌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这些年偶尔做梦还会梦见岑燕。
老卢同时看见了岑燕怀里的孩子。
老卢脑袋嗡的一下,差点没晕过去。
老卢晃了晃脑袋。“不对啊,我都走了五年了,少说我们在一起也是五年半以前的事了,孩子才那么小,怎么可能是我的。”
老卢故意放慢脚步,稳了稳神,使劲收了收仿佛已经被掏空的心,才扭扭捏捏的向着几个人走来。
三
岑燕卷缩在硬床板上翻来覆去,一直没有睡意。
岑燕想没有枕头还真是很不适应,两个胳膊轮换着垫在头下,不一会就麻酥酥的。
岑燕下床走到墙角的一堆东西边,拿起塑料袋一个一个用两手压了压,最后选了一个最软的放在床头。
岑燕躺回床上,头枕着塑料袋,感觉舒服多了。岑燕叉开两腿使劲伸了伸,就又卷缩在一起。
外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雨。秋天的雨来无声,静悄悄的随风而飘,几滴雨珠钻进窗子落在了岑燕脸上。
岑燕又坐起来,拿过手机拨通了爸爸的电话:“爸啊,孩子不闹吧,晚上少让他喝点奶粉,天下雨了,尿布带的不多,勤看着点别让他把尿布都尿湿了。”“哦,我没事,这边亲戚的事已经忙完了,我这两天就坐车回去。”“不是不送,是他出差了,过几天就回来了。”
挂断电话,岑燕再也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卢亮给岑燕说这事的时候显得格外的平静。
岑燕刚听到“我爸给我讲了他跟你的事”几个字就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岑燕从见到老卢的那天起就知道暴风雨迟早要来。岑燕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没料到的是卢亮居然这么平静。
卢亮坐在沙发上,坐姿很端正。卢亮看着岑燕的眼睛,显得很深情。卢亮说“乖我想给你说个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听我把话说完你再说话”的时候,语气显得很温和。
卢亮顿了顿,也许在思考怎么措辞才不至于一开始就把气氛弄得很僵弄得无法进行下去。
卢亮紧接着就说出了“我爸给我讲了他跟你的事”。
岑燕心里想你想发脾气就发吧,想骂你就骂吧,想暴跳如雷你就暴跳如雷吧,别这样装了你这样装我真的受不了。
卢亮接下来的话让岑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卢亮说:“我的想法是我不管我认识你以前你是什么样,你都干了些什么,和哪些人干的,我只管认识你以后。”
岑燕吃了一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卢亮说:“我们认识以来我觉得你一直都很好,我们的关系也很好。我到现在还是认为认识你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
岑燕双手紧紧地捂住眼睛,泪还是不争气的挤过手缝。
卢亮说:“这件事就当没发生,你要是觉得见我爸难为情,就别见他好了。所有的事我一个人处理。”
岑燕想说一句什么,张了几次嘴也没说出来。
岑燕转身冲进卧室,拉过被子蒙在头上放肆的大哭起来。
八一建军节马上就要到了,这几天卢亮在家总会接到老战友的电话,说到时候一个火车皮拉到部队的战友要好好聚一聚,好好叙一叙。
岑燕有几次就那样直直的盯着卢亮,想交代点什么,但都又忍住了。
卢亮还是不出所料的喝多了。
喝多以后居然情不自禁的哭了起来。
卢亮说了不少不该说的话。酒醒之后卢亮居然记不起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卢亮想反正自己心里最隐私的东西怎么都不会说出去,也就没当回事。
第二天一起喝酒的几个战友约好了似的一个挨一个的打来了电话,都是一副很同情的口气,都做了不同程度的暗示,意思都是一个,还是离了好。
卢亮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当年追到岑燕后大家羡慕不已的表情还历历在目,当年和美女挽着胳膊时自己在战友面前的自豪感还涤荡在胸。这才几年啊,怎么一下子都荡然无存了。
卢亮的脸只阴沉了两天马上就放晴了:“管他妈的,只要自己喜欢,管你们咋看。”
岑燕的脸也跟着卢亮的脸阴晴着。她真后悔当时没给卢亮交代。她知道卢亮平时很少喝酒,多喝一点就会醉,加之他心里压着这么大的事,遇见这样的场合不用别人劝自己也会把自己灌醉。
哎,不想了,反正都已经过去了,看样子也没发生不该发生的事。岑燕这样劝着自己。
就要立秋了,天气已经明显的转凉,岑燕想该趁早给妈说说给孩子准备准备过冬的棉衣了。
岑燕带上孩子回了老家,卢亮给送回去的。
岑燕家离城市四十多公里,在一个四面都是小土山环抱的小村里。家中只有父母二人,母亲从小得了一种病,人有点轻微痴呆,腿脚也不是太利索。岑燕有什么事都是给爸爸说,至少在电话里很少和妈妈说话,怕的是她听不清,听不清了妈妈就会着急,着急的很了就会急出点病来。
在家里只住了三天,孩子的棉衣刚一裁好料,岑燕就给卢亮打电话让卢亮来接。
卢亮接上岑燕和孩子,也没和岑燕的父母打声招呼,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站在门口送行的父母,发动车径直开车而去。
路上风很大,岑燕大声喊了几次卢亮想让他把车停下来给孩子再包包严实,卢亮理都没理。
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的到了家。
一股火药味。
岑燕感觉到了。
卢家所有人参加开了个大型家庭会议,卢亮八十多岁的老奶奶都到场了。
会议形成了决议:必须离婚,否则扫地出门,从此以后不再是卢家的人。平时待卢亮最亲的奶奶居然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你要是不离婚我就死不瞑目。
老卢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一脸踌躇满志的样子。要不是他是自己的爸爸,卢亮真想上去给他两个耳光。
都是他一手导演的。卢亮气呼呼的想。
卢亮从大家的发言里知道了爸爸并没说他自己跟岑燕的事,大家的理由主要是岑燕做过小姐,城里人和她有过那事的人太多,原来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以后让他们今后怎么出门见人。
卢亮从二伯的话里还捕捉到了爸爸的某个朋友也和岑燕有那层关系的意思。卢亮听着二伯的话又恶狠狠地瞪了爸爸一眼:“什么朋友,不就是你自己吗。”
卢亮知道自己就是有九个脑袋这次也顶不住了,自己是卢家唯一的男孩,爸爸弟兄四个,除了自己其余都是女孩,几个伯父对自己比亲生的还好,还有奶奶更视自己为掌上明珠。
只是卢亮把事情考虑得过于简单了,他压根没想到爸爸会使出这种损招,居然嫁祸于人,张冠李戴,借朋友之名来激起民愤。
最后轮到卢亮表态了。
卢亮说:“离就离吧。”说完站起来摔门而出。
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四
雨还在下着,风也更大了,吹在开着的窗扇上,发出嗡嗡的响声。
岑燕睡醒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了。
岑燕下床赶快把窗户关上,这才感觉到脸上早已经被雨水淋湿了。
也不想再洗脸了,刚租的房子,也不知道水管在哪里,还下着雨,等会还要出去,洗了还会被淋湿。
岑燕在屋里转了两圈,然后蹲在墙角那堆东西边,下意思的翻了翻盖着粉红色帆布包的纸箱和朔料袋,又站起来转了两圈,又蹲在那堆东西边。
岑燕右手拽紧拉锁尾部,左手猛地一拉,粉红色的帆布包打开了。
岑燕拿出一双粉红色的棉拖鞋,仔细的分辨了一下,把右手拿的一只扔回帆布包。
岑燕找出剪刀三下两下就把棉拖鞋的底挑开了,岑燕从鞋底和鞋面的夹层里抽出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条,展开,岑燕只看了一眼,泪如雨下。
岑燕是父母收养的孩子。
十五岁那年岑燕到县城读书,吃住在小姨家里。
岑燕是典型的美女,十五岁就出落的如花似玉。
小姨夫趁小姨不在家的时候把岑燕奸污了。
小姨夫说你是领养的孩子,这事你就是说出去也没人向着你,大家谁会相信你说的话。
小姨夫说你家那么穷,你爸妈那么困难,你妈还有病,你说了把你妈气死了责任你负得起吗?
小姨夫说你就是告了有啥证据,何况满县城都是我的关系,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
小姨夫说你说出去你今后怎么做人,县城就这么小,都知道了你还嫁的出去?
小姨夫说了很多很多,把十五岁的岑燕吓住了。
小姨夫看岑燕光哭不说话,她知道岑燕从小性格就倔,心里还是越来越发虚。他是某县局副局长,事情真传出去吃不了他得兜着走。
小姨夫眨巴眨巴眼睛,开始来软的。
小姨夫说了半天软话,承认了半天错误。最后说我给你写个保证,保证以后不在欺负你,保证照顾好你爸妈,保证承担你上学的费用……
岑燕第二天就离开了小姨家。岑燕和村里另一个小女孩坐火车稀里糊涂就到了陕西的某个城市。当火车上的乘务员检票的时候,发现两个小女孩根本没买票,也没钱买票,就让她们就近下了车。
身无分文的她们在这座城市出卖了她们的身体。
岑燕挣足了回家的路费就回来了,但她已经没勇气再回老家。
岑燕在一个宾馆当了两年服务员,平时挣的钱都积攒着,舍不得多花一分钱,她想给爸妈买一辆老年代步车。
一次租住的小屋被盗,岑燕放在床下鞋子里的七千多元全部被偷走。
岑燕知道是朋友泄的密。但岑燕谁也没说。
岑燕咬了咬牙:“去当小姐去,挣够买车的钱就不干。”
谁会料到这一咬牙居然咬掉了她一生的幸福。
岑燕四个手指紧紧地捏住那张保证书,欻欻欻几下撕得粉碎。
两手一扬,纸片雪一样的飞散开来,飘忽而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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