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吟徊（八）

——在应付盗劫的日子里

每一个人，时常有对自己前路无奈和迷惘的时候。我在南非的日子，就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每天就是这样子。

那是因为，在那段日子里，约堡的盗劫日益猖狂。说是草木皆兵，一点也不夸张。

每天到了晚上，检查好门窗庭院、设定好楼上楼下的红外线报警系统，然后躺到床上，听院墙外的风声如鹤唳般一阵阵袭来，接着一心一意的，就等着保安公司的来电了，——那一定是告知我们：你们的仓库又被盗了，赶快来收拾残局吧。

那是怎样的日日夜夜啊！

春天的晚上，我们仓库的铁门钢窗，被盗匪用焊枪彻夜割开。由于费时长久，天光了才打开通往仓库的通道。遗憾的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盗走一箱商品……

夏天的晚上，他们从围墙后面，挖通地道，穿过铁丝网、围廊、车道，直接定位到我们最好商品堆放点下面，搬走了七十多箱……

秋天的晚上，他们揭开我们仓库的屋顶，从上面吊走我们最畅销的品种……

冬天的晚上，他们剪断我们的自动外墙铁闸、耗开卷闸门，不顾长鸣的警钟，拖走了我们两车的运动鞋……

其它层出不穷的盗劫手段,不分白天黑夜的骚扰着我们的神经。想起那些拿着工具、操着刀枪，衣衫邋遢的黑人兄弟们，你哪儿还有那一点点侠义心肠、英雄气概？他们分明是穷得只有半条命的亡命之徒啊！

后来，我们对黑人的恐惧，已经到了不分时间地点、更没有了先兆的地步。也许是皮肤的原因，他们可能就突然横在了你的面前了。正如我的连襟所言：以前，我刚来南非时，对黑人没有什么感觉。现在哪怕只要对面晃动一下黑人的影子，我就心里颤抖。

晚上，如果我们隔了三天，还没有在更残露尽的子夜或者凌晨，赶往仓库，已经是我们的最大幸运了。每次，在提心吊胆、精疲力竭的收拾完那被盗的战场后，总有放弃在南非继续发展的想法。但谈何容易！铺向整个南部非洲的商品、正在流动的货款、工厂不断下达的订单、海上已在运输途中的货物……我们如何可以一走了之！？

在应付那些不胜其扰、神经高度紧张的日子里，我们总想找到一块宁静的地方。仓库的选址，总是考察了再考察。但我们机关算尽，盗劫者总是尾随而来，不让我们有半天喘息的机会。　

有一次，我们实在山穷水尽了，就租了一个犹太人的废弃工厂。因为那里不是仓库的集中地，目标小。而且周围由小溪围绕着。虽然租金略贵。但我们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安全。犹太人信誓旦旦，说安全保证没有问题。没有宁静上一个月，盗劫就又开始发生了。如此这般，犹太人只好主动减掉我们一个月的仓库租金。并告诉我们，他会亲自晚上巡逻，铲除后患。可是，接下来的日子，盗劫的数量与次数并没有减低。犹太人对频繁的盗劫，十分抱歉。考虑到如果我们不租了，这废弃的工厂就没有用武之地了，所以，又免去我们三月租金。

过了几天，犹太人通过一个中国人告诉我们，他想了一个万全之策，要我们一定马上赶到现场。我们去后，犹太人神秘的告诉我们：你们千万小心！我在周围埋地雷了！我说这怎么行！到时谁负责！？我要求他签保证，出事不由我们负责。他说好。

几天后，盗劫又开始了。他们掀开仓库屋顶，一箱一箱的把商品吊出去。三十公斤左右的包装，我们丢失了几十箱。我真服了这帮盗劫的黑人兄弟。但地雷没有响！毫发无损！连周围的青草，也都还是那样的摇曳生姿、郁郁葱葱。

犹太人急急开车来到现场，一直研究他牵的每一条暗线。我却怀疑，他的地雷是否真的可以引爆。但我又怕犹太人在研究的过程中，生出意外，把我们给送进天堂了。我赶紧借故离开。对于这样一个爱恨情仇的世界，我不想一死了之。

他了解我们的怀疑，发誓绝对没有问题，所有装置，都是请教爆破专家完成的。犹太人在现场陷入了沉思。我们真的打算退租了……最后，犹太人坚定的告诉我们：我就不信，抓不到他们！

又了几天，谜底揭开，率领众黑人兄弟多次盗劫我们仓库的，竟是犹太人雇请了十多年的黑人门卫。

我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门卫是一个满脸堆笑，而且还有点羞涩的中年男人。每次去，他都非常热情的为我们迎进送往。每次，我们也给他10兰特、20兰特不等的小费。犹太人告诉我们这个结果时，直摇头。我们也不敢相信。犹太人没有报警。他养了他们一家人。十多年来，多少也有点感情。而且，黑人也无财产可罚。就这样，黑人门卫失去了他稳定的工作。最后，是黑人门卫自己不好意思，自动悄悄离去的。

我到过这名黑人门卫的住所，是工厂旁的一间临时铁皮棚，十来平方米，与老婆在一起住。三个孩子在老家。家中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在这样的背景下，他们有了发横财的机会，多少是有点蠢蠢欲动的。何况，错综复杂的历史原因，这些被压迫久了的黑人们，终于有了让他们任意伸手的机会了……

一个人放下自己的尊严，去做盗劫者，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如果哪一天，这个世界上，也不把我当成人看了，饥寒交迫，而且还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了，我也许也会成为一名盗劫者。

在南非，小偷小摸司空见惯。我们曾经请过一个黑人女孩子，也应该有二十多岁了。人长的十分漂亮，也爱臭美。每天是不同的发型与不同的装扮。一个星期内，绝对没有一件相同的服饰。来到我们公司，当时我们的唯一要求，就是上班时间不允许用公司的电话，与外人接触。工作一段时间后，这个要求，她没有遵守。每天都有所谓的男朋友来电话找她，而且每次都不是同一个人。也许，南非20%多的艾滋病感染率（25岁到50岁，感染率达到40%以上）就是这样来的。我们警告她无数次，她依然我行我素，不把我们的告诫放在眼里。当时在南非，正在进行全国大和解运动，黑人就业是一个硬性指标。每个公司有一定的配额。而且请了的人，基本上你不能炒掉对方。

我们也没有准备炒她。不炒她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这个黑人女孩子有异乎寻常的市场触觉，对服装的流行颜色与款式，判断非常准确，我们曾承诺带她回中国，做我们的商业顾问。那天，听说我们要带她去中国，她高兴的在公司跳起了舞。但更要命的是，她经常在下班的时候，把我们的服装穿在她的身上，蒙混过关而去。屡次发现，屡教不改。在万般无奈下，我们只好把她炒掉了。

就是这次炒人，使我领略了南非工会的厉害。我们被他们纠缠的精疲力竭，几次险些上法庭。这也难怪，工会是连执政党“非国大”都畏惧三分的社会组织。因为他们拥有绝对多数的选票。在那样一个大环境里面，黑人女孩子对自己的偷盗行为，没有觉得自己不光彩。每次都是理直气壮的在工会人员的陪同下，来找我们索赔。有一次，她在向我们索赔不果的情况下，笑着问我们：如果我不再偷窃了，是否还带我去中国？我们一时语塞。惊讶的望着这个天真的女孩子。

在南非经商，遇到抢劫，有时真像一场玩笑。有一天，下班时间已过，我们在办公室等一个外地来的台湾朋友。除了公司的人外，那天还有几个其他朋友在。我们一起在楼上聊天。　

天色刚刚沉下来，门口就来了三个黑人，一个手持一把手枪，另外两人拿着刀斧，在楼下嚷嚷，号称打劫。我们不知道外面到底有多少人，没敢下去开门。过了一会儿，我们等的台湾朋友到了，一看到这样的情景，马上示警鸣枪。三个黑人听见枪声，马上作鸟兽散。我们开门集体追赶。那个拿枪的被我们生擒，其余两个跑掉了。

生擒的那个黑人，在我们快抓到他之前，把枪扔在了草丛里。我们边报警，边寻找枪支。枪支寻到了，黑人警察也到了。

第二天，警察局要我们去销案。我们去到警察局，当时负责我们案子的警察，不承认我们给了打劫者的枪支给他。没有了物证，他们当场就放掉了那名黑人。我们无有它法，也不能与他们结怨结仇。他们警匪一家，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只好息事宁人了事。

临走时,黑人警察与黑人劫匪都向我们笑了。劫匪还量出胜利的“v”字手势。我们也笑了，是无可奈何的苦笑。不赶紧陪陪笑，哪一天他们真拉着大队伍来找我们报复怎么办？

更离奇的盗劫案不是我们拥有的，还有更精彩的：

我的一个朋友，一直劝我搬到他那边去住。那里号称约堡最豪华、最宁静的住宅，保安特别严密。风景更好，是在几个高尔夫球场里建的单栋别墅。价格也是约堡最贵的。

我不搬的原因，一是没有打算在南非长期定居；二是那里中国人越来越多。而且都是在南非富起来的两岸三地商人。那个时候，只要是一张黄种人面孔，就会成为他们猎捕的潜在对象。我深知这一点，所以，一直没有搬过去那边凑热闹。

果不其然，神奇的盗劫案在那一带发生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天，一伙盗劫者，如入无人之境，先行盗劫了一家香港人的。那一家是做非法鲍鱼生意的，家中现金过百万，全部被这帮盗劫者收入囊中。接着，移师邻居，是一家台湾人。也取得丰硕成果，仅一块“江诗丹顿”手表,，就值六十多万人民币。当然,金银、珠宝、现金也不在少数。在去邻居时，盗匪把前一家人，关在了黑人佣人房里。被关的人看看没有了动静，就设法走了出来。一抬头，一个黑人在两家的墙头放哨，用枪一指，他们只好又缩了回去……

第二天，警察来调查案件，两家受害人去落口供，他们看到那个做笔录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就是想不起来……后来他们一齐恍然大悟了——他竟是昨天那个带头的劫匪！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第三天再去警察局时，他的同事告诉我们，那个人已经离职。案件是否属实，还在进一步调查中……自然，这个案子就只能永远在调查中了。

我的那位朋友作为赌场的贵宾，不敢回家。吃住免费，在那里潇洒了一个多月……因为，在他们中途准备回家时，又在他家附近，发生了一次更大的连环盗劫案……这一神奇的盗劫案，就是我的这位朋友在赌场，娓娓向我道来的……这正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

在南非，什么都讲所谓法律，任何疑犯，只要证据还不确凿，都可以保释候审，而且保释金特别低。即使是无可争议的杀人嫌疑犯，也不例外。有时这一保释候审，人就无影无踪了。

我们公司曾经最多的时候，在约堡租用五个仓库。这种安排，是出于很多考量。而且，每个仓库都与保安公司的终端连接。24小时保安巡逻，一有警号，他们的保安人员大多会在半小时内赶到。我曾经质问过他们，为什么不抓人？他们说：“那我还要不要饭碗？还要不要命？”我无言。明摆着，他们不敢得罪盗劫者。负责任的，也只是驱赶那些盗劫者罢了。时间长了，他们相互也就成了老熟人。

但约堡的大部分盗劫者，并不会真正伤害你。你想想，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晚上去势单力薄，我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可以不走，把我们枪杀后，就可以大摇大摆的运走我们的财物聊。

这在中国，一定是谋财害命的结果。所以，每次得到消息去仓库，我总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在这一点上，我感谢黑人兄弟对我们的仁慈。

无奈归无奈，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我知道，很多盗劫者，都是我们引狼入室的，怎么讲？因为他们大概知道你仓库或者家里有什么东西。每次盗走的，都是值钱的。目标性很强。说明那一定是了解你底细的人。我也知道，在很多临时搬运工中，他们其实就是探子，了解你仓库的结构与各种货物的存放点，瞄准时机就下手。这帮黑人，白天是临时工，晚上就是专业的盗劫者。平时，他们一般都在一些很宽阔的草坪上晒太阳。我知道，其中一大部分人，是在那等这一天买食物的钱。同时也知道，他们其中有那么几个不怀好意者。但货柜来了，总不能自己卸下来吧。

我公司的两个台湾司机最喜欢开车去雇请他们这些人，人货车一到，黑人蜂拥而至、争先恐后。那是因为我们给他们这些人的临时工工资也不少、他们也很乐意为我的公司做临时工的缘故。问题是，一涉及到盗劫，黑人兄弟们，就“法”大于天，没有人情可讲。真是防不胜防啊。

有时，我也很想与这帮黑人交朋友。希望把我的同情心传递给他们。也不一定真的就是交朋友。只是那种无以加复的怜悯，要找到一个对象而已。我甚至有点可笑的情怀：希望为人类的历史进程赎罪与忏悔。

曾经，我走进伦敦的大英博物馆与巴黎的卢浮宫，看到中国和埃及的很多文物躺在那里，我的心，就像针灸刚刚穿透皮肤表层般的刺痛，但很快就消失了。法国人与英国把那里搞得很庄重、很神圣，仿佛这些都不是他们的祖宗从别人国家，用血腥的手段盗劫回去的。

特别是那些切割成几块的埃及石雕与莫高窟的壁画，他们怎么就可以如此光明正大的展示自己的盗劫成果？而更讽刺的是，这里进进出出的白人绅士淑女们，几乎个个表情平和、优雅而彬彬有礼。

黑人兄弟盗劫了我公司的无数财物，我打心眼里没有恨过他们。我只是担心他们手中的枪，一不小心，擦枪走火，把我送进了天堂，使我不再有那些杞人忧天的奇怪想法了。

黑人总体来说，是一个天真、善良、达观，没有多少忧愁的人种。他们那种与生俱来的对生活的热爱，没有一点雕饰的成分。只是西方的文明创造者，在那里无休止的掠夺后，还给他们圈地为牢，让他们过着人不如狗的生活，才让他们学会了盗劫这种生存伎俩。——仔细想想：这就是他们珍惜生命的权力与选择。

反过来，那些所谓的文明掠夺者，还心生同情的叹息道：黑人啊，他们就是没有教养，而且如此野蛮。不会盗劫的，称不上黑人。

现在，西方有一部分有历史感的富豪与政治家们，在非洲这块土地广施慈善。但我一想起他们其中的很大一部分人，那副居高临下的嘴脸，不觉就想翻胃呕吐。

文字记载的历史，总是是是而非。文明发展到今天，却有人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发出自己想表达的声音。摧毁双子塔的组织者们，他们个个都有视死如归、异乎常人的冷静，不然如何劫机？如何目标无误的撞上去？难道三千多人的消失，真是文明要付出的代价？

我就像鲁迅笔下的狂人，看人类历史只有两个字：吃人！因此之故，我对今天的文明，总有之所以为人的苦闷。

不管怎么说，只要人类还有那一丁点的恻隐之心，那还是值得我们怀想的。毕竟那一粒星火，也代表了一丝希望。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为自己在那这块土地上，胆战心惊、噩梦连连赚到的那一点点美金，自责起来。

搁笔之前，我开始怀念起那里的黑人兄弟了。我这个大慈悲的小百姓，还能怎样？只好冲一壶涩茶，望着远方马路上、各奔东西的车辆发呆……

——黑人将有怎样的未来？人类会往何处去？

草于　天鹅堡

2012/8/12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