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秋雨,秋风。
秋窗,秋楼。
秋催秋雨急,秋驭秋风骤,秋雨破秋窗,秋风绕秋楼。
孤灯,如豆。
灯摇碧纱影映墙。
她坐在妆台前,已许久。
她面前翻开的诗集里,有着,一片鲜艳了多年的枫叶。
它的色彩和她的思念一同绚丽了那么多年,它和她一同鲜艳。
只不过,它已死去,而她已老去。
1、她和他
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一个深秋,那时,她已待嫁,而他已待死。
有一年秋天,有人在京城的流水中拣一起一片红叶,红叶上有着一首凄凄的词——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许久后,他娶妻,娶的竟是当日写诗的女子。
于是,不知什么时候,城里的风雅名士开始在枫叶上写诗,在完整而鲜艳的红叶上写诗;可是他们却不愿弯下腰拣起哪怕一片叶子,所幸他们有的是银子,而愿意为银子弯腰的人也有的是。
她是佃户的女儿,她已十九岁。
她早已就该出嫁,可是却还是延误了,因为她没有一件象样的嫁妆,甚至没有一件新的衣服。但是今年的年景好,她爹手里攒下了一点点钱,并且同意了同村的阿牛的求亲。可是她却知道阿爹的身体是不好的,她不能把阿爹所有的钱都花光,所以她开始拣红叶,开始为银子折腰。
附近山坡上的叶子早已被人拣去,她只能走得远些,再远些,到一个名字叫做西坡枫栈的地方去拣枫叶,那里的叶子又大又红,红得让人心跳,换来的银子也同样让人心跳。
她不知道这里为什么叫做“西坡枫栈”,她这知道这里很美,有枫林,还有一弯碧水——她当然是不懂欣赏的,她只是很单纯的喜欢,喜欢这个地方。
她已在这里拣了一个月的枫叶,换来的钱已够她买一块红色的土布做一件嫁衣,她还想再拣一些,再换一点钱,可以买一点彩线,可以在新做的嫁衣上锈一点点的花。
她提着她的小篮子,走了整整一个上午,终于走到了西坡,而枫栈已遥遥在望。
黯桠苍茫。
她微微一怔,望着已落尽红妆的枫林——枫叶落尽并不是奇怪的事,可是她看到的却是一阵雨。
红雨。
落枫红雨。
她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丽的,于是她不自觉地慢慢地走去,走进下着枫雨的枫林。
漫天,漫天。
清风在,落红失,白云散,秋水迷。
阳光在她走进枫林的瞬间变得阴冷,而她的眼睛里却只有枫叶。
很红很红的枫叶。
古人说黄帝大战蚩尤,在打败他后,兵器染血,于是化做红枫。
这故事是真的吗?
如果不是,那么,枫叶为什么红得像血?
如果是,那么这么多的枫叶究竟要多少人的鲜血才能染就?
她一边走着,一边拣起又大又红的叶,然后在枫林的中心看到了他。
他正慢慢倒下。
在他身后,有一条淡淡的人影在慢慢地离开。
她看见他,看见他脸上身上落满的红叶;他也看见她,看见她身上脸上落不下的红叶。
然后,身体与土地相撞。
她看着他,恐惧从四面袭来,她躲无可躲,于是她走上前,脚步犹豫却没有停止。
他的胸口上落着一片最大最红的枫叶,在这片最大最红的枫叶下,是他汩汩流出鲜血的伤口。
她看着他慢慢地闭上眼睛,表情安详得仿佛只是睡着了。
他身边的红叶细碎地随着他流出的血液流离。
他手旁的是一截断刀。
刀柄却握在他的手里。
——他,是什么人?
2、他和她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一个深秋,那时,她碰触了江湖,而他挣扎于江湖。
十月二十,西坡枫栈,刀刀相斫,生死一决。
今天就是十月二十,他已在西坡枫栈。
他已带了他的刀。
他挑战这个人,挑战他的刀,挑战他的荣誉。
而他是一个男人,他早已决定为荣誉一战。
不惜代价。
枫林里慢慢的落下了叶,与清风共舞,碧水在望,白云悠然。
他在年少的时候也曾写诗,写过红叶,写过清风,写过碧水和白云——清风拂远山,碧水起微澜,羽裳白云裁,秋妆红叶染。
他写的是景,也是人。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曾在不远处的山坡上见过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这个小小的女孩子一看见他就跑了,连手里的小篮子都丢下了,撒了一地的花。他曾在那里等过那个小小的女孩子,想把那小小的篮子还给她。
可是他却再没有等到她。
他今年十九岁,可是他已在江湖上飘荡了很多很多年。
几乎从出生时就开始与死亡追逐。
他从没有记住过谁,除了那个小小的女孩子。
他要做天下第一,然后找到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然后把当年的小篮子还给她。
——在此之后呢?
不知道。
因为他还没有当上天下第一,还没有找到那个小小的女孩子,还没有把当年的小篮子还给她。
这些对他来说都还遥远,距离他最近的是这场决战。
他首先要赢。
落叶在枫林的尽头发出细微的声响。
——是他。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实在不该在决战之前想那么多的……
你来了。他说。
那人点头,然后默默地拔刀。
很慢很慢。
他知道他不喜欢多话,而自己也不喜欢。
所以,他也拔刀。
却快,快得连风都已被划伤。
他看着对方缓慢地举刀,平放在胸口,然后出招!
很快!
如流星!
似闪电!
他已看到自己的刀砍在他的脖子上。
然后那人却消失。
胸口很凉很凉。
甚至是冷的。
手中的刀却轻,轻得仿佛只剩下一半。
他看着他,忽然诡异地笑起来。
而他却对他摇头。
——只懂得快的人是不能成为高手的,而你却还不懂慢。
然后他离开,连看也不愿再看他一眼。
他也没有再看他。
他看的是她。
——在临死前见到这样一个女子,老天对我总算是不薄了……
然后他倒下。
——那个提着小篮子的小小的女孩子现在也该和那个女子一般大了吧?
3、他们
秋夜,秋雨,夜雨生风。
已是深秋,已是深秋之深。
西坡枫栈的枫叶早已落尽,风已干涩而粗砺。
她却借了邻居水伯的蓑衣走出自己虽然不温暖但至少没有风雨的家。
她爹问她,她却只说她一定要去,一定一定。
然后,带着她曾用来拣枫叶的篮子和篮子里的一个窝头走了出去。
她爹叹气——闺女啊,马上就要成亲了你这是要干嘛?!
她走出了村子,走了很远,小路泥泞而崎岖,她走着走得很急很急。
雨夜里的灯光是温暖的,不论是不是落拓江湖的刀客,不论是不是浪迹天涯的游子,每个人都会这么觉得。
就连她也不例外。
依山而起的小竹棚里隐隐透出的灯光温柔得就像她娘生前看着她的眼波;她掀起被风吹得凌乱的布帘。
我带了吃的东西。她说。
他抬起头,看着浑身湿透的她:你本不必来。
她低下头,默默地从篮子里拿出冰冷的窝头,放在他的手边,然后慢慢地转身。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拳头握紧。
牵痛胸口的伤,于是剧烈地咳了起来。
你受了伤,流了好多的血,可是我只能给你吃这些……
她听到他的咳声,回身为他倒了一杯水,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他没有说话,不知道说些什么,也不想说。
因为他知道这个女子的贫穷,他知道她已为他的伤花掉了她积攒了几个秋天卖红叶的钱。
他甚至知道这些钱原本是她要用来成亲的嫁妆。
在知道了这些之后,他还能说些什么?
今夜,他本是要走的。
可是他却隐约感到她是会来的。
于是他犹疑。
而她竟真的来了!
他从不曾牵挂过谁,就连那时那个小小的女孩子也没有。
可是现在他却开始牵挂她。
她的相貌并不出众,她甚至连一个字也不认识,她和他在江湖上遇见的其他女子相比实在太平庸不过。
可是她却是为他付出最多的人。
她为他付出的是她仅有的一点嫁妆,而不是一般二般的银钱。
听来或许没有不同,可是他却觉得不同。
很不同。
我要走了,我爹要等急的……她低低地说,然后伶仃离去。
他终于缓缓地呼出那郁结在胸中的一口气。
金黄色的窝头,在微弱的灯光下犹如一座小金塔般灿烂着。
他慢慢举起它,轻轻地咬了一口。
他并不饿,或者说,这种程度的饿他还可以忍受,如果是从前他一定会把它留在自己最饥饿的时候再吃。
可是现在他却不能停止。
这个金黄色的窝头冰冷而粗糙,刺喉而难以下咽。
可是他却吃得享受,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要着,细细地咀嚼着,仿佛那是天上神仙府的佳肴,人间帝王家的玉馔。
她在出嫁的前一天偷偷地跑出了家门。
可是在小竹棚里却已没有了人。
她等了很久,可是他却还是没有回来。
她哭了。
回家的时候,以及在家里。
她哭了整整一夜。
一直到媒婆要她骑在牛背上跟着阿牛去拜堂的时候还是在哭的。
每个人都说她很孝顺,是舍不得她孤苦伶仃的老父。
可是她爹却知道自己的女儿有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他没有说,他只知道,阿牛会是一个疼爱自己女儿的好丈夫。
在女儿骑在牛背上越走越远的时候,他忽然流下了泪。
无声,却不能忽略。
他也流了泪。
但他却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他是知道她今天成亲的,所以他躲了起来。
他没有走,因为他还不忍。
她,马上就是那个满身牛粪味的小子的妻子了。
他会让她幸福吗?
如果他不能,那么自己呢?!
自己能让她幸福吗?
他昨夜就在她的窗外,一夜都没有走。
她的哭泣虽然微弱,可是他听的见。
她在骑上牛背的时候便停止了她的哭泣。
因为她知道他走了,而自己却要成为新妇,要好好地照顾阿牛,为他开枝散叶,为他的生活而忙碌了。
他是一个老实的人,总是不知道计较,今后她是不能要他再吃亏了的。
——那么他呢?他会不会再受伤?会不会躺在红叶上?
越想越痛!
她想,如果,他昨天没有离开的话,她一定会跟他走的。
可是他却离开了。
她其实早已知道他是不会留下的。
因为他是属于一个叫做“江湖”的地方的人。
她今天只穿了一件褪色的红布褂,很旧了,没有彩线绣的花。
可是她却不后悔。
遇上他,是她的奇迹吧?
她本是平庸的,遇上他,至少在今后的许多年里,她可以时时地想一想他。
这样,一辈子都是不会寂寞的吧……
她想。
4、等我
有人掀开了她的盖头。
她刚刚还隐隐猜测着忽然把她从牛背上拉起的人是他,可是现在却又不愿是他了。
不是因为他昨天的离开。
而是因为她忽然想到了她的阿爹。
她听着迎亲队伍惊惶失措的尖叫声,阿牛仓皇伤心的呼救声,然后她就坐在了这里。
掀开她的该头的人是他。
他的眼睛微微地有些红。
我不能让你就这样嫁出去。他说。
她低头,没有说话。
我会给那个小子很多钱,他可以再讨几个媳妇都可以,他握着她的手,对那个小子来说,你只是一个女人,但对我来说却是要好好爱护的重要的人。
他感到自己的脸很红很烫,甚至比她的还要红还要烫——他从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可是他今天却说了。
在她的背影隐隐消失在小路尽头的时候,他已痊愈的伤口竟莫名地痛了起来。
在那时,他知道,他实在没有看着她嫁给别人的气度。
所以他抢亲。
他抢了她。
就像她拣了他。
可是我爹……她微微蹙着眉。
我会安顿好他。他微笑。
她从不知道他是那么有办法的人。
他竟然为她买下了西坡枫栈,为她爹在城里买了一个小院子,而且还为阿牛娶了邻村的女子为妻。
他有很多奇怪的朋友,他们总是会在他为她爹的院子里陪老人喝酒,常常带一点银子来贴补他的生活。
而她却住在西坡枫栈里他为她起的一座小楼里。
在她刚刚住进小楼的时候,他送给了她一片红叶。
干枯的红叶。
干枯却鲜艳的红叶。
红叶上有字:
清风拂远山,碧水起微澜,
羽裳白云裁,秋妆红叶染。
他说,那是他为她写的诗。
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认识。
在那段时间里,她不仅学会认字,还学会了写字。
字虽然不漂亮,却是工整的。
在每个午后,她练字。
而他,练刀。
很慢很慢的刀。
不久之后,他对她说:
等我。
然后他就走了。
她曾问过他的朋友们。
他们说他是去找一个人,了断江湖。
于是她等他,等了很久。
渐渐习惯在夜深的时候,一个人思念。
看着那题了诗的红叶思念。
每次枫叶红了的时候,她就会为他缝一件冬衣。
但是他却还是没有回来。
尾声
门慢慢地被推开,她回过头:“今天真冷。”
他轻轻地揽着她的肩:“幸好,最寒冷的已经过去。”
她垂下头:“是啊,那时候,我一共为你做了七件冬衣。”
他浅笑:“你已经把我一辈子要穿的冬衣都做好了,那么以后的深秋你又要做什么?”
她的脸微微红着,不知是不是因为灯光。
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
那是不是新的生命?
本文已被编辑[轻轻走来]于2005-1-5 18:40:13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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