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入口的拐角处有个衣服店,专卖旗袍。
傍晚的时候,店门口右角落里摆出了一个半人高的煤炉子。炉子上放着一口高压锅。高压锅嗤嗤的吹着气,急促紧迫,生怕换不过来,就要炸开了。暮霭里,炉子和锅渐渐模糊,只看见那薄气在檐台上方是有是无的缭绕,只听见那嗤嗤的声音异常急促,菜市场边缘的烟火气有种辽远的感觉。几米外柜台后坐着一位微胖的妇女,却神态安详地数着钱,突然转身向里叫道:“牛肉快好了,鲈鱼也蒸好了,你快去买点凉菜,卤菜,多要几个辣包。客人也快来了……。”
“能吃这么多吗?不过三个大人,……平时连菜都舍不得多买……。”刚开始声音还大,渐渐的便成自语,同夜色一样黯淡。
“叫你去就去,少说废话。还不是为了……。”
“哦,这就去……。”男人咕噜一声,没有再辩解。夫妻俩重视教育,愿做迁徙的候鸟,孩子在那读书,夫妻俩就在那做生意。春枝夫妻俩来城里学做生意,还不到半年。上个月收税的嫣培玉女税官在店里买了件夹丝旗袍,春枝为了讨好培玉,硬是把进价几百多的旗袍半是让半是送的给了培玉,培玉也是知道感恩的,每月便少开点税票。于是大家认了朋友,今天来吃饭的贵客便是培玉。
高林回来的时候,培玉已经来了,正和春枝侧面对坐着在一张小方桌旁,聊的正欢。桌子上已经摆满了一桌的菜。
“高哥,你看我说来就来了。”培玉笑着。
“不要那要说,嫣税官能来,是看得起我们,我们高兴还来不及。”春枝接过话。
高林搭讪着放下东西,三个人就坐定吃饭。
“孩子呢?”“不管她,她早吃过了,在家里做作业。”她说的家是万人小区的租屋。
高林吃着菜,一会对春枝笑笑,一会对培玉笑笑,女人的谈话他似乎插不上嘴。他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说件衣服,说个笑话,就可以过去半天。这时春枝在桌子下面踹了一下他的脚,他才像提线木偶一样一下子站起来,颤微微把酒杯举到培玉面前,说:“嫣税官,我敬你一杯,感谢你对我们的照顾。”
“不要那要说,认识就是缘分。”然后深长的扫了他一眼,杯里的红酒少了大半。
几番劝酒劝菜后,春枝突然没有话了。女人的交谈往往如夏天的暴雨,几下就下完了。因为时间短,进入的就很肤浅,始终停留在生活表面。初冬的雾气慢慢上来,春枝说:“高林,把嫣税官陪好,继续吃菜,喝酒,我去把衣服收了,以免潮了。”
女人拿着晾衣杆在墙上的挂钩上来回穿梭,两个人的眼睛便落在那一排排旗袍上,看那白底衬冰蓝绣叶形花纹的,白底衬红粉绣碎花的,米色底带桂花的,黑底里伸一枝玫瑰的,还有纯藕色的,纯粉色的,如同戏台外的十二金钗挂图,不过全是些无头金钗。一件件旗袍从墙上挨着消失,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微醺里,培玉幽幽的说:“春枝真幸福,幸福得像件旗袍。”
“旗袍真的很美,把女人身材的灵魂都展现出来了。当初春枝就不同意卖旗袍,她说菜市场是个俗气的地方,烂菜叶子,污泥浆子到处都是,你飘个旗袍,算是俗,还是雅呢?我说不是有句话叫出污泥而不染吗,旗袍就是。再说大凡的女人都是要去菜市的,说不定买菜的时候随便给自己挑件衣服。女人喜欢偶然的快乐。”
“看不出来,你那么懂女人。”
“也不是,就是觉旗袍好看。小时候看电视,我最喜欢看穿旗袍的女人。”
这时培玉突然正视着面前的高林,高林一米七的个子,脸胖乎乎的,面颊和额头几乎同宽,到下面却成了滚圆,滚动成熟的俊。喝了酒,脸上已经微红,眼睛变的异常好看,如灯照夜水。
高林意识到培玉的眼光在他脸上晃,就稍稍侧了头,假装看对面菜市的柱头中间那盏橘红的灯,在夜色里开得像朵南瓜花。
也许是受了南瓜花的启示,他突然回过头来,“在微寒的夜色里,在微亮的光线里,在寂静的情调里,旗袍是最美的。如同月色里一块白石头,潮湿而冷。”
说完以后,他惊奇于不善言词的自己怎么会有如此精彩的论断。
培玉的眼睛里也惊奇得闪烁着,表示理解,接受,一个小商人有这样的眼光,他的世界应该很大,决不会是这个拐角处。
培玉仿佛是从灵魂里去读懂了一个寡言的人。刹那间,仿佛有那么一束光,从深处照亮了彼此,也不知是谁先亮开了那盏心灵深处的灯。
在那特殊的光里,他们一下子看见了彼此。
也许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自然地说出过心理的话,也许从来没有这样认真的被倾听过,也许……高林的脸更红了。
春枝已经收好墙上的衣服,看见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再吃的打算,于是问:还要吃嘛,两人异口同声的答,不吃了。
答完以后,都奇怪地看着对方,疑心是否是回音,等知道不是,两个人却有些尴尬,独自把眼光放入到黑暗的菜市场里去。
春枝开始收饭碗,也没有注意到两人表情的异常。培玉打算回去,春枝便催着高林说:“高林,把嫣税官送送,前面一段路有点黑。”
“没事,不到两千米,我自己能回去。”
“不行,高林,你一定把她送到小区门口。还有,把老家带来的甜苕给嫣税官送点去,我已经装好了,在门后。”
两个女人说着话,高林已经从门后拎出那袋东西,一大疙瘩,有20多斤吧,高林把它搭在肩上,出了门。两人隔着四五米一前一后消失在夜色里。
在路上,培玉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在春枝眼里,高林不过是洗衣机,运货员,跑腿的工人,性工具,在我的眼里,他却是个聪明有灵气的商人,是潜力无穷的资源。春枝以主人的姿态不停地使唤他,却不知人性里真正好的东西只有在轻松状态下才能展现出来。哎,真不知道,春枝听见他谈旗袍,会是怎样的?
在幽光里,高林在后面跟着,不发一言。对于城里的女人,他是畏惧的,这种畏惧来自于春枝。春枝的语言总是像刀子一样快,永远的不容置疑。有时候,他想说一句自己的什么想法和观点,春枝的话总像鱼钩一样刺在他嘴里,吞吐都难受。久而久之,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真的都错了,害怕被打击,便保持沉默。要是女人都具备农村女人的吃苦,城里女人的懂礼,该多好啊。
高林从来没有质疑过春枝的性情,今天怎么胡思乱想?高林赶紧打住自己的思考,向前跟的近了些。
还好,不一会就来到小区的门前。
“你帮我拿上去,好吗?”培玉站在门口的霓虹灯里,红的,绿的,粉的,光把她的衣服映照的像舞台服装,把她的脸映得像变色蜥蜴。他想起小时候,抓蜥蜴,放手心里玩,那痒酥酥的感觉,似乎正从他手心望向全身蔓延。
到了15楼门口,高林放下蛇皮袋子,怯怯不敢进去。
“进来吧,进来喝口水。”说着,把一双虎皮色的男士拖鞋丢在他的脚边。他把脚放进去,里面有个窝,正好合上他的脚,仿佛着那就是他的窝。
在指定的地点放了东西,高林的眼睛还在四处寻找,寻找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离婚几年了,孩子在我母亲家,我一个人住。你不用害怕。”
高林坐在沙发里,两只手不自然地平行僵直的撑着,听见意外的这句话,手松下来,但是两只手还是死死地抓着沙发。
培玉倒了水放在高林面前,然后随意往小沙发上一搭,在柔和的银光里,她柔软的像沙发棉布套。太软的沙发,高林坐着直感到屁股下又痒了起来,仿佛有只蚂蚁在下面爬,一直爬到他的心口,他稍稍扭了扭身子,想抓住那只蚂蚁,把它放手中窒息而死。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那只蚂蚁。
今晚怎么这么多的虫子,一会蜥蜴,一会蚂蚁,再坐下去,真不知又会想到什么。他试了试,摸索着站起来说:“我走了,这么晚了,打扰你休息。”
“没事,我还想听你说女人,说旗袍呢。”
“改天吧……以后,……以后……。”
高林站起来,迅速往外走,蹲下去,胡乱地穿鞋,不知道怎么的,越是着急,速度越是慢。
培玉站在身边,柔声说:“可以抱下我嘛?”他看着她,迟疑地拉鞋。她蹲下去,替他拉鞋。
鬼使神差,他轻轻抱了她,然后夺门而跑。
门在他身后,深情的开着,……。
回到门市,春枝已经回去了。他不敢马上回家,他的心无论怎样隐藏,她总能一眼看透。
万人小区是个特别的小区,无数的井字,连在一起,如同网格。网格的里还有许许多多的回字形。一进去到处的结构都差不多,不熟悉的人常常会迷路。
走了几个巷子,酒劲和着先前的慌乱渐渐使他的头脑糊涂,无数的云,一团又一团的雾,他迷路了……。一切的一切都被如漆的黑暗吞没了,嶙峋的世界在夜色里平静如海,深暗的地方是深水区,有光的地方,颜色浅,是浅水区。那无数的水,挡住了他的路,他回不去,于是找了个好像是住房小区的拐角处,坐了下来。
手机没有带,又找不到打电话的地方。
他坐在地上,几乎看不到人,他只能模糊地感觉到好像是坐在一个拐角处,坐在拐角处,寻找家的拐角,寻找心的拐角。人生啊,人生……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渐渐顿着了。
天亮的时候,他找到了家。
春枝堵上了门,不让他进去。
“我迷路了,在一个拐角的地方坐了一夜。”他回头拍自己身上的泥沙。
“哄鬼去吧,叫你送人,你送了一个晚上。”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难道你要我找出你们睡的床单,你们用过的文生纸,你才肯承认?”
“没有,真的没有,你不相信,我们可以一起去问?”
“我知道你是看上人家的权力,人家的美色,不要我们了。”
菜市拐角处那煤气灶还在,旗袍还在,在万人小区的拐角处出现了一个疯子。头发成络,脸色肮脏,但是他每天晚上都睡那个拐角,那仿佛是他的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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