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落下,西边的云化作了一池玛瑙色的水,水岸是一条直直的长提,长提上满堆着刚从锅炉里倒出的炉渣,里面火红的燃烧着,表面的一层已经冷却成一片灰暗。
一幢电梯公寓21楼的前阳台异常的亮,被炉渣样的云映照的像倒了一地的红酒。阳台上是一排茂盛的花草,花草中间放着一张精致的玻璃圆桌小茶几,金色的粘花藤条双“x”弧形腿。茶几上放着两堆指甲油秀致的瓶子。一堆是从无色,依次加深到樱桃红,玫瑰红;一堆是五颜六色的都有。桌子边矮凳上坐着一个女人,专注地涂着指甲油。
她叫袁古月,自己开了个南方女子健身馆,她自己担任教练,教有钱的女人练瑜伽,教时尚的女人跳肚皮舞。也许是教别人的同时自己也得到了锻炼,她非常的苗条,优雅,气质。坐在那里,俨然一株美丽的仙草。她用无色的指甲水仔细地洗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洗好后,翘起右手其它三指,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肉红色的指甲油,稍斜着流动那油,痴痴得看那颜色。那肉红装在磨砂的厚底长颈的玻璃瓶里。玻璃中本来就仿佛氤氲在白雾中,那红在里面缓缓流放,又仿佛是起了红雾,红雾在里面迷漫着,却始终冲不出白雾。她欣赏了一会,又拿起那瓶樱桃红,轻轻的抖动,瓶子是透明的无色玻璃,脆而亮,一动,那娇嫩的红在脆亮里就显得异常的冷翠,像冰雪里的红衣女子。她旋开了长圆的盖子,用盖子上的小刷在右手洗好的指甲上,来回反复的涂着,直把那两个指头涂得晶莹剔透,像两颗熟透的樱桃。完后在面前伸直了手晾着,左右旋转着观赏。全然没有理会和她对面坐着的余坤。余坤是个狱警,据说是个小官,多大多小她从来没有问过,她仅是他的情人,大小也与她无关。古月20岁就闪电般结婚了,她老公孙多慈当时在商场里推销海尔冰箱。她在别人的健身馆当教练。婚后,她陶醉在小日子的甜蜜中,她老公每天下班后都会给她带零食,一个鸡腿堡,或是一块小蛋糕,有时候是一颗巧克力,在她看来那是爱的表现,她没有任何的怀疑。一个寡妇就以这种温水煮鱼的方式把她的老公刨了,然后她哭,她要求他回来,离开那个商场,离开那个女人,可是他老公再也没有回来,一年后他们就离婚了,那时她还不到21岁。她最终放弃了那条死鱼,变心的死鱼。
被那个女人煮成了死鱼的老公最后也没有选择给他零食的寡妇,独自回重庆了,这是她婚姻最后的安慰。后来不久她就在茶馆里认识了余坤。也不知怎么的他们成了情人,已经10年了。她喜欢给他讲女人,他给她讲他的犯人,他喜欢看她涂指甲,那无数的指甲油全是他买给她的。她们有说不完的话。
那两个指头晾干了,她又开始翘着指头洗右手剩余的三个,照样是慢腾腾的,小心翼翼的,边干边欣赏,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才把那双手都涂好了。最后还在左手无名指和小指的指甲上各画了一朵米雪花,指根的那两片花瓣斜斜的吊着,直掉到指根。
古月把双手直伸到身体前面,端详着说:“终于——完了,来,抱我……。”余坤这才微笑着站起来把她抱在胸前往卧室里走去,她还伸着她的手,她怕他弄花了她的指甲。于是一路叫着:“小心,小心……。”
他们双双钻进了被子,他们喜欢呆在被子下阴暗中做那事,那时候他们感觉自己是两只小虫,可以在对方的心里和私密处钻到最深。
“青番茄味,我会永远记着。”余坤说
“苦楝味。你的味道。”古月说。
其实空气中还弥漫着指甲水指甲油中呛人的油漆味,还隐约着血腥味。森凉的油漆味像提前到来的夜,深深的,静静的,使人有急急要倒下去的感觉;血腥味却又使他们血液沸腾起来,要一起流淌。也许他是指甲油的瓶子,她是里面的油。
“想我吗?”余坤问。
古月没有回答,只是在黑暗的被窝里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她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但是她知道他一定听得见。
“你好像湿透了……”余坤轻声在她耳侧说。她在黑暗里无声地笑。
她翘了她的十指,在他身上轻弹着。她还在保护她美丽的指头。
“叮,……咚……叮……咚……”水从高处滴在水里带着回声,如佩环之声,缭绕如烟。把屋子都滴空了,滴通了,熏黑了似的。
余坤突然听见从卫生间传出的珠玉声音,似乎是担心碰碎了,马上停止了一切动作,仔细的再听“你卫生间的水龙头好像没有关好,你别动,我起床去看看。”他虽然不是她的丈夫,但是一样关心着她庸常的生活,这也是她爱他的原因。
“别动,我故意让它滴着的……你一来我就没有时间的概念,我用它作时间的声音……。”她拉住了他。
他们进入他们的世界,指甲油和瓶纠缠的世界。
“还来吗?”她看着他穿衣服。
“来,当然来。”他回答中有些怆然的味道。
她还望着他,他知道她在等着一句话,要是往常,后一句便是:一转身,便是思念。来,怎么不来?傻瓜……。然后是轻拍着她的脸。
“只要你和他满意,就好好地过吧。”今天余坤没有拍她的脸,迟疑了下说了这句,他嘴里的他是他为古月介绍的男朋友,他们明天见面。十年了,余坤爱他的家,他的老婆,她不为难他。
余坤走后,古月像是掏空心肺的皮囊,刚才还是满的,鼓,现在空的发慌。等好久,她才稍微感觉皮囊里有了点气,这才起来收拾残局。他带走了她的一切力气。
衣柜里衣服全是余坤买给她的,她一件件穿,一件件的地在镜子前走,旋转,衣服里有他的手影子,她在里面寻找记忆……她在最深的夜里表演时装,夜色和灯是她的读者。
一直到夜里十二点左右。才选定了三套。
早晨六点起来,她在三套衣服前徘徊,犹豫。她不知道自己该穿那件,那件才是新的选择呢?
他们终于在咖啡馆相见了。那个男的大概30左右,干净,阳光,帅气。他说:他叫陈源。她说:我叫古月。“你的名字真怪?”“有什么怪的,古月肯定也是圆的,所以袁古月是个庸常的名字。”她想:10年了,这10年我没有亏待过他,他也没有亏待过我。也许他是个小老板,余坤想让我过得轻松富足点;也许余坤为了照顾我的情调,为我选了个文艺界的,画家?作家?即使什么都不是,至少也是局子里的人吧。
他们谈的非常开心。他为她选的,一定错不了。
临走时,古月说:“怎么不留个电话?”
陈源沉默了一会,淡然说:“你这么漂亮,我真想不通,你会喜欢我?”
……
“我不想伤害你,我其实是杀人犯,余坤是我舅舅,他对我很好,帮助我改造……如果不是他,我真没有勇气站在这里……我昨天才满刑放出……至于感情婚姻,我想……”
她楞在了那里,她原以为他懂她,其实他不懂。她以为爱一个人,就是做他的妻,过一辈子简单繁琐的生活,即使不能,她可以等,即使等不到,她可以先到另一世界继续等,她想他一定会来找她的。她真的想不到,他给她介绍的男人,是个杀人犯。
原来10年来,余坤口口声声说的给她介绍的好男人——原来是指监狱里改造好的男人。
原来做他的情人还不如做他的罪犯……。
天空的云有几片炉渣似的云交织在一起,凝固在一起,里面都已经冷了,成石头色,冷冷的……是不是昨天那堆炉渣,已经无法辨认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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